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歌
一
那是夏天即將過去的一個夜晚。悶熱的空氣在驟雨來臨前靜默著,只差一聲落雷。
我和陳寂騎著單車環(huán)城歸來已是夜里九點(diǎn)。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我們依舊拼著最后一絲體力,不肯向?qū)Ψ秸J(rèn)輸。
路過七街的時候,看見幾個少年在一家小攤上吃燒烤。一旁的路燈灑下昏黃的燈光,落在六七輛隨意停放的單車上。
我對陳寂說,要不要來個最后的沖刺,像打保齡球一樣把那些車子都撞倒?
他還沒答應(yīng),我已經(jīng)用力蹬著腳踏沖了出去,接近目標(biāo)時一個側(cè)滑,瞬間整個世界都為我顛倒了。
我卡在幾輛車間動彈不得,只是對著陳寂張狂地笑,叫囂著:“我贏了!”
還沒等那幾個少年靠近,陳寂已經(jīng)連拖帶拽地把我安放在他的后座上,飛也似的離開了肇事現(xiàn)場。
那是一個美好的夜晚。流動的晚風(fēng)帶來陳寂身上淡淡的汗味,我將耳廓貼在他的后背上時,還可以聽到他興奮的心跳。
我坐在后座,對陳寂喊著:“你上次唱的那首歌叫什么來著?《蘇三的歌》還是《阿三的歌》?”
陳寂用略帶無奈的口吻回應(yīng)道:“是《張三的歌》?!?/p>
我笑著吹了聲口哨,說:“對對對,就那首《小三的歌》,來,唱給我聽,現(xiàn)在!”
那是一個美好的夜晚。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yuǎn)地方看一看
這世界并非那么凄涼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yuǎn)地方望一望
這世界還是一片光亮
陳寂用他那清澈的嗓音為我唱歌,就像是許下了一個美好的諾言。
我說,陳寂,你和我私奔吧!
二
時光倒轉(zhuǎn)十五年,我的父親還是省里第二熱電廠的普通工人,住在電廠的一間宿舍里。
那是兩排紅磚蓋成的小平房,門戶相對,中間是一條狹窄的土路,而屋后是一片并不茂密的小樹林。
五歲的我沒有上幼兒園,只是每天在小樹林里玩耍,中午到電廠食堂等父親一起吃飯。然后再一個人玩到夕陽西下后,站在家門前等待父親回來開啟那把沉重的綠漆鎖。
至于母親,據(jù)父親說是死了,但是十二歲以后看了多部電視劇后,我深信她一定是嫌棄我父親窮,然后跟別的男人跑了。
每當(dāng)余暉鋪滿那條狹窄的土路時,我就會看到斜對面的陳寂。他也如我一般,像一只乖巧的貓咪蹲在門前,等待著身后那扇門的開啟。
我們就這樣互相對望著,沉默地對望著。似乎第一眼就像一個默認(rèn)的賭注,誰先開口說話誰就輸了。
這種沉默一直僵持到小學(xué)的某場升旗儀式才結(jié)束。陳寂站在我斜后方的隊伍里,如以往一樣盯著我,然后開口問我,你媽媽也把你關(guān)在門外,不給你飯吃嗎?
那時候我忽然覺得,沒有媽媽也并非壞事。至少我父親若是和其他女人在一起了,不會有另一個女人歇斯底里。不像陳寂搞外遇的爸爸和神經(jīng)質(zhì)的媽媽。
過去的時光里,我和陳寂最愛的就是遠(yuǎn)望電廠里三棟比煙囪粗幾十倍的建筑。我一直不知道應(yīng)該稱呼它為什么,只知道冬日里會有滾滾白汽從它那碩大的口徑中涌出,然后消散。
后來,他望著遠(yuǎn)空的白色氣團(tuán)總會露出似有似無的微笑——略帶無奈和感傷。神奇的是,那種沉重的微笑我還在另一個人的臉上見過。
那就是夏西川。
三
夏西川有著北方人特有的寬大骨架,卻很瘦很蒼白,棱角分明。在為學(xué)習(xí)奔命的高中里,他像是一個隱形入,似乎只有在球場上才能有幾分活氣。
那時,我因?yàn)樯险n看漫畫被趕出教室“思考人生”,而夏西川則是因?yàn)樯险n睡覺而被“請出教室清醒一下”。某種角度算是同病相憐的我們,背靠著墻壁,壓低聲音聊了許久。
他問我:“你就那么喜歡漫畫嗎?那些都是假的??!”
