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簾夜
一
放學時,宋柔被班上幾個女生攔在了校門口的巷子里。對于沒什么人緣的她來說,類似的事情隔段時間總要發(fā)生一次,任何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足以被看她不順眼的人作為滋事的借口。比如這次,不過是課間打開水時,不小心濺到了其中一個女生身上。
此時此刻,那個叫魏笑的女生正抱著雙臂冷冷盯著她:“宋柔,你最近好像很囂張嘛!”
她看了看逐漸暗下去的天色,沒心思跟她們糾纏下去,爽快地認錯:“對不起,把你校服弄濕了,下次我一定小心?!绷晳T了類似的挑釁,也習慣了不問緣由的道歉,反正也不會掉一塊肉,有時倒是能避免不少麻煩。
對方卻沒打算輕易放過她,恨恨地說:“你那是什么眼神?看不起我嗎?不就是今天明哥夸了你一句嗎?”
原來是為了那件事……宋柔倒真的有點兒想笑了。魏笑暗戀實習老師孟明是班里公開的秘密,私下里都親昵地稱他為明哥。今天課上宋柔回答出了一道難題,被孟明順口表揚了一下。她看著對方不善的眼神,輕輕在心里嘆了口氣。說者無心,聽者卻留了意,還把這點兒事情看得這么重。
仿佛被她不以為然的表情激怒,“你再敢這樣試試?”魏笑說著便動手扯她。幾個人一擁而上,圍住她罵罵咧咧。
宋柔咬住下唇一聲不吭,任憑她們對自己推來搡去,突然不知道被誰抓住了馬尾辮狠狠一拽,痛得她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掙扎著伸手去護住頭,心里模糊地想:或許,這就叫報應吧……
“不好意思,”混亂中突然插進來一個男生的聲音,“能不能往旁邊讓讓?”
女生們松了手,一起看向說話的人。“陸安然?”有女生認出了他,隔壁班的優(yōu)等生,很得老師歡心,聽說還跟孟明一起打過球。
宋柔低頭看著地面,她的校服拉鏈被扯開了,頭發(fā)也披散著,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陸安然卻好像沒看見她似的,若無其事地指著前方說:“借過一下,謝謝?!?/p>
魏笑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擔心事情傳到孟明耳中,于是勉強對他笑了笑,又警告般地瞪了宋柔一眼,才帶著人悻悻地走了。
陸安然卻站在原地,看著宋柔整理好皺巴巴的校服,重新扎起散亂的頭發(fā),又來撿被扔在自己腳邊的書包,他這才搶先將書包拎起來。
“麻煩你給我。”她伸出一只手,額前細碎的劉海兒遮住了眼睛,臉頰上還殘留著些許淚痕。
陸安然也不動,只皺著眉看向她,“宋柔,你怎么弄到現(xiàn)在這種地步?”
雖然宋柔也從老師口中聽過他的名字,但這種仿佛認識她很久的語氣莫名地讓人心里不舒服?!瓣P(guān)你什么事?”她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向男生的眼睛,“你是誰?”
“你不認識我?”陸安然詫異的樣子不像開玩笑。
還真有人以為世界是圍著他轉(zhuǎn)的,宋柔在心里嘀咕著。只聽見頭頂上的路燈一聲輕響,微暗的光瞬間傾瀉下來。時間不早了,她焦急起來,沖上前想搶回自己的書包。
沒想到男生的動作比她更快,拉開書包嘩啦啦地把里面的東西抖了一地,帶著些不甘心的口吻問道:“你真的不認識我?”
她急忙蹲下來收拾好自己的書本、文具,然后單肩背起包,對還沒離開的男生一字一句地說:“你有病吧!”
陸安然雙手插著口袋逆光站著,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是震驚、憤怒,還是失望。
宋柔懶得再搭理他,匆匆往公車站跑去。
陸安然向前追出兩步,還是站住了,他從地上撿起了被宋柔遺漏的U盤,自言自語道:“難道……真的不是她?”
宋柔到家時比平時晚了快一個小時,外婆正在廚房炒菜。她趕緊洗了手接過來,嘴上埋怨著:“你不舒服就等我回來燒嘛,快回床上躺著?!?/p>
外婆笑呵呵地搖頭,“不要緊,我吃了藥已經(jīng)好多了?!彼匙谧肋?,看起來又瘦又小。
宋柔鼻子一酸,外婆頭疼腦熱的時候總是不肯去醫(yī)院,說什么吃顆藥休息休息就好了,其實就是怕花錢。今天本來還想早點兒回來做飯的,結(jié)果耽誤了時間,又正好趕上下班高峰,公交車在路上堵了好久。
“外婆來,嘗嘗我燒的這個!”宋柔夾了一大筷子菜放到外婆的碗里。
“嗯,好,很好?!蓖馄挪懦粤艘豢冢鸵坏暤乇頁P。“對了,小柔,”她似乎是不經(jīng)意間提起,“星期六我去看你媽媽,你呢?”
宋柔埋頭扒著白飯,支支吾吾地說:“我就不去了,學校要補課。”
外婆眼中閃過一絲失落,嘴上卻若無其事地說:“不去就不去吧,學習重要?!?/p>
吃完飯宋柔搶過洗碗的活兒,又催著外婆去休息。等她坐到書桌前準備做題時,才發(fā)現(xiàn)包里的幾支筆斷的斷,壞的壞,勉強只剩下一支快寫完的水筆。還真是托了陸安然的福,原本最多被魏笑推幾下,他偏要來解圍,最后還因為自己不認識他就氣得扔東西,從來沒見過這么莫名其妙的入,要是換了以前的自己……宋柔想到這里,突然咬住了唇。“以前”仿佛是她心中的一根刺,一碰上便扎得鮮血淋漓,又或者是去了引信的炸彈,隨時能炸得人粉身碎骨。
二
宋柔一早到學校就看見同桌夏小芷在給前后桌發(fā)巧克力,自己桌子上也放了一塊,包裝上有精致的花式字母,不知道是哪國的牌子。
夏小芷親熱地挽著她,笑道:“我爸爸出差帶回來的,你要是愛吃,我家里還有?!?/p>
“謝了?!彼稳嵋回灩缕?,只有夏小芷向來不介意她的冷淡,算是她在班上唯一的朋友了,但她還是不習慣挽胳膊這么親昵的行為,于是借口交作業(yè),往講臺走去。
教室另一頭,魏笑不知道在跟旁邊的人說些什么,時不時有意無意地瞥她兩眼,笑得很響。宋柔目不斜視地走回自己的位置。夏小芷咬著巧克力,口齒不清地問:“你昨天沒事吧?我聽人說放學時魏笑把你給堵在巷子里了。”
宋柔搖搖頭,心想果然是壞事傳千里。“干脆今天我陪你一起走吧!”夏小芷提議道。
“不用了,”宋柔下意識地拒絕了,然后頓了頓,語氣又放緩了些,“沒關(guān)系的。”
“壞了,壞了!”物理課代表沖進教室,帶來一個消息,“早上第一節(jié)課就考試,快背公式?!?/p>
“不會吧!”夏小芷最怕考物理了,這會兒也顧不上宋柔的事,趕緊翻起物理書來。
宋柔臉上漾起一絲連自己都沒有覺察的笑意,也埋頭復習起來。剛進校時,班上沒有人愿意跟面色陰沉的她同桌,還是夏小芷自告奮勇跟她坐在了一起。夏小芷個性活潑,總是笑臉迎人,大家都很喜歡她。宋柔一度以為她做人虛偽,熱情不過是裝出來的,接觸久了才發(fā)現(xiàn),她天生單純,有時候吃了虧也不計較,完全是老好人一個。
考完試后,監(jiān)考老師孟明并沒急著抱卷子回辦公室,反而拿著花名冊笑瞇瞇地說:“學校安排老師們家訪,我看看先去誰家里?!?/p>
男生們大部分都縮在后面,嘀咕著千萬別選中自己。女生們反而躍躍欲試,眨著水靈靈的眼睛期盼地看向孟明。
“這樣吧,”孟明的手指隨意在花名冊上一點,“29號好了?!?/p>
宋柔腦中一聲轟鳴,29號,正是自己的學號,但是她絕對不希望老師去家訪。
“不行!”她沖動地站起來,大聲說道。教室里瞬間安靜了下來,大家都扭頭看向她。
孟明被她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不解地問:“那個,宋柔同學,有什么問題嗎?”
