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珍子
歷史的欠款
什么主顧最靠得住?十多年前,肖靖毫不猶豫地給出了答案——“公家”。
2001年,她和丈夫在河南省鄧州市的新華路開了家“鐵西餐廳”。兩年后,鄧州市古城街道辦事處把這里當成了定點接待飯店。
肖靖以為,自己從此“旱澇保收”,什么競爭,什么壓力,統(tǒng)統(tǒng)化為浮云。所以每當主顧吃喝完畢,拋給她一張“結(jié)算單”時,她都毫不在意。
起初,辦事處并不賴賬,吃夠三五千元,就把肖靖的“結(jié)算單”換成鈔票。但從2005年開始,這些“結(jié)算單”化為徹底的“白條”。到了2012年,古城街道辦事處未埋的單達到八十六萬兩千元。肖靖家的鐵西餐廳因資金周轉(zhuǎn)不靈,停業(yè)關(guān)門。肖靖揮別理想的“財路”,踏上艱難的討債之路。
古城街道辦事處現(xiàn)任負責人稱,幾年間已換過三任書記,四任主任,拖欠屬歷史遺留問題。此事一曝光,又有另外幾家餐廳捧著白條來討債——被“歷史”遺留的,原來不只鐵西餐廳一家。
歡樂的酒席短暫,悲苦的討債路漫長。當希望化為白條,風(fēng)光成為歷史,再問問肖靖,什么主顧最靠得???答案也許會不一樣。
化解這個矛盾其實很簡單,無非是吃飯給錢。對“公家”來說,埋完單別忘了再對公眾曬一下單。倘使做到了,那些想抱大腿的,想吃白食的,才會慢慢被歷史遺留。
歷史的假發(fā)
一百六十年前,英國殖民者給香港法律界留下一頂假發(fā),如今,它引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
這頂假發(fā)由馬鬃制成,長而卷曲,佩戴后可遮住兩耳,垂蕩肩頭。新制的呈珍珠白色,多年不洗,能泛出自然的黃。
它和美感絕無半點聯(lián)系,而是一種身份標識。香港律師分為直接為當事人服務(wù)的事務(wù)律師和代表當事人出庭的大律師——歷史上,只有后者和法官一樣,穿精制法袍,戴馬鬃假發(fā)。
近年來,隨著在業(yè)務(wù)領(lǐng)域不斷挺進大律師的地盤,事務(wù)律師開始獲得為當事人出庭的資格。站在法庭上,這些光光的、清涼的腦袋覺得悵然若失。他們渴望假發(fā),當然不是因為法庭的冷氣開得太足,而是當他們望向陪審團時,他們擔心,自己很可能因為沒有佩戴馬鬃假發(fā)而受到輕視。
大律師哪肯輕易讓步。那頂專屬假發(fā)——每一絲一縷,都鐫刻著少數(shù)、專業(yè)、權(quán)威,都意味著無限的信賴和高昂的報酬。
對于這個真正的歷史遺留問題,2007年,英格蘭和威爾士的事務(wù)律師獲得了有限的戴假發(fā)的權(quán)利。印度、肯尼亞、巴巴多斯等英國前殖民地則減少或徹底棄用了司法假發(fā)。
這一次,系鈴人對于解鈴毫無辦法。近日,香港首席大法官駁回了事務(wù)律師加入假發(fā)行列的請求。
人們在追求公平的路上,會出現(xiàn)兩個傾向,一種是你有的我也得有,另一種則是我沒有的你也不許有。不管對手讓不讓步,在歷史的對局里,總會有那么一兩顆智慧的星宿閃耀。正如一位事務(wù)律師所說:“我認為更重要的是活兒干得如何?!?/p>
歷史的紀念
有人忙著用歷史填埋垃圾,有人卻試圖在廢墟中找回珍寶。
八十四歲這一年,天津老太楊文慧騎不動自行車了。此前十年,她走遍了天津的大街小巷,哪兒拆遷就去哪兒,再揀回胡同的門牌——擦洗、整理、拍照、存檔。
老人的裝備很簡單:一部相機、一把螺絲刀、一支筆、一個本子。一千一百二十塊天津胡同門牌,一段城市風(fēng)貌變遷史,就靠這些被留存了下來。
她的初衷原本私人:從前工作過的胡同要被拆掉了,她去拍了照,帶回門牌,存作念想。
這分留戀最終被擴展到天津城六個城區(qū)。如今老人翻開相冊,每張照片都標記著時間、地點。有些地方,為了記錄變化,她要去拍好幾次:賽頓廣場原來有四條胡同;湛江路的胡同已經(jīng)變成樂購商城。
老人說,拍照不夠,得留下門牌實物。在城市發(fā)展最為迅猛的日子里,她頂著一頭白發(fā),以古稀高齡,同歷史較真兒。
在這個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的時代,有人以為說的話可被風(fēng)吹走;有人以為做的事可被時間遺忘;有人推倒了別人的房子,好像那里從未發(fā)生過人間悲喜;有人站在高樓大廈的頂端,卻再也望不見家鄉(xiāng)。
在楊文慧眼里,那些門牌非金非銀,卻比古董還珍貴。那是一份她留給后人的禮物。這份禮物,就叫“歷史的紀念”。
【原載2013年5月15日《中國青年報·新聞
眼》標題為本刊所擬】
插圖/我們只剩這道菜了!/趙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