好的旅行應(yīng)該是孤獨的,孤獨的旅行能讓人有更多的機會單獨面對自己,向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也向自己內(nèi)心的更深處出發(fā)。
旅行的時候,我經(jīng)常意識到自己平素活得是多么的不完整。
宿霧的碼頭,性感的柴油味與海的味道,沉重的背包壓住肩膀,天空陰沉,大片烏云線條柔和,心情平靜。但同時也讓人充滿期待而不由得興奮莫名。海面上飄過的是,陰沉天氣里像大提琴一樣微微憂郁的稀少浮云,像太輕快而易逝去的悠遠(yuǎn)的調(diào)子。
大海,和與大海朝夕相處的老舊船只的氣味,像熟絡(luò)又配合默契的—對樂團(tuán)搭檔。如果沒有暴烈狂放的海浪,強悍粗糲的機器也不會在這里與她糾纏、廝守;如果不是竊竊私語又綿綿不休的海浪,時間那無法抗拒的入骨侵襲,便不會深刻地寫進(jìn)每一個銹跡斑斑的柴油引擎。海與船,它們相互成就又相互折磨的關(guān)系,意外驚醒了那些平素被我淡忘的感官。
好像只有在這種時候,在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海灣邊上,我才會突然意識到,鼻子原本是用來嗅聞各種或刺激或清淡的氣息的,包括柴油味或者紫薇花香,而不是用來托住眼鏡的;耳朵原本是用來不加選擇和逃避地聆聽各種或美妙或嘈雜的聲音,而不是用來夾住那個膽小、遁世的耳機的;除了像不停敲擊無人應(yīng)答的門環(huán)一樣反復(fù)徒勞地敲擊鍵盤,寫出一些用來喂飽碎紙機的東西之外,手指還可以用來握住一張即刻啟程的,容不得人舉棋不定的船票。
旅行和修行,本是一回事。
我不信教,或者說我明白信仰、心靈的修持和形式上的教條完全是兩回事。我看到,宗教對人心的撫慰會會心微笑。比如那次我在梵蒂岡看到教皇保羅二世在圣誕節(jié)的清晨為廣場上成千上萬的信徒做彌撒,那時我想起他曾經(jīng)說:“人生就像吃一罐沙丁魚罐頭,那是我最大的樂趣?!蹦莻€神情,像極了阿甘傻房愣地對著鏡頭說:“我媽媽告訴我,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
每次看到五臺山、雍和宮或者少林寺里張狂的香火,手腕上帶著夸張、昂貴的大串佛珠的中年男人在廟里的表情,都會想,他們相信某種宗教,但是他們的靈魂還沒有準(zhǔn)備好去相信生命中那些無形的真正美好的東西,他們甚至沒有檢視過,自己的軀體里還有沒有靈魂。
他們的宗教,就像電影院的門票。當(dāng)他們需要“佛祖”保佑或者請求他原諒他們生活中的一些“罪孽”時,就會花上一些小錢,向廟里的泥胎偶像申請些什么,就好像他們需要被巨型音響和巨型怪物震撼—下的時候,就買票進(jìn)場看個電影一樣。寺廟里的滿天神佛,對他們來說就像撲克牌里的大小王、梅花A、方片K廣一樣,不過是功效不同、大能管小的諸級官員,不茍言笑地等著他們一個個地“打點”。就如同牌桌上,掌握著更多大小王和A的人,當(dāng)然有更多的機會贏錢。說這就是他們的“游戲人生”,也未嘗不。
這樣的游戲每天進(jìn)行。時間一長,人們便成了今天這副樣子。他們能輕易地相信惡與丑的存在,也更輕易地質(zhì)疑善與美的可能。盡管同樣渴望,但是卻不敢嘗試尋找那個更好的自己。時間一長,他們便成了空空的軀殼,失卻了自己,失卻了靈魂。
旅行的好處在于,有那么幾天,你的人際關(guān)系被簡化到極致。附近沒有神什么人認(rèn)識你,不論你過去做過什么,經(jīng)歷過什么,也不管你曾經(jīng)是怎樣的人,一切都可以在上路的瞬間重新開始。你是清白的,你是陌生的。所以你也可以是完美的,可以恣意地扮演你喜歡的那個自己。有很多人喜歡去西藏、尼泊爾或者佛教盛行的緬甸,喜歡那里的原因除了佛塔和雪山,當(dāng)然也有人們無塵的微笑和明亮的眼眸。那些比美景更不可或缺,比陽光曬亮皮膚的感覺更銷魂,比山谷里回響的學(xué)童們甜夢般的笑聲更令人難忘。這些瞬間,能讓人明白究竟是什么能讓軀殼深處那個沉睡的“自己”最最快樂。是清晨第一縷帶著草香味的微風(fēng),是瞬間閃過車窗外那個赤腳的小孩揮舞的雙手,是船舷邊跳起的灰色海豚模糊的身影,更是給那個流著鼻涕的小孩送出彩色鉛筆的時候,覺得自己還不錯的那個瞬間。
我說過,旅行能幫助你遇到那個更好的自己。
好的旅行應(yīng)該是孤獨的,孤獨的旅行能讓人有更多的機會單獨面對自己,向更遠(yuǎn)的遠(yuǎn)力,也向自己內(nèi)心的更深處出發(fā)??傆幸惶欤銜诓唤?jīng)意之間,在印度街角那個門口站著白牛的小吃店,或者在約旦深谷里那個趕著山羊的老婦面前,遇見那個你最想成為的自己。那個你,卸下了在都市叢林里背負(fù)的重重鎧甲,活力蓬勃,宛若新生。
旅行,修行,都是找自己,都是向內(nèi)心深處的遠(yuǎn)游。即刻上路,尋找那個更可愛的,或者曾經(jīng)是那么可愛過的你,便是神跡一般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