“我……”宋柔一時情急,只好隨便編了個理由,“孟老師,我爸爸媽媽最近出差,都不在家……”
“哦,這樣啊。那就換個同學吧!”下面已經(jīng)有愛起哄的幾個人喊出了“魏笑”的名字,全班哄然大笑。孟明笑著搖搖頭,還是點了30號。
“宋柔,你媽媽不是……”夏小芷說到一半,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把話給咽了下去。
“別說出去,拜托了?!彼稳岚涯槻卦跁螅瑳]有看見夏小芷臉上一閃而過的后悔。
她查了書上幾個跟剛剛考的類似的題目,心情頓時輕松了些。之前老師提過,這學期的獎學金會綜合最近幾場考試的排名來分配。就算是最末等的獎學金,也夠她跟外婆半個月的生活費了,說不定還能給外婆買件新衣服。至于家訪,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班里那么多學生,老師也不見得有空兒一家一家地跑。
放學時夏小芷臨時被老師喊去,正好宋柔原本也沒準備同她一起走,不過更沒想到的是,在教學樓下又碰上了陸安然。這家伙似乎是剛打完球,頭發(fā)被汗水浸得濕透,舉著個礦泉水瓶咕嚕嚕地往喉嚨里灌。
宋柔假裝沒看見他,正想從另一邊繞過去,陸安然卻先發(fā)現(xiàn)了她,揚手說:“哎,你等等,宋柔,我回教室拿書包,等我一下。”宋柔在原地愣了兩秒鐘,然后亳不猶豫地走掉了。
班主任曾經(jīng)恨鐵不成鋼地在班上說過:“你們男生都看看隔壁班陸安然,同樣是我們幾個老師教的,怎么人家就能學得那么好?!”也聽班里的女生八卦過,陸安然父母都在大學執(zhí)教,還用不知從哪本小說里看來的一個詞——“溫潤如玉”來形容他。他的世界距離宋柔太過遙遠,那么就索性躲得更遠一些。
等陸安然急匆匆背了書包下來,宋柔早就走得連影子都沒了。他握住宋柔昨天落下的U盤,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就算性格變得再多,這家伙的固執(zhí)脾氣倒是一點兒也沒有改變。
“我回來啦,外婆!”若是往常的話,外婆早就笑瞇瞇地迎出來了,可今天家里燈也沒開,中午吃剩的菜還放在桌上。難道外婆出去買東西了?宋柔正在奇怪,隔壁阿姨聽見動靜,過來對她說:“小柔啊,你總算回來了。你外婆中午突然暈倒,送到醫(yī)院去了,你快去看看。”
“什么?!”宋柔驚叫一聲,肩上的書包滑落下來砸在腳上也沒覺得疼。她竭力使自己鎮(zhèn)靜下來,從房間里翻出外婆的醫(yī)??ā⑸矸葑C等東西,又把家里所有的現(xiàn)金帶在了身上。收拾東西的時候,她看見自己的手在抖個不停,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有多害怕。
到醫(yī)院時,外婆還在輸液,雖然精神不太好,但意識還很清醒,她勉強笑著對宋柔說:“唉,年紀大了,不中用嘍!”宋柔松了口氣,一路上拼命忍著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這些年來,她們兩個人相依為命,外婆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如果連這個支柱都倒了,她就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醫(yī)生見她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皺著眉問:“你們家大人呢?”
“我們家沒別人了,您就跟我說吧,我外婆情況怎么樣了?”她仰頭看向醫(yī)生,眼角還殘留淚痕,目光卻十分堅定。
仿佛是被她的神情打動,醫(yī)生的聲音也軟了下來:“你別擔心,好在送來得及時,病人沒什么生命危險。不過她出現(xiàn)了腦中風的前兆,需要留院觀察幾天。出院以后也要堅持服藥,定期檢查?!?/p>
宋柔捏著一張薄薄的繳費單,胸口仿佛被壓得透不過氣。外婆的醫(yī)??梢愿兑徊糠郑砩狭懔闼樗榈默F(xiàn)金加起來勉強也可以付掉今天的醫(yī)療費,但是聽醫(yī)生的口氣,外婆還要在醫(yī)院住幾天,每一天都要花錢。她猶豫再三,找了個公共電話,撥通了一個爛熟于心卻從來沒有打過的號碼。
“喂,您好,”電話那頭傳出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請問哪位?”
宋柔沉默了一下,小聲說:“爸爸,我是宋柔?!?/p>
對方顯然沒想到她會打電話過來,聲音有些慌亂,“啊,小柔,那個……怎么了?有什么事嗎?”
“爸爸,外婆今天暈倒了,醫(yī)生說還要留院觀察幾天。”宋柔斟酌著用詞,“你能不能……能不能先借點錢給我?”
“小柔啊,那個……你也知道,爸爸條件也不是很好,還要負擔你的學費和生活費。誰叫你媽媽……唉,不提了。”男人似乎也很為難,“最近公司也不太景氣,你弟弟上的私立學校學費又漲了……”
宋柔握著話筒靜靜聽著,并不接話。她曾經(jīng)在街上看到過自己的爸爸和那個異母弟弟,從氣色、衣著跟開的車來看,就算現(xiàn)在不景氣了,也不至于像他說的那樣。只不過,爸爸早就說過,女兒他可以養(yǎng),但“絕不會養(yǎng)那個女人的媽媽”。所謂的“那個女人”,就是他的前妻,宋柔的媽媽。好在外婆也有退休金,平時生活倒不成問題,只是一旦碰上生病這樣的事情,便多少有些艱難。
絮絮說完自己的困難處境后,男人終于轉(zhuǎn)回正題:“這樣吧,小柔,過幾天我瞞著你阿姨悄悄給你打點錢,不過也就這么多了,你體諒爸爸一下……”電話那邊突然傳來了一個男孩子任性的聲音:“爸爸快來,我想要這個!”
“謝謝爸……”宋柔話還沒說完,那頭兒已經(jīng)匆匆掛了電話。她苦笑了一下,其實也知道打電話給爸爸沒什么用,畢竟他已經(jīng)組建了新的家庭,還有了孩子,但在這種孤立無援的時刻,只要能幫到外婆的方法,她都愿意去試試。
她自己啃了一個小面包,又買了份盒飯帶給外婆,走在醫(yī)院充滿消毒水味兒的走廊里,有些久遠的回憶被剛剛那個電話勾起。小時候的宋柔曾經(jīng)也有過一段幸福美滿的時光,幾乎被爸爸媽媽寵上了天,也慣出了她的執(zhí)拗性子。爸爸媽媽剛離婚的時候,她還很小,沒覺得有什么不好,爸爸每周都會抽空兒來看她,帶她去公園玩,買好吃的給她??墒怯幸淮危职謳Я藗€年輕阿姨來幼兒園接她,說他很快就會結(jié)婚了。年幼的宋柔只顧著啃雞腿,漫不經(jīng)心地答了幾句。從那以后,爸爸就很少來看她了。
“咦,你怎么在這兒?”宋柔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打斷了她的回憶。真是冤家路窄,站在她眼前的,除了陸安然還有誰!
“你,哪里不舒服嗎?”陸安然見她臉色不太好,小心翼翼地問。他應該是回家換了衣服又出來的,清爽的淺綠色襯衫上還帶著洗衣液的檸檬香味,甚至蓋住了周圍討厭的消毒水味道。
這個人,其實跟夏小芷有點兒像啊,宋柔想著,不管給了他多少冷臉,依然能夠這樣真誠地看著自己。她的心突然軟了下來,不好意思再次扭頭走掉,只含糊答了句:“我外婆病了。”
“嚴不嚴重???我叔叔是這兒的副院長,要不要找他幫個忙什么的?”
