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

至少在十歲前，她還不知道她的嘴唇有一天要奉獻(xiàn)給一個男人，就像她不知道有一天她的身體要奉獻(xiàn)給一個男人一樣。那時(shí)她還不明白爹媽給了她一張完美的嘴唇。那樣的完美是所有女明星，所有愛美的女人追求的——就是把不完美的嘴唇涂畫得像她那張嘴唇一樣，用畫筆和唇膏。她不需要這些，上天賜予了她一張美女們想要的嘴唇。直到有一天，她已經(jīng)遠(yuǎn)離故園，一個人在異地工作、生活，黃昏，有個女人告訴她，說她的嘴唇很性感，男人看到這樣的嘴唇就想吻，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張性感的嘴唇。那時(shí)她還沒有學(xué)會用口紅，也沒有學(xué)會化妝，而她的嘴唇，就像描畫過的一樣，甚至比描畫過的還完美，但它是天生的，沒有經(jīng)過任何修飾。

不知道那個女人說得對不對？很多年后，在一個聚會的場所，她的目光和另外一個男人的目光相遇了。他一直著看她，目光落在了她的嘴唇上。別的女人的嘴唇都是精心涂畫過的，唇膏也是精心挑選的。唯有她，淡著一張嘴唇。這張淡著的嘴唇，卻是女人嘴唇中最吸引人的。他幾乎是看得癡迷，那沒有經(jīng)過任何修飾的唇形比那些修飾過的突出，尤其是上嘴唇，桃心形，人中下一道豎著的線把嘴唇分割成兩瓣濕潤的鮮桃。棱角分明，厚薄適中。他第一次看到一個女人長了一張這么完美、性感的嘴唇。而她，也看到了男人眼睛里的欲望，毫不遮掩的欲望，可以說是“色瞇瞇”的欲望。她不知道是不是嘴唇激起了男人的欲望。

因?yàn)槿鄙贆C(jī)會和環(huán)境，男人一直沒有實(shí)現(xiàn)自己的欲望。但他在離去時(shí)拿了一張名片給她，并說哪天要親自登門拜訪。

這使她想起中學(xué)時(shí)暗戀的一個男生。

那個階段她所有的愿望，就是希望把她的嘴唇交給男生，讓男生吻她。她愛他的所有激情，就是巴望著他們能接吻。她還不知道自己有一張完美的嘴唇，男生也不知道，那樣的年紀(jì)還不懂得去欣賞一個女孩的嘴唇，甚至不懂得去欣賞一個女孩的身材，看一個女孩好不好看只看那張臉。男生對她很好，似乎也懂得她的心思，但他們從來不談這樣的事，也沒有機(jī)會單獨(dú)在一起。直到她升上高中，男生又留級復(fù)讀，他們的嘴唇，始終沒碰在一起。幾年前，她回老家，把那個男生約了出來。這是她離開故鄉(xiāng)第一次和男生見面，他們都不再年輕，孩子都上了中學(xué)，并懂得談情說愛了。他們在一家茶亭坐下來。第一眼看到他，覺得他還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個男生，連個子都沒有長高，依然是那樣的瘦小。她仿佛又回到了中學(xué)時(shí)代，回到了那些純真的情竇初開的年代。喝完半杯綠茶，她才看到了他臉上的疲憊，還有眼角的皺紋。還有他那身早該放進(jìn)衣櫥的衣裳。

她說：我們都老了！

他客氣地說：你沒變，還是那樣。

她笑笑，怎么會不變呢？沒有不變的！

他又說：你，越來越漂亮了。

她相信不是奉承，她的確是比那個年代漂亮了——不能用漂亮這樣膚淺的詞，應(yīng)該用魅力和韻味。雖然歲月也在她的臉上留下了痕跡，但她是那種有氣質(zhì)有風(fēng)韻的女人。這都是文學(xué)滋養(yǎng)了她，是那些文字和思想滋養(yǎng)了她。她是一個在文字里穿行的女人。他并不知道。那個年代的美只有青春，現(xiàn)在的美是一種成熟和沉靜。歷經(jīng)磨難、煎熬，走向開闊、走向佛地的沉靜。

