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白和李益分別是盛、中唐著名詩人,兩人均寫過 “聞笛”詩,其中李白《黃鶴樓聞笛》和李益《春夜聞笛》都是遭貶謫時寫的,兩詩表現(xiàn)出不同的審美風格,李白詩愁苦卻不絕望,李益則愁苦而怨望,這正反映了盛、中唐詩風的不同。
關(guān)鍵詞:聞笛 愁苦 思鄉(xiāng)
我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讀詩,小時候?qū)υ姼璧恼J識是比較膚淺的,只是通過鏗鏘有致的詩韻美初會詩歌之美。事實上詩歌里有很多值得玩味的潛在內(nèi)容。通過細讀詩歌,我們不僅可以欣賞到詩中意境之美,更能體會詩人寫詩時深藏的情感,甚至還能發(fā)現(xiàn)一個時代文學的獨特之處。
首先,我們來看看李白的《春夜洛城聞笛》:“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此詩寫于李白客居洛陽時,即開元二十三年。這首詩描寫了詩人客居他鄉(xiāng)所產(chǎn)生的思鄉(xiāng)之情,題作《春夜洛城聞笛》,表明思鄉(xiāng)之情是因聞笛聲而感發(fā)。因此詩歌起句即從笛聲落筆,時間是春夜。春風駘蕩的晚上,詩人難以成眠,忽而傳來幾縷斷續(xù)的笛聲,這笛聲立刻觸動詩人的羈旅情懷。已故沈祖 先生評此詩說:“‘誰家、‘暗飛聲,寫出‘聞時的精神狀態(tài),先聽到飛聲,蹤跡它的來處,卻不知何人所吹,從何而來,所以說是暗中飛出?!?(《唐人七絕詩淺釋》)“暗”字為一句關(guān)鍵。這里“暗”字有多重意蘊,可以說是因為不知笛聲來自何處,更不見吹笛者為何人,這吹者在暗地里傷懷。也可說是笛聲暗送,似乎故意飛來給在外做客的人聽,以動其離愁別恨。此外,“暗”也有斷續(xù)、隱約之意,這與詩歌情境是一致的,它把心思暗遣的吹笛人和心懷鄉(xiāng)情的聽者聯(lián)系了起來。更進一步,可以說是某種共同的情思借助笛聲的傳播把吹者和聽者聯(lián)系起來了。第三句說“此夜曲中聞折柳”,笛聲飛來,乍聽時不知道是什么曲子,細細聽了一會兒,才知道是一支《折楊柳》。這“折柳”二字既指曲名,又不僅指曲名。折柳代表一種習俗,一個場景,一種情緒,古人送別時折柳,盼望親人來歸也折柳。據(jù)說“柳”諧“留”音,故折柳送行表示別情。長安灞橋即為有名的送別之地,或云其地楊柳為送行人攀折殆盡?!墩蹢盍非鷤x惜別,其音哀怨幽咽。這一句的修辭很講究,不說聽了一支折柳曲,而說在樂曲中聽到了折柳。這使我們在樂曲聲聲中仿佛也看到青翠的柳樹,不舍依依的行人?!昂稳瞬黄鸸蕡@情”,好像是說別人,說大家,但第一個起了故園之情的不正是李白自己嗎?
