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波 何同彬
梁雪波:現(xiàn)在回頭來看,你覺得哪些因素對你后來走上文學批評產(chǎn)生過影響?比如,一個憤怒的起點,家庭環(huán)境,或者在自我成長過程中的某個精神事件……
何同彬:“憤怒的起點”、“精神事件”、“家庭環(huán)境”這一類說法頗具“戲劇性”,不是我愿意面對的回憶方式,我與文學或文學批評的關系“無所從來、亦無所去”,一個遍尋族譜都只見農(nóng)、共、商的家族,產(chǎn)生我這樣一個所謂的文學批評者本身就是個“誤會”。但我感謝這種誤會,它讓我一直保持著與這個文化系統(tǒng)所津津樂道的那個“文學”的適當?shù)木嚯x;讓我過早地培育了一種虛無主義和懷疑主義的心態(tài),始終帶著幾分敵意冷冷地打量所謂的“文學”、“文人”和“文壇”。在此期間佩索阿的《惶然錄》和尼采的《歷史學對于我們生活的利與弊》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前者告訴我真正的“藝術在另一間房里”,在時代的“弱者”那里;后者告訴我“這個房間里”的“藝術”只不過是“陳詞濫調”、是可恥的“表演”,而那些趾高氣揚、神態(tài)自若的“文學權貴”們也不過是文學最頑固、也最卑微的“敵人”。如果硬要找一個起點或所謂的精神事件,那可能要追溯到2003年我寫的一篇從未發(fā)表的文章《大學文學教育:自由精神的迷失》,從對“文學教育”的質疑開始,我就以散兵游勇、零敲碎打的方式逐步把質疑擴展到文學觀念中很多其它的關鍵問題,比如文學史、知識分子、文化研究、八十年代、歷史化等等。
梁雪波:從事文學評論離不開大量的閱讀,我注意到有兩類書籍被你經(jīng)常提及,一類是以尼采、加繆、本雅明等為代表的詩人哲學家的著作,一類是以卡夫卡、佩索阿、賽弗爾特等為代表的所謂“弱勢文學”,我猜測,他們實際上構成了你精神的兩翼:前者為操持文學批評提供重估的勇氣、價值立場和方法論,后者以與光明對稱的詩意燭照內心,平衡著現(xiàn)實世界的兇險、幽暗與凡庸。是這樣么?
何同彬:你的概括既是準確的,也是模糊的。前者是因為這種“兩翼說”準確地概括了我的批評方式的“痕跡”,而后者,也即“模糊性”是我自己造成的,在時代的潛隱的擠壓和自身的懦弱、怠惰的雙重作用下,我既沒能在重估的道路上走得更遠、更決絕,也沒能在退守的過程中實現(xiàn)你所謂的“平衡”。為此我深感愧疚。我從未把我喜歡或樂于借用其話語的這些哲人、藝術家當作偶像,也不愿把他們的言辭當作福音或匕首,他們是我請來的廉價的“賓客”,在他們蠟像般的簇擁和圍觀下,我有了些許挑戰(zhàn)時代的、同樣廉價的“勇氣”,而這勇氣之脆弱只有我偷偷淌下來的眼淚和尿溺才能揭穿它的“虛偽”。我需要他們,以最卑微的方式,而我努力的方向則是在這種方式之上涂些高貴的油彩。
梁雪波:哈特曼將批評稱作“一種次要的流言蜚語”,伊格爾頓則認為,批評家是“話語的監(jiān)督人”。而我們看到的事實是,批評家與作家之間的關系十分可疑,或者充滿心照不宣的曖昧,或者互生難以化解的敵意,在你看來,文學批評的合法性有賴于什么?一種健康而有效的文學批評應該是怎樣的?
何同彬:事實上,批評家與作家之間的關系既不那么“曖昧”,也沒有難以化解的“敵意”,真要像你描述的那樣,我們的文學生態(tài)的“PM2.5”就不會超值了。要命的是,他們之間太和氣了,往往不是心照不宣的曖昧,而是明目張膽的“互通有無”、“互通款曲”,這樣的生態(tài)產(chǎn)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都是可疑的,只是一個舞臺上的兩個捆在一起的“丑角”。因此,合法性何來?或者反過來說,這就是“合法性”,難以改變的合法性,所以你問我合法性有賴于什么,我只能說它有賴于“權力”,誰有更多的權力,誰就可以定義“合法性”,而誰會有更多的權力,那就要看誰更“丑”了。最終,“健康而有效的文學批評”就成了屬于文學的“中國夢”了。
梁雪波:有批評家指出,現(xiàn)在的學院批評已陷入了自閉的危機,越來越變成一種冗余的知識。對此你深有體會,并在《批評的敵意》等文章中提出重建以反抗為宗旨的“青年性”,以鮮明的“敵意”抵御世故。如何理解你所說的“世故”和“青年性”?這種青年性是否意味著獨立的精神立場、自由表達的勇氣,以及最重要的,一個言說者的內在信念?