她很坦然沒有任何挑逗地說：知道嗎？讀書時(shí)，我是那么喜歡你！

他也坦然地回答：我當(dāng)然曉得。

她說：那時(shí)我天天想的，就是有一天你能給我寫一封信。

他說：明白你的心思，我也在盼望著你向我說點(diǎn)什么。

她說：我不會向你說什么的，只能等待。那時(shí)我很自卑，你的父母都是國家干部，我也知道不止我一個人喜歡你。

背景和差異讓她膽怯、羞澀。

她說：那時(shí)，我所有的渴望就是希望你能愛我，吻我。

說這話時(shí)她依然很坦蕩，沒有任何挑逗。

他們笑了笑，很長時(shí)間找不到話說。

他在一家酒廠當(dāng)工人，母親多年前去世了，父親跟他一起生活。妻子無業(yè)。他一個人的工資要養(yǎng)活一家三口，父親有退休金但身體不好。

想到他以前的優(yōu)越，家境在他們那個小鎮(zhèn)是很好的，他又是家里最小的，父母大哥大姐都寵愛他，連鎮(zhèn)上的男生女生都羨慕?，F(xiàn)在沒有人寵愛他，要獨(dú)自承擔(dān)生活。

他沒有成為生活的寵兒！

他說：你的——嘴唇——長得好看！

他的審美不再停留在一張臉上。

真的——好——看！

他說這話時(shí)很平靜，沒有一絲欲望和渴求。

他沒有用“完美”和“性感”，而是“好看”。

她也不再有任何渴求和欲望，一切都過去，他們不是情人也不是戀人。她已經(jīng)沒有了那個年代的渴望。

這樣的差異依然存在，只不過是顛倒過來了。這個她曾經(jīng)暗戀過的男生，曾經(jīng)渴求能夠給她一個吻就滿足了的男生，她對他不再有任何渴望。

她想，這可能是他們的最后一次見面，而這樣的見面，也是為了滿足多年不見的好奇心，看看歲月把曾經(jīng)少年的他們改變成什么樣了。

她的嘴唇最終還是沒有交給他。

那是她情竇初開時(shí)第一次想把嘴唇交給的男生。

就像她成年后想把身體交給愛她的那個男人一樣。

那個人追求她時(shí)就是被她的嘴唇吸引。

他說每次看見她就想吻她。

他們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

第三次約會，她就把嘴唇交給了他。他吻得狂熱和純潔，一次比一次持久。他們在一起的欲望就是擁抱、接吻，再也沒有別的欲望，即便是有，他們也克制著。他從來不過分要求，一切欲望都給了她那張完美的嘴唇。接吻時(shí)，她能感受到他的激情和火熱，也能感受到他的愛情，還有他的純潔的欲望。談戀愛的過程中，他們在一起時(shí)都是如癡如醉地親吻。所有的欲念就是親吻，仿佛得到她的嘴唇他就滿足了。而她，把嘴唇交給他就是最大的幸福和快樂。那樣的纏綿、多情、天長地久。那樣的激情，只有他們那樣的年齡才有，而且吻得那樣純潔。新婚前一夜，她才把身體給了他。從此，接吻的激情越來越淡，他不再對她的嘴唇感興趣，只對她的身體有興趣。即便吻她也不再純潔，他要的是身體不是嘴唇。盡管她的嘴唇依然美麗、性感。他們婚后的生活越來越疲憊，后來連接吻的興趣都沒有，在一起生活久了的夫妻都像他們一樣，這并不是他們的過錯。他們越來越?jīng)]有激情，連觸媒身體的激情也是越來越淡。她想，激情是戀愛時(shí)才能擁有的，尤其是單純的激情，只能單純的年代才有。她不再苛求什么，尤其是不再苛求激情和單純，也不再夢想丈夫像談戀愛時(shí)那樣吻她。所有上了點(diǎn)年紀(jì)的夫妻都像他們那樣生活，沒有激情，敷衍、疲憊地生活。走向成熟，就是離激情和純潔越來越遠(yuǎn)。她明白其實(shí)所有成熟了的男人都是這樣。他們已經(jīng)走過了激情和純潔，那只不過是人生的一個階段，并不能持久，除非永遠(yuǎn)不成熟。沒有誰愿意永遠(yuǎn)單純！

