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薇

一

王小樂，我討厭你。

似乎上天注定了我們是對頭，所以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莫名其妙地大哭，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也許你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吧？所以你對我也充滿了敵意，你對我說：“哎，姑娘，我叫王小樂！”可是那個時候，我連你的名字都不愿意叫出來，我只是一直哭。

從那之后，你就一直游走在我的生命里，像空氣那般無處不在。啊呸——你不是空氣，那太抬舉你了，空氣是滋養(yǎng)我的，而你是專門來欺負我，看我熱鬧的！

這話絕對沒冤枉你。還記得那次在醫(yī)院嗎？我剛剛在屁股上扎了一針青霉素，那叫一個疼啊，疼得我差點兒從床上摔下來。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你。你立在遠處，一臉壞笑，你指著地板說：“下來啊，趴著展示你的屁股嗎？”

為什么我最疼的時候看到的居然是完全沒有同情心的你？我憤怒地從床上滾下來——真的是滾下來。然后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經過你身邊的時候，我狠狠地瞪了你一眼?？墒悄阋稽c兒想要扶我的意思都沒有，你指著長長的樓梯說：“屁股疼嗎？哈哈，那也沒有人管你，自己爬下去吧！”

我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我一手捂著屁股，一手抓著扶手，以極其不雅的姿勢蹭下樓去，中途換來注目禮無數(shù)，我現(xiàn)在想起來都臉紅，實在不想再提。

只是，當我終于艱難困苦地挨到樓下時。王小樂，你居然沒有投來敬佩的目光，反而一臉嚴肅地說：“青霉素打在屁股上是很疼的，所以我讓你自己下樓，行走有助于你腿部活血，疼痛就會早一些消除?！?/p>

王小樂！你別板著撲克臉在這里給我裝哲人！我告訴你，本小姐現(xiàn)在屁股很疼，越疼我就越討厭你！

二

王小樂，我真的很討厭你！

你為什么總是欺負我？難道欺負我會讓你感覺非?？鞓穯?？難道看著我累得氣喘吁吁你會充滿了成就感嗎？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你就別逼我跑步了，我會瘋的！

每天早晨六點，準時會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叫道，“起床啦！”我像地鼠一般飛快地鉆進被子里，企圖讓棉花徹底隔絕你的聲音，但你那烏鴉嗓子卻充滿了金屬質感的穿透力。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沒有大人管管你嗎？沒有老師告訴過你君子要成人之美，打擾別人睡覺是很不道德的嗎？

哦，對了，我不必和你談道德的問題，你從來不在我面前提那兩個字。那么我也不顧道德了，我從被子里探出披頭散發(fā)的臉，然后用盡全身力氣擺出了一個齜牙咧嘴的表情。

很不幸，對你無效。

就這樣被你欺負，就這樣被你活活扯出被窩兒。

于是開始長跑，鬼才知道怎么會有人愛好晨跑。這完全是自虐者的活動，穿著肥大的運動服，繞著花壇一圈圈地刺破晨霧，我完全領會不到這種運動的好處。只有你王小樂，一臉得逞的表情，你居然說：“喂，你好久不感冒了，是不是我的功勞？”

我白眼一翻，表示本小姐從來就沒有感冒過。當然，說這話的時候我底氣不足，因為我一向愛感冒，就像有的人愛尿床一樣，以前怎么也改不了?？墒乾F(xiàn)在，自從晨跑之后……

不要這樣想，這絕對不是王小樂的功勞。我對王小樂只有討厭，歇斯底里的討厭！如果不是他，我現(xiàn)在還在溫暖的被窩兒里做著最甜的夢呢，我香噴噴的大枕頭，我那又軟又輕的羽絨被……想到這里，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叫道：王小樂！我真的很討厭你！

可惜一邊跑步一邊叫喊，音量明顯不夠。王小樂已經穿過乳色的晨霧跑向遠方，給我留下了一個瘦高卻健壯的背影。

為什么這個背影讓我感覺如此溫暖？

可是，為什么這個背影是屬于讓我非常討厭的王小樂？

三

王小樂，我怎么這么討厭你？

是不是你把我的指甲油都丟掉了？是不是你把我剛剛開封的染發(fā)膏都倒空了？是不是你把我用苦苦攢下的零用錢買來的超短小皮裙藏起來了？你，你，你……我知道這一切全都是你！

