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文友
我結(jié)婚的時候,在鄉(xiāng)下老家辦了一場酒席。我領(lǐng)著新娘子翻山越嶺走進雪水溫村時,家里被全村人搞得熱火朝天。酒席上,鄉(xiāng)親們拉著父親說,老家伙,小兒子結(jié)婚了,你完成了一輩子的任務(wù)不說,還娶回來個城里的媳婦,連干三杯酒是應(yīng)該的了。父親的臉上謙卑地笑著,連續(xù)幾天的張羅、忙碌、高興讓他夜不能寐,眼里拉滿了血絲——何況,父親已經(jīng)喝了不少酒。這時候,母親走過來,搶過父親的杯子,一仰脖,杯中之物一飲而進。滿座愕然。
母親是不能喝酒的,她滴酒不沾。母親喝下那杯酒后,安靜地坐在一個角落里,用手輕輕地?fù)崮χ约旱囊陆?。那天,姐姐們給她穿上了一件大紅的新衣裳……
父親是什么時候走到我身邊的,我一點兒都沒有覺察。父親有些瘦了,但氣色極好,滿眼的紅絲使他的目光有了血一樣的溫潤與慈愛。父親站定了,直直地瞅著我,說,你要好好孝敬你媽……你媽跟我過了一輩子,受了那么多苦啊,你可要好好待你媽……我唯唯喏喏地答應(yīng)著。父親瞅著我的眼睛,我看見他的一生都掛在了他的臉上,疲憊、愧疚、不甘、無奈。我說,放心吧,爸,我會好好孝敬我媽,一直到老。
父親依然瞅著我,不知是什么樣的力量驅(qū)使著他張開瘦弱的雙臂,大庭廣眾之下,一下子將我抱在懷里。我和父親緊緊地?fù)肀г谝黄稹?/p>
不幸的是,這個時候——我醒了。
在我的記憶里,我從來沒有和父親擁抱過。也許,父親根本就不會擁抱;也許,在父親的概念里,父子間是沒有必要擁抱的。他甚至從來沒有像很多父親那樣,微笑著摸著兒子的頭或者肩膀,說幾句讓兒子回味一生的話。沒有,從來沒有。
我和父親在他的瓜地遭遇暴雨,瓜窩棚被大雨拍塌了,他沒有抱我,只用雙臂撐起一塊苫布,讓我躲在里面。那一年,我10歲。
數(shù)九寒天,父親從嘉蔭到烏伊嶺,趕著馬爬犁橫穿小興安嶺,給我寄讀時所在的親戚家送糧送木耳,抵達時父親的雙腿被冰僵,不能彎曲,我撲上去,父親沒有抱我,面無表情地說“去給我倒杯熱水來”。那一年,我13歲。
我高考落榜,父親給了我一記重重的耳光,我離家出走,順著黑龍江邊一路向南,從雪水溫走到嘉蔭城。兩個月后,父親在我租住的小屋子里找到正感冒發(fā)燒的我,他沒有抱我,坐在那兒抽了一支煙,塞給我一沓捂熱了的錢,什么也沒說就走了。那一年,我20歲。
父親病重,我接他到城里做全面體檢。在火車上,父親的胃疼得厲害,他那榔頭一樣的指關(guān)節(jié)在不停地顫抖,汗珠從皺紋里滲出來,流過臉頰,又淌到地上。我沒有抱一下父親,只在一旁幼稚地對著黑夜起誓,我說菩薩、耶穌,還有各路神靈,只要讓我的父親躲過這一劫,以后你們說什么,我都聽。那一年,我32歲。
我沒有和父親真正擁抱過,直到他老了,老得沒有了氣力;直到他去世,我們生死相隔山高水遠;直到他去世五年以后,在一天夜里突然回到我的夢里,緊緊地抱住我——我從來沒有主動擁抱過父親,哪怕是一次,哪怕是一小會兒。
(摘自《黑龍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