題目中“聞笛”聞的是“折柳”曲,亦即題義所在。三四兩句寫詩人自己懷鄉(xiāng)情深,但是詩人卻不說自己,反從所有客居洛陽城的人說,“何人不起故園情”意味人人都會起故園之思,這人人里,自然首先是作者自己。不言“我”,卻更見“我”感觸之深,鄉(xiāng)思之切。這種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的主觀傾向正是李太白的風格特點。
我們再來看看李白處于人生低谷——流放時所作的一首聞笛詩《黃鶴樓聞笛》:“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边@是李白乾元元年(758)流放夜郎經(jīng)過武昌時游黃鶴樓所作。李白也因永王李 事件受到牽連,被加之以“附逆”的罪名流放夜郎。本詩寫游黃鶴樓聽笛,抒發(fā)了詩人的遷謫之感和去國之情。西漢的賈誼,因指責時政,受到權(quán)臣的讒毀,貶官長沙。長沙王騎馬摔死,賈誼郁郁而終。歷來文人不得志都喜歡以賈誼自比。如李商隱《賈生》“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diào)更無倫??蓱z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p>
“江城五月落梅花”,郭茂倩《樂府詩集》此調(diào)題解云:“《梅花落》本笛中曲也?!泵坊ū臼呛?,五月的江城自然不會有梅花開放,但是因為《梅花落》笛聲非常動人,好像使人看到梅花滿天飄落的景象,而梅花的寒涼之意更寓托了詩人處于去國懷鄉(xiāng)的悲愁之境,作者運用通感手法,將視覺與聽覺打通,詩歌將梅花飄落之美景與笛聲結(jié)合起來,并把自己冷落的心情寄托于其中,給人無限回味的余地。正如清代沈德潛評說的那樣:“七言絕句以語近情遙、含吐不露為貴,只眼前景,口頭語,而有弦外音,使人神遠,太白有焉?!保ā短圃妱e裁》卷二十) “語近情遙、含吐不露”正是這首七絕之長,讓人從玉笛聲里聽出梅花飄落之景,更體味到了詩人飄落孤苦的心境。
此外,此詩還好在其獨特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詩寫聽笛之感,卻并沒按聞笛生情的順序去寫,而是先有情而后聞笛。前兩句捕捉了“西望”的典型動作加以描寫,傳神地表達了懷念帝都之情和“望”而“不見”的愁苦。后兩句才點出聞笛,從笛聲化出“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蒼涼景象,借景抒情,使前后情景相生,妙合無垠。
李白處在盛唐,其詩有明顯的盛唐氣象。這首懷鄉(xiāng)之詩語言清新,格調(diào)昂揚。雖是帶有憂愁的羈旅情懷,可詩人寫來卻毫無悲愁之感。在遭遇人生最大挫折——流放時,李白的愁同樣是不絕望的,他還是西望長安,懷想君王。李白詩代表了盛唐的時代精神:昂揚積極,永不絕望悲愁。
處于中唐的李益也寫過聞笛詩,我們來看看他的《春夜聞笛》:“寒山吹笛喚春歸,遷客相看淚滿衣。洞庭一夜無窮雁,不待天明盡北飛?!边@首《春夜聞笛》是詩人謫遷江淮時的思歸之作。從李益今存詩作可知他曾到過揚州,渡過淮河,經(jīng)過盱眙(今安徽鳳陽東)。詩中“寒山”在今江蘇徐州市東南,是東晉以來淮泗流域戰(zhàn)略要地,屢為戰(zhàn)場。詩人自稱“遷客”,當是貶謫從軍南來。詩旨主要不是寫士卒的鄉(xiāng)愁,而是發(fā)遷客的歸怨。
這首詩寫淮北初春之夜在軍中聞笛所引起的思歸之情。前兩句寫聞笛,首先因為這笛聲生發(fā)的時間是春夜,這是最易讓人產(chǎn)生思鄉(xiāng)情的時節(jié),這笛聲便自然喚起了士卒遷客的鄉(xiāng)愁,又由于笛聲生發(fā)的地點“寒山”是常為戰(zhàn)場的戰(zhàn)略要地,便更讓人產(chǎn)生厭戰(zhàn)思鄉(xiāng)之情,所以渴望像大雁那樣能自由飛回北方中原的家鄉(xiāng)。詩人十分羨慕大雁只要等到春天便可北飛的自由,所以說“不待天明盡北飛”。與大雁相比,遷客卻即使等到春天,仍然不能北歸。這里蘊含著遺憾和怨望:遷客的春光——朝廷的恩赦,還沒有隨著大自然的春季一同來到。
詩人以恍惚北方邊塞情調(diào),實寫南謫遷客的怨望,起興別致有味;又借大雁春來北飛,比托遷客欲歸不得,寄喻得體,手法委婉,頗有新意。而全詩構(gòu)思巧妙,感情復雜,形象跳躍,針線致密。題曰“春夜聞笛”,前二句卻似乎在寫春尚未歸,所以有人“吹笛喚春歸”,而遷客不勝其悲;后二句一轉(zhuǎn),用回雁峰傳說,想象笛聲將春天喚來,一夜之間,大雁都北飛了。這一切都為笛聲所誘發(fā),而春和夜是興寄所在,象征著政治上的冷落遭遇和深切希望。在前后二句之間,從眼前景物到想象傳說,從現(xiàn)實到希望,從寒山笛聲到遷客,到洞庭群雁夜飛,在這一系列具體形象的迭現(xiàn)之中,動人地表現(xiàn)出詩人復雜的思想感情。它以人喚春歸始,而以雁盡北飛結(jié),人留雁歸,春到大地而不暖人間,有不盡的怨望。