你妒忌我漂亮，對不對？因為你沒有我漂亮，你不用否認，這事人人都看得出來。所以你阻止我在愛美的道路上一步步行進，你讓我完全沒有亮點，只能穿著布袋一樣的校服苦大仇深地奔向學校。但是王小樂，我告訴你，你別想攔住我的青春！所以我偷偷地加入了搖滾樂隊，讓隊友幫我把頭發(fā)染成了洋娃娃一般的亮粉色，我抱著一把吉他不斷地搖擺著身體——別誤會，我完全不會彈吉他，但是我擺的造型還是很好看的。正在我甩著亮粉色的頭發(fā)聲嘶力竭地號叫時，王小樂你居然出現(xiàn)了。王小樂，你真以為你是無處不在的空氣嗎？當時你顯然被我的樣子嚇了一跳，你還沒見過亮粉色的我吧？我讓你開了眼界吧？可是，你絲毫沒有開眼界的喜悅，你居然對我大吼，讓其他伙伴的目光都齊刷刷地向我投來。臉真是丟大了，于是我大喊：“王小樂！你憑什么管我？我媽都不管我！”

“你有媽嗎？”王小樂似乎很憤怒，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然后用力地撥開人群，將喧囂丟在了背后。

王小樂，這件事情讓我徹底討厭你了。你怎么可以當眾揭露“我沒有媽”的事實？你以碰觸我的傷疤為樂，是不是？怪不得你叫“小樂”，原來你的“快樂”是這么小人的。我抱著膝蓋狠狠地哭了一個晚上，我覺得沒有人知道我的痛處，更沒有人知道，今天我之所以這么瘋狂，完全是因為，今天是我這個沒有媽的孩子的生日，除了燃燒除了釋放，我還有什么方式向這個世界昭示我自己的存在呢？

可是王小樂出現(xiàn)了，他已經不像剛才那么威武了，臉上又擺出了往日欺負我時那壞壞的表情。他懷里有奶香的味道，源頭來自一個并不算太大的蛋糕，他說，“其實我陪你過生日挺好，沒必要把自己的頭發(fā)染得像草莓蛋糕一樣。”

你看看，他到現(xiàn)在還在諷刺我！我狠狠地咬了一口蛋糕，帶著淚光一邊咀嚼一邊罵道：“王小樂，我怎么這么討厭你？！”

四

王小樂，我是不可抑制地討厭你。

王小樂，我大人有大量，以前你欺負我的事情我都可以不計較，但是今天，我絕對不會向你妥協(xié)，憑什么限制我的自由？你憑什么對我的感情指手畫腳？

你了解安洋嗎？你知道他有多么優(yōu)秀多么好嗎？你知道他看我的眼神里有多少柔情嗎？如果你不知道，那么就請你不要站在我面前像個道學家一樣說三道四，那和你的身份完全不配。請你快點擺脫看門狗的角色，讓我出去。今天，我和安洋約好了的！

可是王小樂，你居然不走，你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像是盯著一塊陣地。天啊，我沒空兒研究你的眼神，如果不是我打不過你，我就真的要動手了?；蛘?，我甚至想跪下來求我最討厭的王小樂，你讓我出門好不好？安洋的紙條上說，如果我同意和他在一起，今晚就來。如果不來，他就會以為是我拒絕他。

我這個白癡，我沒有安洋的手機號，我連報個信兒的機會都沒有。王小樂，你現(xiàn)在是最關鍵的一道坎，我一定要邁過，所以我用了殺手锏——“王小樂，你別管我！我本來就是被媽媽拋棄的孩子，你放我去吧！”

這話果然有了效果，我看到王小樂的臉發(fā)白了，他指著我說：“有媽沒媽我不管，反正我不會放你出去的！”

天啊，王小樂說到做到。他居然轉身離開，把門反鎖上了！聽著鑰匙在門孔內的旋轉聲，我只覺得世界都已經崩潰了。王小樂，你欺負我也該有個限度吧？你不能這樣對待我??！此時此刻，我只覺得對王小樂的厭惡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我完全想不出補救的方法。我還沒有傻到跳窗而逃的地步，因為我住在十二樓。我不能死，我不能傷害我自己，我最應當做的事情是讓王小樂為他的行為付出代價！

所以，我想出了一個好主意。王小樂今晚有事，估計他已經到了辦事地點，于是我撥通了他的電話。我調動了全身所有的藝術細胞，想象著自己是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然后我用顫抖的聲音說：“我……我……家里著火了！”

“什么？！”王小樂的聲音都變了。

“家里著火了……我剛剛想燒點……哎呀，怎么辦？我出不去，我要跳窗嗎？”我適時地哭了出來，逼真得連我自己都崇拜自己。

果然，沒有腦子的王小樂上當受騙了，他大叫道：“你千萬別跳！我就在附近，我這就回去！你先報119！”

我才不會報119呢，我只想讓王小樂愧疚而已。我能夠想象到他現(xiàn)在的心理狀態(tài)，他以為家里真的著火了，而我被反鎖在屋子里等死，而一旦我死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會痛苦，會絕望，會想要自殺……哈哈，王小樂，你要為你阻止我去約會的行為付出代價！