何同彬:現(xiàn)有的大學體制、學院文學教育和相應的學術生產(chǎn)(包括學術批評)是我批判的主要對象,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深陷其中,深知這個生產(chǎn)冗余知識和歷史廢墟的“象牙塔”有多么虛偽。而我所提出的“青年性”、“批評的敵意”、“反世故”等批評觀念,針對的也是以腐敗的學院體制為核心營構、周連的這樣一個復雜而“繁榮”的“文學”場域。在我看來,這一邊緣場域的腐敗不過是政治體制及其腐敗的一種延續(xù),后者的最基本的品質就是“老年人的”、“世故的”——功利、貪婪、偽善、和氣、懦弱,而這種“老于世故”的習性對于藝術和青年人的腐蝕是有目共睹的。不過,由于“世故”滋生世俗法則及其相應的利益,所以即便人們(包括青年批評者)清楚地知道這一習性的危險,也沒有勇氣去抗拒,因此我提倡“青年性”,即你所說的敢于自由表達的勇氣、獨立的精神立場,它和生理年齡沒有關系,是一種反抗性的、批判性的精神品質。當然,在根深蒂固的老年人文化對“青年性”的戰(zhàn)爭中,我對于后者的勝利沒有任何信心,所以殘存的夢想也不過是成為一只魯迅所說的搗亂的“蒼蠅”而已。
梁雪波:在你的某些文章中流露出一種文學虛無主義的傾向,這種對文學自身的懷疑是否合理?文學只是一種自我指涉的語言,是以對社會話語的疏離來確立自身的。如果以泛政治化的眼光審視文學,容易忽視了文學話語的特性,如此批評所依據(jù)的標準是否一個“反文學”的立場?即,將對社會現(xiàn)實的不滿和對其它話語的無力或不作為轉移到了對文學的越位期待上。
何同彬:你這個問題問得很好,我曾經(jīng)在這個問題上遲疑、彷徨過很久,一度也對自己的立場進行過反思,甚至也想過放棄,后來還是阿倫特“解救”了我。阿倫特認為藝術的私人性,即你所說的所謂的“自我指涉的語言”,“對社會話語的疏離”等,不過是一種“悲哀的不透明性”,或者按照我自己的看法,那也不過是一種卑弱的自我神秘化,它只是把主體“拋回到……輕飄飄的、無關緊要的個人事務當中,再次脫離‘現(xiàn)實世界”。當然,每一個熱愛文學、熱愛藝術的人都有權利沉溺于這種私人性中,畢竟按照阿倫特的解釋,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具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染人的魔力”,其中的“關愛和溫情甚至可能代表著世界的最后一個富于人情味的角落”,“因此整個民族都可以將它作為自己的生活方式來加以接受”,但這并不會也不應該“改變它那基本的私人性質”,所以它需要一種“非私人性、非個人化”的變形,以獲得“公共表現(xiàn)的相狀”——這也是大多數(shù)文學話語孜孜以求的。而問題的關節(jié)就在這里,一方面,這種“非私人性、非個人化”的變形在中國是失敗的,即齊格蒙特·鮑曼所說的私人生活與公共生活之間的紐帶從來就沒有建構起來,因此按照他的看法,我們必須“尋找政治”;另一方面,這一變形的失敗形成的文學生態(tài)在中國是絕對政治化的,很難容納真正藝術的私人性,整個文學場域中各種話語的操練和各種權力的交錯都是“反文學”的,所以我并不“反文學”,我反對和批判的恰是公共領域中的“反文學”——帶著一副偽善而虛榮的“文學”面孔。同時,我也不回避自己文學批評中的“泛政治化”的傾向,借用伊格爾頓為“政治的批評”的辯護:“‘純文學理論是一種學術神話”,“文學理論不應該因為是政治的而受到譴責,而應該因為在整體上不明確或意識不到它是政治的而受到譴責?!睂τ谥袊恼Z境而已,“泛政治化”不是選擇的結果,而是不得不面對的頑固的現(xiàn)狀。
梁雪波:在你看來,批評家的首要任務是什么?一個優(yōu)秀的批評家應該具備哪些要素?文學批評應該如何從歷史的災禍中拯救出“正義與真理”,從而避免書寫淪為一種空洞的能指游戲?