我笑了,不答反問:“那你信‘愛這回事嗎?”
漫畫不現(xiàn)實(shí),那“愛”就現(xiàn)實(shí)嗎?
還是初中生的陳寂就曾跟我說過,不要輕易說“愛”,否則我會變成像他母親一樣瘋癲的女人,然后拖累一個如他一般的孩子。
夏西川在沉默時像是隱形了,只有在微笑的那一刻才露出些許光彩。如此成熟與淡定的神情,一瞬間讓我錯覺,他是另一個陳寂。
后來,柳星向我痛訴夏西川的“惡行”時,我忽然覺得那只是夏西川送我的騙局。
纖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鉤住女生的發(fā)繩,輕輕下拽,柔順的黑色頭發(fā)就這么散亂開來。
那頭繩上的兩顆如藍(lán)色糖果般的裝飾就會因?yàn)閼T性而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這種初中男生才會玩的把戲竟然會一次又一次地在夏西川同學(xué)身上上演。
而受害者柳星每次都會拽著自己的藍(lán)色頭繩,氣得滿臉通紅地站在我們教室的門口,等我出來聽她的哀號。
“我明天就把頭發(fā)剪了,我叫他再拽,再拽!”
雖然柳星回回都這么說,但她那一頭漂亮的長發(fā)卻始終沒有變過。
四
“所以,我在考慮要不要教訓(xùn)夏西川一頓。”
“那是他們兩個人的事情,你瞎摻和什么?!”陳寂靠在墻上,手插在口袋里,面對我說道。
自從高二分科后,我和陳寂就常常逃掉早操,然后在幾乎沒人用的露天安全通道上吸煙。
“那總不能讓你哥們兒欺負(fù)我姐們兒吧?”我戧他一句,絕不認(rèn)輸。
夏西川是陳寂的初中同學(xué),兩個人在球場上不打不相識”。
“你懂什么??!”陳寂特鄙視地看了我一眼。
“你懂……”話還沒說完,我就被陳寂抽走了指間的煙扔在地上。
陳寂把我從樓梯上拽了起來,朝另一邊的門推了一把:“快跑!”
我轉(zhuǎn)過頭,看到教導(dǎo)主任的滿臉橫肉時,腿就跟打了興奮劑一樣飛速向另一邊逃去。
后來再見到陳寂的時候,他正在打掃五樓的男衛(wèi)生間。
我站在衛(wèi)生間的門口,看著他弓著背清理便池時,心里忽然有些難受。
我說:“教導(dǎo)處的那老頭兒罰你你就認(rèn)?。吭僬f了,煙是我抽的?!?/p>
陳寂回頭看了我一眼,說道:“不然怎樣?難道讓你一起跟著打掃女廁所?”
從小學(xué)開始,凡是能幫我頂罪的事情,陳寂都顯得非?!傲x不容辭”。
我靠著門框,開玩笑道:“我要是下次懷孕墮胎什么的你怎么幫我頂?說孩子是你的?”
陳寂的脊背明顯僵硬了一下,然后轉(zhuǎn)過身,戴著粉紅色橡膠手套的手向我揮了揮,說道:“剛才柳星不是叫你一起去看籃球比賽嗎?快去!”
十年后的陳寂一如十年前的陳寂,當(dāng)父親將那把沉重的綠漆鎖摘下時,陳寂就會揮著手對我說,回家吧,回家吧。
我踏進(jìn)的不過是一間屋子,而陳寂踏進(jìn)的卻是一個他不愿承擔(dān)的故事。
陳寂的父母在中專認(rèn)識。彼時年輕的陳母,像是所有懵懂的少女,對陳寂的父親許下終身,擁有了陳寂。后來,陳寂的父親接替了電廠中他母親的職位,兩人結(jié)了婚,住在電廠的工人宿舍中。
至于后來陳寂的家庭究竟是因?yàn)槟赣H的不滿還是父親的不忠而破裂,陳寂都沒有說明。
他只是長久地望著那高大的灰色建筑,看著白汽悠然冒出,然后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問我:“如果跳進(jìn)那個水塔里,會不會到另外一個世界?”
那時候,我每天都會將自己在書店里看過的漫畫講給陳寂聽,講到《尼羅河的女兒》中凱羅爾如何莫名其妙地穿越到古埃及的時候,陳寂的目光忽然亮了。
我說:“陳寂,你信嗎?”
他說:“不信?!?/p>
“陳寂,其實(shí)你也很想離開吧?”