宋柔的眼睛亮了一下,仿佛抓到了什么希望,猶豫著開口:“那個……我爸爸過幾天才能給我打錢,能不能……能不能先拖一下醫(yī)藥費?最遲下周,我一定把錢繳清。”
陸安然帶著宋柔找到了陸叔叔,他一口應承下來,撥了個電話給外婆所在的科室。醫(yī)院里這種事本來就很常見,何況外婆大部分的醫(yī)療費都是由醫(yī)保中心支付,剩下的拖個幾天倒也問題不大。
“謝謝,謝謝叔叔!”宋柔感激地說,又轉(zhuǎn)向陸安然,鄭重地道了謝。
陸安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搖手道:“沒事沒事,大家是同學嘛,互相幫忙是應該的?!彼蝗幌肫饋砹耸裁?,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巧的U盤遞給宋柔:“喏,昨天你掉的,現(xiàn)在物歸原主了。我可沒看過里面的東西啊?!?/p>
宋柔接過來,視線卻落在他的手上,陸安然的膚色本就比一般男生要白,手背上赫然一道長長的舊傷痕,更顯得觸目驚心。
見宋柔注意到了傷痕,他快速縮回手,抓了抓腦袋說:“小時候被石頭割的,縫了好幾針。反正男生嘛,難看點兒也沒什么。”
宋柔看了看陸安然的臉,實在很難想象這么一張斯文白凈的面孔,小時候居然那么淘氣。好好兒的手怎么會被石頭割破呢?她突然僵住了,記憶中有什么東西正在破土而出,好像還真認識一個人也是這樣,不會那么巧吧……
陸安然也站住了,似乎有些苦惱地說:“宋柔,我再問你最后一次啊——你真的……真的,不記得我了?”
女生一貫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了窘迫神情,她張了張嘴,卻沒發(fā)出聲音。
“你說什么?”陸安然疑惑地問。
宋柔咳了兩聲,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不會,就是那個‘烏龜陸吧?”
三
宋柔小時候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獨來獨往,雖然名字里有個“柔”字,但個性卻一點兒也不柔弱。比起跟女孩子們玩洋娃娃、過家家,她更喜歡帶著一幫男孩子翻墻、打架。小學時女生長得比男生快,她比大部分男生都要高些,加上她家境不錯,為人豪爽,經(jīng)常慷慨地跟他們分享自己的高級玩具和進口零食,自然而然地成了這些孩子中的大姐大。
在她的記憶里,“烏龜陸”是一個非常討人厭的小跟班。他比別的男生要長得瘦弱些,皮膚白得像女孩子,跑得也慢,更別說跟人打架了,只會拖他們后腿。最討人厭的是,他個性靦腆,跟他說話時他常常只紅著臉一言不發(fā),又常常被別的男孩子欺負得抬不起頭。
那時候,電視里流行的都是個性豪放粗獷的江湖游俠,宋柔最崇拜的也是那些充滿英雄氣概的人物,恨不得哪天也去學一身功夫去行俠仗義。像“烏龜陸”這樣弱不禁風、扭扭捏捏的小子,宋柔是不會帶著他一起玩的。
有一年突下大雪,街上、學校里都積了厚厚的一層。老師也不上課了,放大家去操場上打雪仗?!盀觚旉憽北緛韯幼骶吐?,在雪地里更是小心翼翼地走著。宋柔正玩得興起,看見他就一個雪球狠狠砸過去。躲閃時他一下子滑倒了,沒想到雪下面還藏著一塊尖利的石頭,在他手背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傷口,鮮血一滴滴地落在潔白的雪地里。
宋柔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嚇得連一句“對不起”也說不出,反倒是平時不怎么說話的“烏龜陸”,忍著疼安慰她:“沒事的,不要緊。”或許是因為愧疚,從此宋柔就把他列入了自己的保護范圍,宣布誰敢欺負“烏龜陸”就是跟自己過不去。
再后來沒過多久,宋柔父母離婚,她搬了家,又轉(zhuǎn)了學,小時候的事情如同記憶里褪了色的畫,連曾經(jīng)在一起玩的小伙伴的樣子也漸漸模糊了。她還記得自己取的外號“烏龜陸”,卻忘記了外號代表著的那一個人的真正名字。
而此刻被遺忘在記憶里的那個人正站在自己面前,還是一張白凈又有點兒泛紅的臉,但已經(jīng)長高了不少,微微帶笑地說:“宋柔,你總算是想起來了?!?/p>
宋柔卻有些尷尬,小時候她可沒少欺負陸安然,沒想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兩人竟又進了同一所學校。“你手上的傷……對不起,都怪我不好?!边@一句道歉,遲了好幾年,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
“都說沒事了啊,你也別放在心上。”陸安然不在意地將手插回口袋,笑著說,“不過你變文靜了不少,那天我扔你東西的時候,還以為你會撲上來揍我呢,結(jié)果居然沒有,我差點兒以為自己真的認錯了人?!?/p>
宋柔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淡淡地說:“小時候太淘氣了,人長大了,當然是要變的?!焙螞r,在出了那樣的事情后,她再也不是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小公主了。一夜之間什么都變了,哪還有任性的資格呢?
“誰說的,你名字沒變,長相也沒變,生氣時的樣子更是跟小時候一模一樣?!标懓踩环瘩g道,“而且,我也沒有變啊,只是你一直認不出來,真不夠意思?!?/p>
宋柔的心中不知道為什么泛起一絲蒼涼,她早跟以前的同學沒有了任何聯(lián)系,有些事情,陸安然大概還不知道吧,最好,永遠都不要知道。如果那天陸安然沒有走進巷子就好了,那他就不會看見自己那么狼狽和無力的樣子,永遠都記得自己還是那個囂張跋扈的大姐大。他也許沒有變化,但自己早已經(jīng)回不去了。
如同此刻,她低頭看到的兩雙鞋子,一雙是在廣告上看到的名牌新款,另一雙是洗得泛白的雜牌地攤貨。有一個詞怎么說來著?云泥之別。明明站得這么近,甚至能感覺到對方平緩的呼吸,可是,就像天上的云跟地下的泥那樣遙遠。
何況……他又怎么會沒有變呢?宋柔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他是陸安然啊,是大家眼中完美無缺的好學生陸安然,不再是那個靦腆的,總被人欺負的“烏龜陸”了。她抬起頭,掩飾住內(nèi)心洶涌的情緒,又恢復成在學校里一貫的冷淡樣子,“不跟你聊了,我還要去看看外婆,拜拜!”
又跑掉了啊,陸安然看著她慌張離去的背影,不禁搖了搖頭。這些年宋柔似乎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而且是她不愿意提起的事情,以前的她,明明是很喜歡笑的。
四
那天過后,在學校里遇見陸安然的機會突然多了起來,去老師辦公室的時候,經(jīng)過隔壁班去打水的時候,去食堂吃飯的時候……好像學校里剛剛出現(xiàn)了這個人一樣。陸安然倒是很自然地打招呼,宋柔只是點點頭。陸安然的存在,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那段逝去的年少時光,還有同樣一去不復返的無憂無慮的日子。這對現(xiàn)在的宋柔而言,其實并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體育課自由活動,夏小芷抱怨著最近吃胖了,非要拖著宋柔去操場上跑步。正好隔壁班在考短跑,陸安然正跟幾個男生在跑道旁做熱身。宋柔正想拉走夏小芷,沒想到她已經(jīng)興奮地沖那邊揮起手來:“嗨,陸安然!”
宋柔怔了一下,男生循聲看來,眉眼一下子舒展開,唇邊滑過一絲笑意。他走過來看著宋柔問:“真巧,你們這節(jié)也是體育課?”
