狴月

浙江麗水有個松陽縣，松陽縣有個橋頭村，橋頭村有一方小院子，這是祖祖輩輩在此延綿過活的包家。

1929年，包家添了個男娃，取名包關通。

千百年風景底色不變，兵匪戰(zhàn)亂中也不變。一條土路南上北下成一掛長長的、彎彎的大坡路，路邊的一切都只跟著季節(jié)走，年復一年。包關通長到十多歲仍是混沌著，餓了哭飽了瘋也從沒瘋出過這條路。

15歲那年，沒上過一天學、沒做過任何好夢的包關通，突然之間發(fā)現(xiàn)了一種美好，那美好比天還大比太陽還亮，他的生命一下子就被點著了。

就在那條彎曲傾斜的土路上，當時他正騎在路邊草坡的一棵茶樹上哇哇亂叫，那美好出現(xiàn)時，他一下子就止了聲，大嘴還傻張著。

那是一個女孩，走親戚歸來，蓋著紅布的禮籃晃著，長辮子甩著，上紅下綠的新衣抖著，近些時，那仙女似的紅紅的羞臉燃燒著，分明看見路邊有人看著，就低了頭咬了唇慢慢地走著，走過包關通騎著的那棵樹時，突然停下來，手在籃子里摸，接著轉身尖叫：“看你個鬼！”叫著就有東西朝包關通砸過去，砸罷就大笑著一路跑遠，兩條辮子把整個世界都晃醉了！

包關通直看到女孩進了鄰村，才跳下樹，在草坡上爬來爬去找到了那東西，是洋點心，包著油乎乎的紙。

包關通全變了，變成有夢想有盼頭的大人了，那條路成了他的一切，干活時望著，吃飯時瞅著，閑了時走著。一年多，他跑向她三次，第一次剛跑近人家扭頭就逃了，他只喊了一句：“我叫包關通，吃過你點心！”第二次他一下子把個銀鐲子塞人家手上跑了。第三次人家扭頭等他跑近，輕聲說：“我叫徐蓮香?！薄昂俸佟薄澳阆胝f啥？”“嘿嘿……”“不說我走啦！”“我……我就是想看你，天天想……”“羞！”人家羞了一下臉，笑著跑了。

包關通家窮，他長大了，也得找媳婦，爹娘開始托媒婆給他提親。提一個黃一個，他都看不上，爹娘問他想要啥樣的？他大叫：“我要徐蓮香！”

爹娘讓媒婆打聽，這才知道，徐蓮香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女，家里太窮，爹娘想得太多，也是提了好多親都黃了，原因是徐蓮香本人死活不肯。媒婆試著探徐家口氣，徐蓮香的爹娘不同意，但徐蓮香堅決就要這個了，她說她夢里聽神指點過，她的男人名字就叫包關通！

徐蓮香一求二鬧三慪氣，包家為了成事竭盡全力，媒婆勸一方指點一方，事情活轉了。直到1953年，包家八抬大轎將徐蓮香娶進門時，包關通的娘才看見她丟的那只鐲子就在媳婦的腕子上。洞房里，徐蓮香嬌纏著問包關通為啥一見她就非要娶她？包關通說他心里知道但說不好，她非要讓他說出來，他想了又想最后說：“我就是想看你，天天想……”她笑問：“看夠了呢？”他說：“不會的！”

和風景相比，人都是會變的，人只是風景里的匆匆過客，變得很快。田還是那田，路還是那路，茶樹還是那茶樹，人卻都變了，好多年過去了，走的走了，來的來了，徐家二老和包家二老都相繼入土為安了，小夫妻也成老夫妻了，兒女叫鬧聲一片了。但變中總有不變，人們都說，包關通和徐蓮香這對夫妻沒變。

在這個年頭能不變，那是要有非同尋常的本性的，他和她有。

他和她一字不識，也從來不求知對方之外的任何事理，大革命鬧得雞飛狗跳時，他和她成了傻子，啥也不參與，一起下田一起走路一起頂著門不讓任何人進；大拼富拼得熱火朝天時，他和她還是傻子，對那些打工鄉(xiāng)親和崛起的大樓小樓看也不看一眼，仍是一起下田一起走路一起頂著門不讓任何人進；連兒女們都奔外面的世界了，他和她還是傻子，滿世界，也只有他和她的生活一絲不變，房子不變，稻田不變，每天手拉手走的那條路不變，碗里的飯菜和身上的衣服不變，他的憨話也不變：“我就是想看你，天天想……”她還是笑問：“看夠了呢？”他還是說：“不會的！”

對他和她來說，不變中的變也是與眾不同的，他變成了鶴發(fā)童顏的仙老，她從最美的少女變成最美的老太。在大變特變的世界里，人們越來越被這種不變的風景震撼——每天，都有兩個老人手拉手走一遍那條彎曲傾斜的老路，從23歲到30歲、到40歲、到60歲、到80歲，每天每天，開始是干完活的傍晚，后來就是一天三次到全天！從2009年到2013年，手拉手走變成了他推著輪椅上的她走，因為她癱瘓了。但她仍然是最美麗的癱瘓老太，穿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嬌笑著指這指那讓他看。路邊的風景已經(jīng)看了60年，但仍然看不夠，她笑叫：“你看哪，那棵茶樹就和60年前一模一樣，一點也沒變！”他大笑：“它吃了你的點心啊！不會變的！”

二老走這條路的故事上了中央電視臺春晚大屏幕之后，遠近來看二老走這條路的人越來越多，這倒成了二老的一個麻煩，只好改夜里過這走老路了。他和她一直就不懂世人世景，更不懂各走各的路為啥會有那么多人要來看別人走的路？他就像小孩子似的不停地發(fā)牢騷，她忍不住大笑起來，在輪椅上提醒他：“人們找不著愛情了，就覺得你是個愛情！”他越發(fā)不懂，憨叫起來：“你咋也說這兩個字，羞死人了！”她笑得險些從輪椅上栽下來，他返身扶住，繼續(xù)教導：“愛情就是妖精，你可別變成老妖精！”

這條幾千年沒變的老路記住了：在這里，走著這樣一對夫妻，從23歲已經(jīng)走到了83歲，從來不說愛情也不比愛情的夫妻，愛了60年還在愛的夫妻，每天每天走在這人間的老路上，成了愛情的一個永恒不變而至尊極致的特景！

編輯 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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