陳寂的眼神又暗了下去,沒有回答,繼續(xù)望著那個巨大的水塔。
五
如果說,陳寂留在我記憶里的姿態(tài)是“仰望”,那么柳星的姿態(tài)就是“頷首”。
最初認(rèn)識柳星的時候,她的哥哥柳辰剛找到工作,在一家游泳館當(dāng)救生員。中專畢業(yè)的柳辰和柳星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我只見過柳辰一面。那時候他騎著一輛很破的老式單車,來給柳星送獲獎證書的復(fù)印件。明明是兄妹,卻有著判若云泥的命運(yùn)。柳辰就像那輛破車,不成器卻不忍丟棄;而柳星則像那些獲獎證書,永遠(yuǎn)籠罩著“好孩子”的光環(huán)。
也許是柳辰的不爭氣給了柳星無形的壓力。因?yàn)樗恰昂煤⒆印保院芏嗍滤荒茏?,甚至不能想,只能頷首。
比如,在籃球場上高呼和吶喊。
這一場籃球賽是高二和高三的友誼賽。高二主力本應(yīng)該是夏西川和陳寂,由于陳寂正在接受處罰,只剩下夏西川在場上硬撐。
夏西川不顧阻攔地帶球奔跑,跳躍上籃。
周遭的陽光、汗水以及震耳欲聾的加油聲像是一張隱形的網(wǎng),把我們捕獵。那一瞬間,我忽然矯情地想,這就是我們的年少輕狂嗎?
那一天,我看著柳星注視夏西川時略帶癡迷的專注眼神,以及在小美女杜小茴為夏西川送上瓶裝水時她漸漸低下的頭顱,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只是我不想說。
就好像,當(dāng)我在熱鬧的人群中為球場上的人助威時,腦中卻不斷浮現(xiàn)出陳寂彎曲的脊背一樣。那份心疼的緣由,我也不想說。
因?yàn)殛惣耪f過,年少的我們,不要輕易說愛。
六
陳寂打掃男衛(wèi)生間的處罰持續(xù)了一個星期。最后一天,我蹲在車棚的鐵門邊等他出來。
昏黃的路燈下,他推著車子走在我旁邊,我看見他握著車把的手背上有明顯的抓痕,心底瞬間涌起憤慨和難過。
“你媽又沖你發(fā)瘋了?”我咬著牙問道。
“最近已經(jīng)好多了。”陳寂拽了拽袖子,把手蓋住了一半:“沒事?!?/p>
“你爸呢?你爸怎么不管那個瘋女人啊?”
“那你爸呢?”
我撇了撇嘴,說道:“死了。”
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我父親辭去了二電廠的工作,自己做起了生意。很快,我們搬離了那片工人宿舍,住到了城里的高層公寓中。父親的夜不歸宿也變本加厲。不能說他沒關(guān)心過我,只是當(dāng)他的關(guān)心變成以年為計量單位時,我忽然覺得他給我留下的那些生活費(fèi)一次比一次多得像笑話。
走到那條分割南城與北城的河邊時,我盯著那幽暗的河水,忽然有幾分癡迷。那時候,我就是和父親渡過了這條河,然后離開了那有著大煙囪的單純時光。
如果我們能夠趟過這條黑色的河流,我們的人生是否可以就此逆轉(zhuǎn)?
“陳寂,我們比誰先游到河對岸吧!”
陳寂又蹙起他的眉來,說:“別鬧?!?/p>
“真的,”我挑釁:“陳寂,你比不比?”
陳寂只當(dāng)我是在說笑,手始終沒有松開車把。我脫開他的手臂,向那幽暗的河水沖了過去。
“陳寂,你個懦夫!懦夫!”
奔跑時飛濺的水花濕了我的衣衫,這才深切地感受到暮秋的寒意。沒走幾步,我的腳就陷進(jìn)河床的淤泥里,拔不出來,無法前進(jìn)。就在這時,陳寂拉著我的胳膊把我拽上了河岸。
我和陳寂躺在河畔的草地上,看著那沒有星光的天空。
我說,陳寂,我們一起考到南方的大學(xué)好不好?
陳寂,我們一起離開這個鬼地方吧!