夏小芷搶先答道:“沒有啦,數(shù)學老師臨時調(diào)了課?!笨跉庵袔е僮匀徊贿^的熟稔。
宋柔的視線在他們兩人之間徘徊了一下,遲疑地問:“你們……認識?”
陸安然正要解釋,那邊同學已經(jīng)在催他了,“那我先過去了!”
“考試加油!”夏小芷把手攏在嘴邊,對著他的背影喊道。她回頭又挽住宋柔,笑著說:“陸安然是我初中同學。他以前跑得可慢了,為了中考體育及格還特意練了半學期。”
我知道的啊,宋柔想,比你知道得還要早呢!
當初那個白白瘦瘦的小男孩,只會在宋柔帶著一幫男生呼啦啦滿操場跑的時候,站在角落里羨慕地看著。宋柔跑累了,就對他說:“‘烏龜陸,我們來捉迷藏吧!要是你能抓到我們其中的一個,以后就帶你一起玩。”可是,往往還沒等他數(shù)到十,大家就跑得連影子都不見了。有動作快的男生還故意從他面前跑過,可他跑得還沒人家走得快,還是一個都抓不到。游戲結(jié)束的時候,得意洋洋的宋柔就叉著腰沖他大喊:“‘烏龜陸,你簡直比烏龜還要慢??!”
現(xiàn)在想想,小時候的自己,確實挺討人厭的。不過還好,還好現(xiàn)在的“烏龜陸”并不計較。她低下頭,藏起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都忘了把黏著自己的夏小芷推遠一點兒。
夏小芷也習慣了宋柔的少言寡語,自顧自地在旁邊嘰里呱啦地說著:“咦,陸安然超過前面那個了,他現(xiàn)在跑得挺快嘛……糟了,又被趕上了?!?/p>
突然有個東西擦著夏小芷的耳邊飛過,她一下子松開宋柔,捂住耳朵叫道:“哎呀好疼!”
地上躺著一只半新的羽毛球,宋柔看向球飛來的方向,只見魏笑跟另一個女生握著球拍站在那里。
“不好意思,打偏了?!蔽盒ν嶂^,似笑非笑地說。她說話時臉對著夏小芷,眼睛卻盯著宋柔。
“沒事沒事。”夏小芷擺擺手,讓宋柔幫她看看,還好只是蹭破了一點點皮。
宋柔抿緊嘴唇。她們放著現(xiàn)成的羽毛球場不用,卻專門到跑道附近來打球,分明是……沖自己來的。自從孟明提出要去家訪之后,魏笑對她的敵意就愈發(fā)明顯,連路上遇到都會毫不掩飾自己眼中的厭惡之情。盡管沒再把她堵在巷子里,但平時總免不了小的磕磕碰碰,宋柔都默默忍了下去。
只是這次傷到了無辜的夏小芷,宋柔終于忍不住心中的怒氣,瞪了魏笑一眼。
魏笑倒沒想到一貫忍氣吞聲的宋柔也會表示不滿,臉上掠過一絲陰霾,手捏緊了球拍準備走過來,身邊的女生攔住了她。
夏小芷見她們之間的氣氛不對,趕緊拉著宋柔說:“沒關(guān)系啦,已經(jīng)不疼了。走吧,我們跑步去!”
宋柔點點頭,呼出胸中一口悶氣。這種莫名其妙的針鋒相對對她而言真的很無聊。全班那么多人,魏笑卻偏偏只討厭自己一個?;蛟S真的是惡有惡報,因為小時候經(jīng)常欺負陸安然,現(xiàn)在報應來了。
五
最近的天氣不錯,天空藍得沁人心脾。宋柔覺得連沉郁許久的心情都仿佛隨著微風輕輕散去。外婆已經(jīng)出院,精神好了很多,醫(yī)藥費也全補上了。醫(yī)生說她恢復得還不錯,只要堅持吃藥預防,得中風的可能性很小。接連幾場考試下來,宋柔在班里的排名靠前,獎學金應該沒問題。
這天宋柔到學校時晚了點兒,班里正在熱火朝天地議論著什么,看到她時突然都安靜了下來,漸漸又變成了竊竊私語。她心中納悶,在夏小芷身邊坐下來,“怎么了?今天大家都怪怪的?!?/p>
夏小芷看著她欲言又止,只默默遞過來一張紙。
宋柔只掃了一眼,臉色大變,三下兩下撕了個粉碎,看向夏小芷的眼神既憤怒又傷心,“這件事我只告訴過你一個人!”心底的傷疤被人粗暴揭開,赤裸裸地暴露在眾人面前。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夏小芷也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眼中隱約有淚珠打轉(zhuǎn)。
“我不是跟你說過別告訴別人嗎?你是不是說出去了?”
“我,我只告訴過陸安然。他不是你以前的同學嗎,一直很關(guān)心你的事……”夏小芷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宋柔如一陣旋風般地沖出了教室。
陸、安、然,每一個字都像錘子重重擊在宋柔脆弱的神經(jīng)上,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想把堵在胸口的一股氣發(fā)泄出來。她沖到隔壁班,叫出了陸安然。然后將手中的碎紙劈頭蓋臉地砸在了他的臉上。
“宋柔,你怎么了?”陸安然伸手想按住她的肩膀,卻被她狠狠甩開。
“我媽媽的事情,夏小芷都告訴你了吧?”宋柔盯著他的眼睛,口氣咄咄逼人,“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但我沒有惡意,我只是……”陸安然急切地說。
“所以你就打算用這種方式報復我?就因為小時候的事?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彼稳峥粗麄儼啻昂筇匠龅囊粋€個好奇的腦袋,只恨不得用最惡劣最狠毒的語言去攻擊他,“陸安然,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不幸!”
陸安然呆住了,心口突然滑過一陣尖銳的疼痛。他一早就聽說了學校里關(guān)于宋柔的傳聞,正在擔心她,沒想到宋柔竟然懷疑是他做的,而且根本不給自己解釋的機會。
他永遠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宋柔時的樣子,她穿著漂亮的裙子蹲在路邊,拿著根火腿腸,喂給一只臟兮兮的流浪狗,嘴里還輕柔地說:“乖,不要著急,慢慢吃?!碑斂吹叫」防峭袒⒀实匕鸦鹜饶c吃得干干凈凈,宋柔開心地笑起來的樣子,如同一束溫暖的陽光照進了他的心里。這印象太過深刻,以至于他后來看到站在一群男生中間發(fā)號施令的宋柔時,吃驚得半天合不上嘴。但是,當他知道是宋柔帶人趕走了欺負流浪狗的小混混的時候,他又覺得,溫柔地撫摸小狗的宋柔,跟那個神氣地指揮男生的宋柔,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他性格內(nèi)向,對宋柔這樣的人,既羨慕又崇拜。
但是現(xiàn)在,一切都完了。原來在宋柔的心里,他只是一個為了報復不擇手段的人。接近她、幫助她都變成了一種別有用心。所有的解釋都堵在嗓子眼兒里,吞不下,也吐不出,最后化成心灰意冷?!叭绻阏娴倪@么想……”陸安然聽見自己的聲音仿佛輕飄飄地浮在云端,臉上褪去了大片血色,“那就當作是我做的吧?!?/p>
宋柔仿佛聽見自己心里有什么“嘩啦”一聲碎掉。她倒退了兩步,不敢置信地看著對面這個面無表情的男生。懷疑是一回事,但聽他親口承認又是另外一回事。夢魘似乎都成了事實。她勉強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故作平靜地說:“那更好,我們兩個,扯平了?!?/p>
魏笑遠遠盯著這一幕,冷笑了一下,轉(zhuǎn)身走回自己班里。她手中還攥著幾張同樣的紙,上面是一篇多年前的老新聞《法院顧念老母幼女,毒販終審改判無期》,其中有一處被圈了出來:“被告人有一女還在念小學”。宋柔的檔案也被印在旁邊,母親那欄分明寫著“服刑中”。
宋柔,別以為你能瞞天過海。今天的一切,都是你的報應,而且,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
六
自從那天宋柔在眾目睽睽之下跟陸安然決裂,學校里的流言蜚語傳了很久。她走在校園里,時常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道:“快看,那個,就是她?!?/p>
宋柔母親的事,在幾年前是轟動一時的大案。跟宋柔爸爸離婚后,她染上了毒癮,為籌毒資走上了販毒的道路,家中藏毒數(shù)十斤。警方順藤摸瓜,摧毀了本市的一大販毒團伙。宋柔的母親被判無期徒刑。
宋柔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夜晚,警笛聲將她從夢中驚醒。媽媽慌里慌張地藏著什么東西,然后一大群警察破門而入,拘捕了正要跳窗逃跑的媽媽。她記得自己當時哭得聲嘶力竭,而媽媽從戴上手銬到被關(guān)進警車都沒有再看她一眼。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宋柔都會因為做噩夢而半夜驚醒,甚至連在大街上聽見呼嘯而過的警笛聲,都會下意識地捂住耳朵蜷起身體。
她不再是孩子們中間的大姐大,她只是一個罪大惡極的毒販的女兒。這是籠罩她一生的陰影,更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夏小芷曾經(jīng)小心翼翼地說,“陸安然不像會做這種事的人……”宋柔一句話堵住她:“再提他我們就絕交!”