不過，討厭歸討厭，王小樂真是神速。十五分鐘之后，我家的門轟然打開，一個沉重的身影猛地從外面撲了進來，直摔在地板上。我聽到趴在地上的王小樂在吼叫：“快跑！”

“哈哈哈……”我立在客廳里放肆地笑，一方面是表達自己的快感，一方面也是為了激怒王小樂。誰讓我這么討厭他！

王小樂呆住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被騙了，因為家里一切無恙，連點煙味兒都沒有。他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然后狠狠地甩了我一個耳光。

是的，一個耳光。

雖然王小樂一直欺負我，但他從來沒有打過我。我捂著臉強忍著淚水，嘴里卻還在掩飾著自己的痛苦，我說：“王小樂，你怎么這么不紳士？王小樂。你怎么……”

我說不下去了，因為我的眼光掃到王小樂的腳上。你的鞋呢？王小樂，你告訴我你的鞋呢？你難道把鞋子都跑掉了？剛剛你到底是怎么跑回來的??？

第一次，我抬起頭來正視王小樂。他傻傻地立著，身上發(fā)出一股濃重的汗味兒，襯衫的領子歪到一邊，褲子已經濕透粘在了身上，光著的腳丫已經被磨出了血，可是就是一個這樣狼狽的他，剛剛撲進來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快跑！”

一種噴發(fā)式的熱流從我的心底直躥到了眼眶，我突然再也無法嘲笑王小樂了，因為他根本沒有欺負我，是我一直在欺負他。

所以我哭了，我撲上去大叫：“爸！我錯了！”

五

王小樂，我深入骨髓地討厭你！

王小樂，雖然我很少叫你爸爸，但你就是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你對我說：“不用叫爸，叫王小樂。我的名字喜氣，我愛聽你這么叫?！?/p>

你看，你就是這么沒有架子，所以我也就不客氣地叫起了王小樂。有時候聽起來，好像你是我弟弟似的。王小樂，王小樂，王小樂，這個喜氣的名字一直在我嘴里翻來覆去，順便加上了許多不敬的話語。

可是王小樂，也許你不知道，我之所以不愛叫你爸爸”是另有原因的。你曾經對我說過，因為你不優(yōu)秀，所以媽媽拋棄了我和你，和一個有錢有勢的男人走了。正因如此，我一直覺得是你害我沒有媽媽的，如果你是個優(yōu)秀的男人，那我就可以像其他女孩一樣得到更多的關愛，所以我討厭你，王小樂，所以我討厭你。

可是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你騙我。那天你被宣告重病住進了醫(yī)院，醫(yī)生說要捐骨髓，當然最好的是親人的骨髓。我是你的女兒嘛，我首當其沖卷起了袖子，可是這個時候你說：“姑娘，別費那個勁了。咱們的骨髓配不了，你……”

也就是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根本就被你騙了十幾年。你根本就不是我的爸爸，我只是一個被父母丟棄在垃圾箱里的小女孩，是你撿起了已經被凍得冰冷的我，不但給了我溫暖的家，還給了我一個溫暖的謊言。你說你之所以編那個故事就是為了讓我覺得，雖然我沒有了媽媽，但我至少還有個爸爸。

是的，我有個爸爸王小樂，世界上最好的王小樂?？墒乾F(xiàn)在，我連這個最好的王小樂也要失去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我撲在你瘦弱的身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這一次，這一次，我很認真地說：“王小樂，你不許離開我，否則我深入骨髓地討厭你！”

王小樂笑了，還是那一貫的欺負我時的壞笑，他說：“姑娘，恐怕我真的會讓你很討厭。”

六

王小樂，我討厭你。

王小樂，我真的討厭你。

王小樂，我不可抑制地討厭你。

王小樂，我深入骨髓地討厭你。

可是，無論我再說多少次討厭，你都不會再對我壞壞地笑了。你不會再對我說“叫我王小樂”，你不會在我打針的時候故意讓我自己下樓，你不會清晨拉我起來鍛煉身體，你不會把對我有害的指甲油和化妝品沒收，你不會再把我從不三不四的團體中拉出來，你不會再阻止我和心儀的男生偷吃早戀的禁果，你不會……可是你不會做的這些事情，我都深深地記住了。當我只能看著你那壞笑的照片時，我的心已經變得如此強大。

我沒有媽媽，但是我有一個叫王小樂的爸爸。他總是欺負我，而我也非常討厭他。

但是王小樂，我多么希望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可以當你的乖女兒。我多想傾盡我的所有，來換回你的重生，讓你再一次欺負我，讓我再一次說討厭你。

王小樂！求求你！請你永遠欺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