李益不僅寫自己的遷謫之情,也寫士卒的思鄉(xiāng)之情。我們來看他的另一首聞笛詩:“回樂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p>
這是一首抒寫戍邊將士鄉(xiāng)情的詩作。詩題中的受降城,是靈州治所回樂縣的別稱。在唐代,這里是防御突厥、吐蕃的前線。詩的開頭兩句,描寫登上城頭時所見的月下景色。遠望回樂城東面數(shù)十里的丘陵上,聳立著一排烽火臺。在皎潔的月光映照下,回樂峰下的一片沙地像積雪一樣潔白。近看,受降城之外,天上地下皎潔凄冷的月色有如秋霜那樣清冷。描寫沙子和月色,可選用的意象非常之多,但是詩人偏以“雪”“霜”來喻之,是他有意要塑造一個寒涼清冷之境。因為詩人心中自有一種置身邊地之感、懷念故鄉(xiāng)之情。在這萬籟俱寂的靜夜里,夜風送來了凄涼幽怨的蘆笛聲,更加喚起了征人望鄉(xiāng)之情?!安恢翁幋堤J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不知”兩字寫出了征人迷惘的心情,“盡”字又寫出了他們無一例外的不盡的鄉(xiāng)愁。多年的戰(zhàn)爭使人們怨苦不已,詩中再沒有盛唐“不教胡馬度陰山”的豪邁。邊境之景也不再是“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浪漫與奇麗。從全詩來看,前兩句寫的是色,第三句寫的是聲,末句抒心中所感,寫的是情。前三句都是為末句直接抒情作鋪墊。開頭由視覺形象引動綿綿鄉(xiāng)情,進而由聽覺形象把鄉(xiāng)思的暗流引向滔滔的感情的洪波。前三句已經(jīng)蓄勢有余,末句一般直抒情懷。李益卻蹊徑獨辟,讓滿孕之情在結(jié)尾處打個回旋,用擬想中的征人望鄉(xiāng)的鏡頭加以表現(xiàn),使人感到句絕而意不絕,在戛然而止處仍然漾開一個又一個漣漪。這首詩藝術(shù)上的成功,就在于把詩中的景色、聲音、感情三者融合為一體,將詩情、畫意與音樂美熔于一爐,組成了一個完整的藝術(shù)整體,意境渾成,簡潔空靈,而又具有含蘊不盡的特點。因而被譜入弦管,天下傳唱,成為中唐絕句中出色的名篇之一。
王之渙《涼州詞》云:“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边@是盛唐邊塞詩的豪邁氣概,李益前一首詩的主題其實與其相同,不過是說春風不到江南來。所以情調(diào)略似邊塞詩,但它多怨望而少豪氣,情調(diào)遜于王詩。我們從詩中看到詩人不過是被貶到江淮一帶,比起李白流放夜郎,可說是不值一提??稍娋淅铩皽I”字、“盡”字透出了無窮悲愁怨望,風格顯得衰颯。后一首詩是邊塞詩。盛唐邊塞詩曾有開疆拓土的豪情,到了中唐,對于戰(zhàn)爭,人們只有怨懟,這在李益詩歌中反映出一種冷落和凄涼之感。
李白詩樂觀浪漫,雖然他的詩句中也有愁,但那是滿腹才華不被賞識的愁悶,他的詩從來沒有悲觀絕望。即使被流放,詩人還是心懷朝廷。而李益詩中的愁本來是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在詩里卻表現(xiàn)出一種從絕望中透出來的愁。其詩風顯出衰颯的中唐時代特點。
這種變化是由時代造成的。李白處在盛唐,國力強盛,整個民族精神樂觀昂揚,這反映在詩歌中形成一種盛唐氣象。李益處于中唐,安史之亂不僅摧毀了大唐王朝的國力,更摧毀了王朝的精神氣格,多年的戰(zhàn)爭給人們造成深重的災難,也消解了人們的樂觀情緒。整個時代變得衰颯了。詩人最敏感,他們得風氣之先,最先感受到這種變化,率先在詩歌中表現(xiàn)出來,這就顯示出兩個時代詩風的變遷——由樂觀到悲觀,由昂揚到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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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丁紅麗,武漢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