一時的激憤過后,冷靜下來的宋柔其實也想過這件事的蹊蹺,但除了陸安然,她又想不出還有誰會這么清楚自己家里的事情,還恨自己入骨。她問過夏小芷,究竟還有沒有不小心說出口過,但夏小芷堅持說只告訴過陸安然,就差發(fā)毒誓了。
算了,宋柔在心里想,時間一久,大家自然會淡忘這件事,現(xiàn)在最多是用異樣的眼神看著自己,反正自己本來就獨來獨往,也沒什么太大區(qū)別。只是,陸安然看到自己都會故意避開,這次是真的傷了他的心吧!不過,偶爾遠遠看到他跟別人說說笑笑地走在路上,宋柔也會覺得,或許這樣,對大家都更好。
下課時,宋柔被班主任喊進了辦公室?!澳氵@幾次考得都還不錯,進步很快?。 卑嘀魅畏朔稳岬淖鳂I(yè)跟試卷,然后話鋒一轉(zhuǎn),盯著她問道,“是你自己做的嗎?”
宋柔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班主任話里的意思,頓時漲紅了臉答道:“當然是我做的?!?/p>
“那為什么會有同學檢舉你考試作弊呢?”班主任拿出一本白紙裝訂的小本子,口氣越發(fā)嚴厲起來,“這是你的吧?”
宋柔一看,是她抄了重點的便簽,尺寸正好能夠放進校服口袋,準備等公交車的時候復習用的,但她不明白這個本子怎么會到了班主任的手里。
“有同學說,這就是你考試作弊用的東西,還不說實話?”
她徒勞地解釋著:“老師,我真的沒有作弊,這只是我用來復習的。”
班主任搖了搖頭,顯然不想再跟她爭辯下去:“本來這次獎學金是有你的,現(xiàn)在只能取消了,你回去好好兒反省吧!”
宋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辦公室的,前段時間的所有努力都抵不過別人的惡意中傷,獎學金泡湯不說,還給班主任留下了作弊加說謊的惡劣印象。
“宋柔,”有人在身后輕柔地叫住了她,“下一節(jié)是你們班的課,幫我把教案和書先拿過去好嗎?”年輕的實習老師孟明有些擔心地看著她,遞過來的書上,還放著一包紙巾。
“好?!彼偷蛻艘宦?,垂下頭接過孟明的東西,劉海兒蓋過了她的眼睛,不知道有沒有流淚。
學校里關(guān)于宋柔的傳聞早就傳遍了每個老師的耳朵,孟明也不例外,他終于知道為什么自己說家訪時,這個女孩子會有那么大的反應。他不知道宋柔到底有沒有作弊,但剛剛,看見她在班主任面前極力辯解,雙手在背后攥得指節(jié)發(fā)白,臉上卻一點兒要哭的表情都沒有。如果換了別的女生,估計早就淚如雨下了吧!他想,也許宋柔真的沒有作弊。她不流淚,并不是因為心虛,而是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軟弱??墒?,在她一個人的時候,大概還是想哭一哭的吧!
上課鈴響時,宋柔已經(jīng)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眼睛微微有點兒紅。孟明并沒有急著上課,而是講了一個自己的故事。上大學的時候,他參加了學生會主席的競選,票數(shù)一直遙遙領先。也是年輕氣盛,孟明在校園BBS上說,當選后請同學們吃飯。第二天老師就收到了舉報信,說他用不正當行為為自己拉票,有失公平。老師原本也很看好他,卻不得不取消了他的競選資格,還狠狠批了他一通。
“那時候我也很委屈,想不通為什么?!彼哪抗庠竭^班上的同學,看向了很遠的地方,似乎在回憶著什么,“可是后來才慢慢知道,在漫長的人生里,這真的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我們會遇到很多很多讓自己傷心難過的事,但過段時間后再回頭看看,其實都無關(guān)緊要。就像現(xiàn)在,雖然我沒有當上學生會主席,但依然在這里給你們上課??!”最后一句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魏笑帶頭,全班熱烈地鼓起了掌。孟明微笑著輕輕敲了敲黑板,又講起課來。
孟明上課極少說跟教學無關(guān)的話,這一次破例,大概只有宋柔知道為什么。她將背挺得筆直,眼睛眨都不眨地看著這位年輕老師平淡地敘述著這段往事,想象著他當時百口莫辯的心情,就和現(xiàn)在的自己一樣,很委屈、很憤怒、很無奈……但是終究都會過去。她悄悄把手伸進口袋,握住了那包紙巾,心頭一熱。
七
沒幾天,班上突然爆出一個大新聞,孟明辭職了!有同學言之鑿鑿地說,聽見孟明在辦公室說下周就不來了。“真可惜,雖然我不喜歡物理課,但還是挺喜歡孟老師的。”夏小芷有些遺憾地對宋柔說。
對這個消息反應最大的人還是魏笑,課也沒上就沖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又失魂落魄地回來了。宋柔看著她的樣子,心里一沉,看來是真的了。原本她對這個年輕老師并沒有太深的印象,但經(jīng)過了上次的事情,不禁也覺得有一絲失落與可惜。
“奇怪了,我的物理作業(yè)本呢?”放學時,宋柔整理書包才發(fā)現(xiàn)沒發(fā)到自己的本子。課代表已經(jīng)回家了,夏小芷建議道:“你去辦公室問問,也許落在老師桌上了吧?!?/p>
她剛走到樓梯口,就見魏笑紅著眼睛突然撲過來,揮手給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都是因為你,害人精!”
宋柔被打蒙了,半邊臉火辣辣地疼。正好陸安然經(jīng)過,見狀一把拉過她護在身后,沖著魏笑大吼:“你瘋了嗎?怎么能隨便打人?”
宋柔捂著臉,腦子里想的卻是,一貫斯文的陸安然,居然也會吼人?她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大喊大叫的樣子呢。
魏笑恨恨地看向宋柔,目光像一把尖利的飛刀,“如果不是你,明哥怎么會辭職?”
宋柔跟陸安然都是一頭霧水,這件事跟宋柔有什么關(guān)系?
“就是因為你作弊的事情,他跟班主任在辦公室大吵了一架,說什么沒有足夠證據(jù)就不能隨便懷疑你,更不能取消你的獎學金。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他不辭職還能怎么辦?你說,他還能怎么辦?”
宋柔并不懷疑魏笑所說事情的真實性,以她對孟明的關(guān)心,肯定會想方設法打聽出他辭職的原因。只是她萬萬想不到,孟明的辭職居然只是為了還她一個公平。
“就算是這樣,那你也不能全怪到宋柔頭上??!”陸安然覺得眼前這個女生簡直是不可理喻。拉著宋柔準備離開。
魏笑歇斯底里地叫著:“你也護著她?為什么?為什么你們一個個都護著她?她不過是一個毒販的女兒,憑什么能活得那么無辜?”突然她想到什么似的,冷笑了一下,沖著陸安然的背影說:“就算你護著她又有什么用,事到臨頭,她還不是……懷疑你嗎?”