七
高中生涯的最后一次運(yùn)動會在高二的尾巴上舉行。
知道柳星和夏西川打賭的事時,我剛跑完了一千米。柳星與夏西川約定,如果她能在跳高比賽中越過1.6米的高度,就請夏西川不要再拽她的辮子。
由于長跑和跳高是同時進(jìn)行的,我沒看到柳星成功躍桿,只看到她在休息場地又被夏西川拽了辮工
“夏西川,你怎么說話不算話???”柳星站起身來,接近抓狂地喊道。
“……只是忽然覺得這根頭繩很好看?!毕奈鞔ㄓ盟羌?xì)長的手指鉤起頭繩,高高舉起,瞇著眼睛玩賞。
“萬年勞改犯頭,好看你也用不到!你快還我!”
柳星伸手去夠,卻被夏西川躲了過去,“我用不到就送人嘍!”
柳星咬著嘴唇,硬是擠出幾個字:“送誰……”
這時候杜小茴跑來通知夏西川參加下面的接力賽。夏西川一把拽過杜小茴的手,像是要挽回尷尬一般就把頭繩往她手里塞。站在旁邊的柳星一瞬間就紅了眼眶。
“夏西川你個混蛋!”頭繩還沒落到杜小茴手中,夏西川就被我拽著領(lǐng)子拖了出來。
柳星一次又一次地忍耐你,在角落里悄悄地注視著你,你以為這是為什么?
“你憑什么這樣對柳星!你到底知不知道,柳星她對你……”
柳星拽住了我的手臂,低著頭拼命地?fù)u??粗窍袷强煲蕹鰜淼谋砬椋医K究還是將話咽了回去。
夏西川啊夏西川,你是瞎子還是傻子?
最后,我憐憫地看了一眼對著頭繩發(fā)呆的夏西川,拉著柳星轉(zhuǎn)身離開。
八
后來,柳星把一頭長發(fā)剪掉成了學(xué)校里不大不小的新聞。
再后來,升入高三那年,柳星考到了學(xué)校的保送實(shí)驗(yàn)班,再也沒和夏西川說過一句話。
在柳星被確認(rèn)保送一流大學(xué)T大的那天,我為她慶祝到半夜,最后在她家留宿。
我們躺在她那張狹窄的單人床上,在黑暗中望著映出窗口微光的天花板。
我們聊了很多,聊了家人,聊了未來,聊了夏西川。談到夏西川的時候,柳星忽然伸出手摸著自己的短發(fā),笑道:“真的剪得好短喲!”
我的心猛地一疼,安慰她道:“還會再長起來的?!?/p>
“剪掉的頭發(fā)可以再長,可是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那一晚,在無盡的黑暗中,我感覺柳星流淚了,我也不明所以地流淚了。
那一晚,我掏出手機(jī),默默寫下:陳寂,我們一起考南方的大學(xué)吧!
那一晚,我沒有收到陳寂回復(fù)的短信,無論是與否。
從那一天開始,我沒有再去找陳寂。只是每天用短信告訴他我的認(rèn)真與堅決。我始終相信,陳寂也如同我一般,在為逃離這里拼命地努力著。
填報高考志愿的前一天,我問陳寂,“準(zhǔn)備填哪里?南方嗎?”
他只是對我淺淺地一笑,然后一如當(dāng)年,抬頭望著那高大的灰色水塔。此時已是仲夏,并沒有白色的蒸氣從里面冒出,而我卻在陳寂的眼里看見了一片迷霧。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片迷霧是放棄輕狂向責(zé)任妥協(xié)的無奈。
那張志愿表上,這座城市一所大專的名字下面,陳寂的簽名雋永而剛毅,沒有一點(diǎn)兒猶豫和遲疑。
陳寂,你就這么騙了我,拋棄了我嗎……
九
在高中畢業(yè)的晚會上,我用盡全部的情感去唱那首《張三的歌》。
我要帶你到處去飛翔
走遍世界各地去觀賞
沒有煩惱沒有那悲傷
自由自在身心多開朗
腦中不斷浮現(xiàn)出那個美妙的夏夜,我坐在陳寂的自行車后座上,流動的晚風(fēng)帶來陳寂身上淡淡的汗味,將耳廓貼在他的后背時,還可以聽到他興奮的心跳。
舞臺的頂光灑下,晃得我看不清臺下的觀眾。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yuǎn)地方看一看
這世界并非那么凄涼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yuǎn)地方望一望
這世界還是一片光亮
唱罷尾音時,眼光流轉(zhuǎn),我忽然看到了站在后臺帷幕旁的陳寂。他抱著雙臂,脊背挺直地站在那里。臺上與后臺明暗強(qiáng)烈的對比,讓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拋棄我的人,請不要擺出一副祝福我的表情讓我作嘔。
陳寂,你以為你這一次傷害到我就是贏過我了嗎?