何同彬:批評家的首要任務我前面已經(jīng)提到了,就是齊格蒙特·鮑曼所說的:“尋找政治”,我們不能在操弄“純文學”的“障眼法”了,這個留給純粹的私人領域吧,因為在中國幾乎所有的文學話語都是公共性的(盡管這并不是我希望的),公共性就是政治。因此一個優(yōu)秀的批評家目前首要應該具備的不再是什么知識的積累、歷史的修養(yǎng),而是求真的意志和勇氣,也即你所說的從歷史的災禍中拯救出“正義與真理”。如今,政治都已經(jīng)把我們的生活摧折到何種境地了?但凡有一點良知和常識的人都無不意識到,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批評僅僅淪為你所講的“空洞的能指游戲”將是多么可恥的惰性啊!
梁雪波:你對80后一代青年批評家的整體情況是否滿意?你認為他們面臨的最大困境是什么?在消費主義的銷蝕、資本的干預、學院體制化等多重擠壓下,青年批評家應該如何實現(xiàn)突圍?
何同彬:非常不滿意,包括我自己,基本上毫無作為。原因或者說“最大困境”就是既無能力也無勇氣動搖龐大的文學體制,只能或無奈或蒙昧地順應著體制、順從著那些“志得意滿”、“趾高氣揚”的“老人”們制定的游戲規(guī)則。在這種重重包圍的困境中,我常常想起尼采對“青年之國”的呼喚,他希望青年們肩負起“第一代武士和屠龍者的使命”:“他們的使命……是去動搖那個當代關于‘健康和‘教養(yǎng)所擁有的概念,去生產(chǎn)對如此雜交的概念怪物的嘲諷和憎恨;他們自己的更強壯的健康的保障標記恰恰就應當是這,即他們,亦即這些青年,自己不能使用出自當代流行的語詞和概念造幣廠的概念、黨派標語來表述他們自己的本質,而是僅僅確信一種在他們心中活動的、戰(zhàn)斗的、挑剔的、分解的強勢,確信在每一個美好的時刻都總是被提升的生活情感?!麄冇貌恢窝b擁有完全的教養(yǎng),去捍衛(wèi)這種教養(yǎng),他們享受著青年的一切慰藉和特權,特別是勇敢的、直率的正直的特權和令人振奮的希望慰藉?!比绻f突圍,那尼采這段話就權且作為一個實現(xiàn)突圍幻覺的“宣言”吧!
梁雪波:文學批評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在批評實踐與學術研究方面,將來會有哪些計劃?
何同彬:意味著求真,即尼采概括的:“質樸、磊落、不自相矛盾、持之以恒、不改本色、無褶痕、無繞行、無帷幕、無形式?!彪y度很大,我只能說嘗試著去努力,畢竟求真比求善、求美還要復雜、艱難得多。如今,我無可奈何地深陷于學院體制之中,這一體制取消了任何超越于職業(yè)之上的價值的合法性;我必須在統(tǒng)計學的意義上活著,或者作為一個文學的“學術民工”活著,而不可能是什么與文學相關的任何自由、高貴的假想。對此,我除了腹誹、怨恨和忍受,沒有任何其它的應對方式,除非選擇離開。所以,你問我的批評實踐的計劃,我沒有辦法很明確的向你描繪,因為在學院制度中我必須面對很多自己厭惡的教學、行政和科研任務,它們成功地分散了我的精力,閹割了我反抗的勇氣。當然,夢想還有,我堅信??略谡務搯⒚傻臅r候所說的“永恒批判”的原則,準備以文學關鍵詞的方式,從某些陳舊的概念身上一一剝離掉其虛假和偽善的成分,看看“文學”的帷幕遮掩下的那些丑陋的、沉重的“肉身”。
訪問者簡歷 梁雪波,詩人、批評家,現(xiàn)任職于南京可一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