陸安然突然僵了一下,宋柔也站住了,轉(zhuǎn)身面對魏笑,咬著唇問:“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魏笑看著宋柔紅腫著半邊臉的樣子,覺得心里痛快極了,“你自以為藏得很深的秘密,其實太容易查出來了。把你媽媽的事抖出去的入,是我?!?/p>
宋柔下意識地看向旁邊的陸安然,他并沒有因為真相水落石出而顯得如釋重負,反而盯住魏笑:“那這次她作弊的事……”
“也是我跟班主任舉報的。只是,”魏笑臉上現(xiàn)出一絲懊悔,“我沒想到明哥會因為這件事辭職?!?/p>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開口的卻不是宋柔。也不是陸安然。他們一齊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只見孟明站在樓梯上,也不知道來了有多久。
“孟,孟老師……”魏笑一下子軟下來,用哀求般的語氣說:“你不要辭職好不好?你留下來好不好?”
“誰說我要辭職了?”孟明反問道。
“可是,有同學說你下周就不來了。”魏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還聽說,你跟班主任吵架了……”
他輕輕搖頭,“我沒有辭職。只是因為實習到期,留校的話還有些手續(xù)要辦,所以暫時請了假。吵架的事情就更離譜了,我不過是跟班主任說了下宋柔平時的表現(xiàn),請她查清楚這件事情而已?!?/p>
事情突然峰回路轉(zhuǎn),當事人宋柔反而愣住了。雖然知道魏笑一直討厭自己,卻不知道她竟然恨到了這種地步。還是陸安然笑著跟孟明打了個招呼:“你不走真是太好了,我們班女生都傷心了一天了?!?/p>
孟明拍拍他的肩膀,轉(zhuǎn)向魏笑平靜地說:“老師對你很失望?!?/p>
魏笑如同被雷擊似的往后退了一步,臉色煞白,嘴唇顫動著仿佛想要辯解什么,卻在對上孟明責備的眼神后,淚水瞬間盈滿眼眶,“你什么都不知道……”魏笑哭著說完這句,就扭頭沖下了樓梯。
孟明嘆了口氣,把手上的本子遞給宋柔,“我給你班主任看過你的作業(yè),你態(tài)度一向認真,正確率也很高,根本用不著作弊。魏笑的事……我會跟班主任說是同學之間產(chǎn)生的小誤會。獎學金也是你應得的。”
“謝謝孟老師?!彼稳嵝闹懈屑?,她物理成績在班上并不突出,也不像夏小芷那樣跟各科老師都混得很熟,但孟明卻幾次伸出援手幫助這樣一個不起眼的自己。
孟明走了之后,氣氛變得有些尷尬,這還是宋柔跟陸安然吵架之后的第一次見面。兩人背著書包默默下了樓,“那個……”宋柔剛開口就被陸安然打斷了,“你在這里等我一下?!?/p>
宋柔低頭靠著墻壁,腳尖輕輕點在地上,心中默數(shù)一二三……也不知道數(shù)到了多少,陸安然回來了,扔給她一罐冰可樂,“敷臉上吧!”
宋柔把剛剛被打的那半邊臉,貼在冰涼的易拉罐上,原本的刺痛頓時緩解了不少。手指的感覺很冰,心里卻是暖的,原本凍住的角落也被這熱度悄悄融化。徘徊在嘴邊的那個問題,不自覺就問出了口:“陸安然,上次的事……我那么過分,你為什么還要來幫我呢?”
“我怎么會跟一個女孩子計較呢?只想等你消氣了再慢慢解釋,誰知道今天正好撞上。”陸安然也給自己開了罐可樂,“對了,為什么那個女生老是找你麻煩?我聽夏小芷說了,你經(jīng)常被人欺負,這可不像你啊!”
“我……”宋柔將易拉罐轉(zhuǎn)了半圈,用另一面重新貼上臉頰,垂下的眼睫像是靜止不動的蝶翼,低低說道:“我是在贖罪?。 ?/p>
八
父母離婚后,宋柔跟著媽媽搬了新家。似乎是想彌補她一般,媽媽總是買最漂亮的裙子、最高級的玩具和最精致的點心給她,甚至比爸爸以前買的更貴更好。她太小了,從來沒有想過媽媽做什么工作能賺那么多錢,只知道在自己不開心的時候,媽媽就會送很多她喜歡的東西來哄她。直到媽媽被捕,她才后知后覺,那些錢統(tǒng)統(tǒng)是靠販毒而來,沒有一張是干干凈凈的。
學校里有時會播放禁毒宣傳片,她看到一半,就會偷偷跑進廁所里嘔吐,仿佛要把以前吃下去的東西都吐出來。宣傳片里有吸毒者形銷骨立的照片,以及家屬的含淚控訴,每一張面孔都猙獰地交替出現(xiàn)在宋柔眼前,每一個聲音都在她腦海中咆哮:“害人精!去死!罪有應得!”
如果說媽媽犯了不可饒恕的錯,那么渾然不覺的她也背負著同樣的罪孽。與其說宋柔恨走了歪路的媽媽,倒不如說她更恨的是自己,那個只關(guān)心新衣服和玩具的自己,那個只懂享受從未付出的自己,那個弱小的無力阻止命運的自己。所以她親手畫下無形的監(jiān)牢,給自己判了罪,拒絕一切溫暖,忍受所有責難。而越是跟外界疏離,別人就越發(fā)認定她心高氣傲、難以相處,也就越發(fā)排斥她。
宋柔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說這些,那些長期壓抑在心中的情緒,并沒有被漫長的時光緩解,而是找到了一個出口釋放出來。眼前的這個人,認真傾聽的表情很溫柔,是不是無論自己如何對待他,他都永遠會這樣相信自己,支持自己呢?
陸安然突然伸手撥亂了她的劉海兒,語氣里好像都帶上了可樂的甜味:“傻瓜。”
“?。俊彼稳崦H坏靥痤^,正對上他微微帶著笑意的雙眼。
“這算是什么贖罪???”陸安然刻意用了一副“沒什么大不了”的口吻說道,“正常的方向,難道不應該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長大再回報社會嗎?你這種任人欺負絕不還手的邏輯到底是從哪兒看來的,狗血劇嗎?”
“什么啊,真是的。”宋柔嘀咕著,用手梳了梳頭發(fā)。
“而且據(jù)我所知,你們班同學也并不討厭你啊,只是你平常都冷冰冰的,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這叫什么來著,對了,庸人自擾。”
“說得好像你調(diào)查過了似的?!迸^頭,嘴上不以為然,原本黯然的表情卻松動了些。不是不想跟大家接近,只是害怕自己的事終會被人發(fā)覺,最后還是留下自己孤單一人。曾經(jīng)有一個關(guān)系還不錯的同桌,但她爸媽一聽說宋柔媽媽還在坐牢,便立刻要求班主任把她們倆的座位調(diào)開。
“走這邊,走這邊?!标懓踩怀盟胄氖碌臅r候,拉著她繞到了學校的后門口,指著角落神秘兮兮地說:“你看?!?/p>
“喵——”一只大腹便便的白貓警惕地盯著他們。陸安然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了一根魚肉腸,剝開包裝扔過去。白貓嗅了嗅,猶豫了一下,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好像餓壞了啊,真可憐!”宋柔找出早飯吃剩的半個面包,也掰碎了丟給它,“你怎么發(fā)現(xiàn)它的???”