陳寂,你知道的,我從不忍氣吞聲。
“各位,在這個離別的夜晚,我陸久瞳要當(dāng)眾表白!”
瞬間,臺下口哨聲、叫好聲一片。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腔里流淌著暢快。
“其實(shí),我喜歡……”我看著陳寂微微蹙起的眉,忍著心中的酸痛牽起嘴角,輕輕吐出兩個字:“毛驢?!?/p>
全場哄然。
“哈哈哈哈,毛驢?太經(jīng)典了!”
“喂,搞什么?張果老傳人嗎?”
“同學(xué),人獸是不可能的,放棄吧!哈哈!”
我轉(zhuǎn)頭和全場的師生一樣對著陳寂張狂地笑,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
陳寂,你以為我會說什么?
陳寂,你是否有過那么一瞬間的期待呢?
我摘下架子上的話筒,故意不再去看陳寂的神情。拍著自己的屁股唱道:“我有一只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我手里拿著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嘩啦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
我手舞足蹈地一邊唱一邊向后臺踱去。唱到最后一句的時候,我將話筒狠狠砸向了陳寂的胸口,在巨大的轟鳴聲中漠然離去。
十
后來,我踏上了去往南方的火車,不與任何人告別,離開了這座城市。
最后一次聽到陳寂的消息,是我送柳星離開的那一天。她說,陳寂不久前沒經(jīng)允許就在半夜里爬上了電廠的水塔,最后被執(zhí)勤的人發(fā)現(xiàn),半路又爬了下來。
聽到這里,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捂著肚子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卻又被莫名其妙的悲傷所籠罩。
大二那一年,父親因?yàn)槟I衰竭住了院。我陪他在醫(yī)院待了一晚又一晚,像是在彌補(bǔ)過去多年的缺失。那一刻,我寧愿他依舊如過去一般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健康地活著,也不愿讓他如此陪在我身邊,卻讓我感受著他的生命漸漸消逝。
后來,父親說他很想念電廠宿舍后的那片小樹林。每當(dāng)他辛苦工作了一天后,能看到我在樹林里快樂地玩耍,他就會覺得很幸福。
即使母親離開得過早,但他只要看到我,就會覺得自己再累也是值得的。
再后來,我拿著相機(jī)回到電廠。只可惜當(dāng)年的宿舍早已被拆除,改建成了樓房,小樹林也變成了停車場。
我拿著相機(jī)四處游蕩,曾以為會見到陳寂,卻沒想到碰到了夏西川。
夏西川是來打聽陳寂的消息的。他說,陳寂的母親最終和他父親離了婚,帶著陳寂離開了這里。
“你說,陳寂他現(xiàn)在該不會是在掃廁所吧?哈哈哈!”我故意調(diào)侃起來。
“也許吧。”夏西川開玩笑道,然后像陳寂一般看著那灰色的水塔出神。
那個叫陳寂的男孩,放棄了那么多,只為和母親相依為命。還有什么比這更可貴呢?
夏西川說話的時候,習(xí)慣性地去摸自己的額頭。藍(lán)色的頭繩系在他的手腕上,糖果般的藍(lán)色珠子在陽光下流光溢彩。
夏西川看著我微愣的模樣,揚(yáng)起手腕,笑道:“奇怪吧?這么多年了都沒舍得扔?!毕奈鞔ㄓ致冻瞿欠N無奈而感傷的微笑,一如當(dāng)年。
那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了和柳星徹夜長談的夜晚。
她說,剪掉的頭發(fā)可以再長,可是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錯過了。那時候,柳星應(yīng)該也是在黑暗中如此微笑吧。
我的鼻尖忽然有些發(fā)酸,看著那藍(lán)色的頭繩,胸中悵然若失。
如果說,年少的我們可以放棄過多的責(zé)任與隱忍,不怕犯錯不怕傷害地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么,如今還會有這樣的微笑嗎?
如果說,年少的我們可以輕狂地放任自己的愛,現(xiàn)在的結(jié)局又會如何呢?
“為什么我們當(dāng)初就那么倔強(qiáng)到不肯開口呢?”夏西川摸著那頭繩上的珠子,苦澀地笑了一下。
“哈哈,夏西川,你什么時候變成文藝少年了?”我捂著肚子夸張地笑了起來:“哈哈哈……”
最后,我笑得沒了力氣,終是讓一聲嗚咽沖破倔強(qiáng)的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