“前幾天我路過垃圾箱,聽見它在里面叫,估計是在找東西吃吧!不過,學校的垃圾能有什么油水啊,它又懷孕了,每天都蜷在墻角里,我就帶點兒吃的給它。”陸安然看著她輕輕地撫摸著白貓的背,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個驕傲的小姑娘,在沒有入的時候收起了自己的刺,溫情地對待另一個小生命。入或許會變,但有些東西是永遠也不會改變的。就像他一直希望的那樣,宋柔能夠開開心心地生活著,永遠永遠,沒有半點傷心難過。
晚飯時,外婆見宋柔臉頰上有塊紅紅的印子,擔心地問:“小柔,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糟了,宋柔吐了吐舌頭,故作輕松地說:“沒有啦,放學時不小心撞到窗子了?!彼o外婆又夾了好幾筷子菜,轉(zhuǎn)移話題,“對了外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這次我應該又能拿到獎學金,去給你買件新衣服吧!”
“老太婆了還穿什么新衣服。”外婆搖搖頭,“你還是給自己買吧!”
“哎呀,外婆才不老呢,永遠年輕漂亮。再說了,我們要穿校服,買了漂亮衣服也沒機會穿?!彼稳崛鰦傻?。
外婆被她哄得連皺紋都好像在笑,“難怪你今天心情好。我看你前幾天回來的時候啊,都不太開心的樣子,還以為你在學校出了什么事?!?/p>
原來自己前段時間的心情,都寫在了臉上,害得外婆為自己擔心?!胺判陌赏馄牛覜]事,就是那幾天作業(yè)有點兒多。”宋柔心中愧疚,決定以后再也不讓外婆為自己擔心了。
“唉,上次我住院了,也沒能去看你媽媽。之前聽說她表現(xiàn)不錯能減刑的,也不知道定下來沒有?!蓖馄畔氲阶约旱倪@個女兒,又嘆了口氣。
宋柔安撫般地握住她的手,“外婆,下個月我陪你一起去看媽媽。”她終于明白,逃避并不能解決問題。陸安然向她伸出的手仿佛還在眼前,從你自己的世界里出來吧,宋柔。
九
魏笑已經(jīng)好幾天沒來上課了,班長跟大家說她請了病假,但卻有傳言說是因為孟明要辭職的關(guān)系。夏小芷也湊到宋柔耳朵邊八卦:“我聽說孟明今天要去魏笑家家訪呢?!?/p>
“孟老師,”宋柔在學校門口等到了孟明,“我能跟你一塊兒去看看魏笑嗎?”
孟明有些意外:“你也想去?”
“嗯……”宋柔咬了咬唇,“之前的事我不怪她了??晌蚁胫浪秊槭裁锤疫^不去,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誤會。”
魏笑的媽媽在家里接待了他們,憂心忡忡地說:“笑笑那天放學回來哭了很久,然后就說要轉(zhuǎn)學,還死活不肯說原因。唉,這孩子急死我了。孟老師,麻煩你專門跑一趟,真不好意思?!?/p>
“別客氣,作為她的老師,我也有責任?!痹谖盒寢屆媲埃厦鞑]有提宋柔跟她之間的糾紛。
魏笑媽媽又把視線投向了一旁的宋柔,“你是我們家笑笑的好朋友吧?謝謝你來看她??!”
宋柔有些尷尬,只能岔開話題,“阿姨,那我跟孟老師先去找魏笑聊聊吧!”
“好,好?!蔽盒寢尠阉麄儙У脚畠悍块T口,不知想到了什么,抬手抹去眼角的濕潤,“笑笑爸爸去世得早,對她影響很大。有時候連我這個當媽媽的也不知道自己女兒心里在想什么,就拜托你們了?!?/p>
房間里,魏笑面無表情地看向宋柔,問道:“你來干什么?又想看我笑話嗎?”
“魏笑,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么那么討厭我?”
“為什么?”魏笑一臉厭惡地說,“就因為你有一個那樣的媽媽!”
“魏笑!”孟明低聲喝止她。
“孟老師,你一定也很討厭我了吧?可是,你不知道,你們誰都不知道……”魏笑看向孟明,眼中漸漸有淚,“我爸爸……我爸爸就是被毒販打死的!”
宋柔怔住了,她一直以為不過是女生之間的小摩擦,卻萬萬沒有想到,原來魏笑對自己的憎恨,是有理由的。
魏笑的爸爸是一名緝毒警察,經(jīng)常在外執(zhí)行任務,很少陪伴在家人身邊。有一天,正在休假中的魏爸爸接到了一個緊急任務,盡管魏笑哭著鬧著不讓他走,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而這一去,就沒有再回來。魏爸爸在抓捕一個大的販毒團伙的時候,遭到持械毒販的負隅頑抗,不幸中彈犧牲了。雖然魏笑那時還年幼,卻也懂得爸爸永遠離開了自己,在心底埋下了對販毒分子的深深恨意。不久前,她無意中在教導處看到了宋柔的家庭檔案,才把同樣的怒火燒向了宋柔。
宋柔看著淚流滿面的魏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心中清楚,因為媽媽一念之差走上了邪路,從她手中流出的毒品危害了無數(shù)個家庭,從某個角度來說,魏笑恨她、罵她、打她都不算過分。
孟明眼中也閃過驚訝與同情,他猶豫了一下,將手輕輕放在魏笑的肩上,柔聲說:“告訴老師,你真的想轉(zhuǎn)學嗎?”
魏笑沉默了,她并非真的想要轉(zhuǎn)學,只是因為那天孟明說了“老師對你很失望”,她不知道怎樣再面對這個自己一直崇拜的老師。
“我沒有討厭你?!?/p>
魏笑收住眼淚,睜大了眼睛看向孟明。
“但我覺得你也不應該討厭宋柔。”孟明收回她肩上的手,語氣輕柔而堅定?你爸爸是警察,那你應該知道警察的職責是匡扶正義而非欺凌弱小。宋柔的媽媽做了錯事,正在接受懲罰。你卻把仇恨轉(zhuǎn)移到無辜的宋柔身上,還做了一些不光彩的事,這不叫正義。”
魏笑媽媽突然推門進來,手上還端著水果盤,有些慌張地問:“孟老師,笑笑做了什么壞事嗎?”
“沒什么,一時想歪了而已?!泵厦靼参康?,又繼續(xù)對魏笑說,“你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應該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老師希望你能認真地想一想?!?/p>
“明天就回學校吧,”宋柔低聲說,“大家都很關(guān)心你?!?/p>
魏笑扭過臉,依然是惡狠狠的語氣,但氣勢已經(jīng)弱了不少,“別以為我們能做朋友。我回去,是因為孟老師?!?/p>
這孩子,孟明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臨出門時,宋柔無意中看到桌上放著一個精致的相框,照片里的男子穿著警服,氣宇軒昂。她又看了看正跟魏笑媽媽告別的孟明,好像明白了什么。孟明的眉眼,跟魏笑的爸爸有幾分神似,特別是抿著唇嚴肅起來的樣子。傳言里的所謂“暗戀”,大概只不過是魏笑對自己爸爸的一種思念吧。
十
“喂,放學沒事吧?”宋柔敲了敲隔壁班的玻璃窗。
坐在窗邊的陸安然伸出頭來,笑著問:“怎么了?”
“獎學金拿到了,請你喝奶茶?!?/p>
本來說好一起來的夏小芷,又臨時被老師喊去幫忙,剩下陸安然跟宋柔兩個,每人捧了杯暖暖的奶茶,又蹲在學校后門,喂那只已經(jīng)生下了四個小寶寶的白貓。
陸安然逗著貓,突然笑了起來:“其實,我也拿到獎學金了?!?/p>
對啊,宋柔想起來,身邊這個人是出了名的好學生??!
“你怎么不早說?”她揚起拳頭威脅道,“這杯奶茶應該你請才對?!?/p>
“你也沒問啊,”陸安然無辜地說,“改天請你吃大餐好了?!边@段時間來,他能感覺到宋柔身上發(fā)生的變化,雖然有時候在學校里還是一副冷淡的樣子,但臉上慢慢有了更多陽光,笑容也比以前多了起來。
“你們班那個女生,沒再找你麻煩吧?”
“沒有,不過也不搭理我就是了?!彼稳崛涡∝?zhí)蛑约菏种干系呐D蹋⑽櫭?,“其實,她也挺可憐的……”
“偏巧你們倆就分在了一個班,真是孽緣啊?!标懓踩桓锌?,“好在有孟明這樣的好老師在?!?/p>
宋柔心想,要說孽緣,估計跟你的也算。她一偏頭,正好看到夕陽斜斜照在陸安然的身上,給他和身前的小貓都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邊兒。她突然心跳停了一下,猛地站起來說:“不早了,趕緊回家吧!”
“你跑那么快干嗎?”不明所以的陸安然邊喊邊追了上去。
宋柔跑出好遠,回頭才發(fā)現(xiàn)陸安然被紅燈攔了下來,還笑著朝她比劃了一個“在那兒等我”的手勢?!澳阍趺催€是那么慢啊,‘烏龜陸!”她想也不想地沖對面喊了一聲。疾馳的車輛從他們之間的馬路上呼嘯而過,擋住了兩人的視線。
“這個笨蛋!”宋柔嘀咕著,剛剛跑得心跳很快,笑容卻還掛在緋紅的臉上。三十秒的紅燈過得好慢,直到最后一輛車開走,她才看到陸安然倒在地上,褐色的奶茶潑了一地。她撲過去,大聲喊著陸安然的名字,只見他雙目緊閉,面色蒼白如紙。旁邊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有一對熱心的情侶幫忙打了120,又陪她把陸安然送到了醫(yī)院。
手術(shù)室外,宋柔見到了匆忙趕來的陸安然的父母,和她想象的一樣,都戴著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
眉頭緊鎖的陸爸爸安慰著心神不寧的妻子,還不忘向宋柔道謝:“幸虧你及時把安然送來,否則……”
宋柔的手指緊張地絞在一起,不安地問:“叔叔,陸安然他怎么了……”
“他有先天性心臟病,小學畢業(yè)時動了手術(shù)才好一些,但醫(yī)生說最好還是不要做劇烈運動。有時候他還瞞著我們打球什么的,真是不聽話?!?/p>
原來如此。宋柔握緊了拳頭,連指甲掐進肉里都渾然不覺。她終于知道為什么小時候陸安然只能在一旁看著他們玩,為什么他跑起來比別人走得都慢,為什么他時常臉色蒼白……她聽說心臟有問題的人不能受刺激,但她卻好幾次地傷害他。愧疚在心里無限膨脹,幾乎要完全吞沒了她。
“病人家屬在哪兒?”
“這里,這里。”陸爸爸跟陸媽媽連忙走過去。醫(yī)生跟他們說了幾句話,他們雖然還是皺著眉,但神情顯得鎮(zhèn)定了些。陸安然應該……沒事了吧?
宋柔也微微松了口氣,但她想自己大概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在陸安然暈倒前的最后幾秒鐘,她對他說的居然是“你怎么還是那么慢啊,‘烏龜陸!”
陸安然清醒后就轉(zhuǎn)去了他叔叔所在的醫(yī)院,宋柔去看過他一次,他還能有氣無力地開玩笑:“那天嚇著你了吧?我好像又要返廠重修了。”
“你又不是機器人。”宋柔白了他一眼,告訴他那幾只小貓的近況。
這天宋柔到病房時,卻發(fā)現(xiàn)換了一個不認識的病人。她找到護士問:“請問原來住這間的那個男生呢?”
“走了??!”護士扔下一句話就急匆匆地離開了。
走了?身體那么虛弱能走去哪里?宋柔突然聯(lián)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字眼兒,臉色一白,難道護士口中的“走了”是指……她憑記憶找到陸叔叔的辦公室,也顧不得禮貌了,沖進去就問:“叔叔,陸安然他……”
“是……宋柔?”陸叔叔還記得她,看著她眼角發(fā)紅的樣子,突然明白了,“別擔心,陸安然被送去國外治療了。其實他上次來我們醫(yī)院檢查時就建議他住院觀察,可這孩子就是不肯?!?/p>
還好,還好……宋柔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低頭想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
“其實我很早以前就見過你,宋柔?!标懯迨迤鹕韼退沽吮瑴睾偷卣f,“安然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我去接他,看見他呆呆地望著操場。我問他在看什么,他說在看班上同學做游戲。那些小朋友中間,最顯眼的就是你?!?/p>
“啊?!”宋柔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你一個小姑娘,卻是男生中的孩子王,發(fā)號施令的樣子又自信又驕傲?!标懯迨逦⑿χf,“我這個侄子,從小就跟我比較親,什么話都跟我說。他一直都很羨慕你,可惜自己的身體條件不允許。后來你終于答應帶著他一起玩,可惜沒多久就轉(zhuǎn)學走了,他為這個還難過了好久。直到前段時間,他說又遇到了你,只是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他了……”
“我……”陸安然的模樣在陸叔叔的描述下逐漸豐富了起來,年幼孤獨的他,和現(xiàn)在溫柔的他,一直以來都默默注視著、關(guān)心著自己。宋柔只覺得有什么模糊了雙眼,有什么哽咽了喉嚨。
宋柔走在回家的路上,耳邊還回響著陸叔叔的話:“國外的環(huán)境比較好,有利于安然的恢復。他爸媽準備讓他邊休養(yǎng)邊讀書,直接考那邊的大學,可能不會再回來了?!?/p>
那么,是很難再相見了吧……貓媽媽和它的小貓們,也會想你的。
十一
轉(zhuǎn)眼間就到了畢業(yè)。宋柔考慮了很久,決定報師范類學校,孟明就是她最好的榜樣。聽說魏笑報了警校,立志要當警花,繼承爸爸的事業(yè)。
夏小芷策劃了一場熱熱鬧鬧的畢業(yè)主題班會,做游戲、表演節(jié)目,大家又笑又鬧,沖淡了那一絲離愁別緒。
“猜個字謎吧?!彼稳嵴l(fā)呆,一個平時不太熟的同學遞給她一個氣球,上面用油性筆寫著幾個大字:“無恙——打一人名?!?/p>
“無……恙……”她慢慢念著,心中浮現(xiàn)出一個身影。安然無恙,陸安然,你現(xiàn)在是否“無恙”呢?可是,她有些不解,怎么會用同學的名字當謎底呢?
夏小芷見她猶豫不決,搶過氣球看了眼,忍不住嚷嚷了起來:“這個簡單嘛,霍去病呀!”說著就一腳踩爆氣球,拿出里面寫著答案的紙條來。
“???”宋柔愣了一下,也反應過來,“無恙”可不就是“去病”嗎?倒是自己想得復雜了。她臉上一熱,趕緊夸夏小芷聰明,又推她去領獎品。
夏小芷拿回一盒巧克力,得意地扔給她:“這是你的,我再去猜一個?!?/p>
“你也給別人留點兒機會呀?!彼稳嵝Φ溃杏X有入拍了自己一下,回頭一看是魏笑。
魏笑勉強擠出一個還算友好的笑容,“那個……以前的事,對不起了。”然后有些尷尬地轉(zhuǎn)身就要走。
“魏笑,”短暫的吃驚過后,宋柔喊住了她,舉起手上的盒子,笑著問,“要不要來塊巧克力?”這大概就叫作“相逢一笑泯恩仇”吧,在即將到來的離別面前,三年的同窗情壓過了所有不愉快的記憶,也算畫上了一個完滿的句號。
可是離真正的完滿,好像還缺了那么一點兒。就像每當她以為事情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時,都會發(fā)生點兒什么意外,讓人不得安寧。
比如現(xiàn)在,有人輕輕敲了敲她旁邊的窗戶:“要喝奶茶嗎?”
宋柔僵住了,緩緩轉(zhuǎn)過頭,看著玻璃那邊熟悉的面孔,心頭一熱:“不,我要吃大餐?!?/p>
不是所有故事都有完美結(jié)局,也不是每段旅程都會一帆風順,如果說人生就是一場奇幻的漂流,我們只有在狂風暴雨中學會堅強,然后迎接初升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