她平靜地接受一切。

那個給了他名片，說是要登門拜訪的男人真的去找她了。

誰也不能妨礙他們，那次聚會上她就是個離異的女人，好多人并不知道，給了她名片的男人也不知道。她和前夫并不是因?yàn)閻矍槎x婚，也不是因?yàn)闆]有了激情而離婚，她覺得不能跟他過下去了，急切地想逃離婚姻，她就這樣成了一個自由的獨(dú)立的女人。男人到他家時(shí)已是夜幕，剛下火車就來了。一列短途火車。男人進(jìn)門就抱住了她，要去吻她。她把他推開了，說是我們先去吃飯吧。她要在外面請男人吃飯。男人說不急，什么時(shí)候吃都可以，現(xiàn)在就想和你在一起。那就先喝杯茶。她去廚房泡茶。她當(dāng)然知道男人不是為了愛情來找她，也許是為了她的嘴唇。他們在燈光下喝茶。男人問起她的丈夫，她沒有正面回答，但男人明白了她是一個離異的女人。男人不能安靜地和她喝茶了，拿出手機(jī)，不停地打電話。在這座城市，他認(rèn)識的人很多，要請他吃飯的人也很多。他不停地給這個給那個打電話，像是在自己家里，或是置身于一個公共場所。她坐在一邊一聲不吭，看著男人浮躁地翻電話簿打電話，心里生起厭惡，不知是為男人、還是為自己難受。從來沒見過一個大男人坐在人家家里還如此浮躁！她在心里開始蔑視男人。男人終于打完了電話，她說，你走吧。男人說趕我走了？你哪還坐得住??！她用蔑視的口吻說。男人不會就這樣走，伸出雙手去摟她，用了很大的力量。她不愿意。男人的力量很大，開始吻她，敷衍的吻，沒有纏綿和激情。男人吻她時(shí)把手伸進(jìn)了她的胸，她從沙發(fā)上逃開。男人說你怎么？她說你走吧！男人走過去，贊美她的嘴唇，說是不用化妝她的嘴唇也是完美無缺。說她的嘴唇很容易撩撥起男人的情欲。男人又要吻她，她躲開了。

男人說：吃完飯我再來。

她說：你覺得我們還能單獨(dú)在一起嗎？

她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男人出門，眼神冷漠、不屑。

后來，她又和男人見過幾次，七八個人圍在一張飯桌上。男人若無其事，那雙眼睛看她時(shí)不再有欲望。

男人不再贊美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已經(jīng)沒有了青年時(shí)的紅潤，每次出門，她不再淡著一張嘴唇，要細(xì)心地涂上唇膏，玫瑰色的，這一直是她喜歡的色彩。尤其在冬天，那張性感的嘴唇，涂上玫瑰色的唇膏，還是那么亮麗、性感、完美。桃心形。不涂唇膏，她的嘴唇就像兩片陳舊的布，有些暗淡。那是歷經(jīng)萬千溝壑的暗淡……

身體

南方女人的身體竟然那樣的小巧玲瓏。

他的目光正在穿透南方女人的身體。

那是十年前的一個初冬，北方的一座古城，她穿的是一身毛衣毛裙，把優(yōu)美的身體襯托得精致、曲折。還有那張梨花一般的臉，都對他構(gòu)成了強(qiáng)大的吸引力。半個月的會議，他的目光幾乎沒有離開過她的身體。當(dāng)然，那是被遮掩、包裹了的身體。盡管是初冬，他對她的身體還是有一些好奇，甚至產(chǎn)生了一些幻想，他們把這叫做——愛情。他看她就像看三月里的一枝梨花。當(dāng)然是南方三月的梨花，是雨天帶露的梨花。

她并不知道。

回到南方，她就接到了他的電話，問一些路上的情況。她說很好，一切都順利，就是太累，睡了兩天才恢復(fù)精神。然后，他們就掛斷了電話。然后，隔上一段時(shí)間，他都要給她掛電話，在不同的季節(jié)。他問一些南方的植物，比如竹、芭蕉。她的樓下正好有一叢翠竹，一樹芭蕉，這真是不謀而合。她說寫作之后，或是夜晚，喜歡去竹和芭蕉下坐坐，并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竹越發(fā)越茂密，芭蕉也是越長越高大，他們的通話越來越頻繁。當(dāng)然，都與愛情無關(guān)，而且她從不給他掛電話。幾年后，在南方，他們又見面了。有了無數(shù)次的通話，他們都不再陌生，老朋友一樣。

這個秋天，她穿了一件藍(lán)印花布的小擺連衣裙，把玲瓏的身體襯托得嫵媚?？粗龘u擺的身枝，他沒想到一個南方女人，居然把一件藍(lán)印花布穿出令人屏息的素雅。如此素潔的氣質(zhì)讓他想起河岸的垂柳——春天的垂柳。身體在藍(lán)印花布長裙里飽含生命的活力。會議主辦方安排了幾項(xiàng)游山玩水，他一直跟著她，風(fēng)景區(qū)逛夜市，他也是跟她在一起。有兩次，他還買了茉莉和野菊送她。但他們始終沒有接觸對方的身體。爬山時(shí)，他緊跟她的后面，有幾次，她感覺到他想牽她的手，那只手幾乎都碰著她的手了，但最終不敢伸過去。那時(shí)愛情已經(jīng)存在了。只是有一些模糊，還沒有明朗。在他，愛情早就產(chǎn)生了，在那座古城的冬天，他看見她的那一刻。看見她被衣裙包裹的身體，他對南方女人就有了一種幻想。他想那就是——愛情。她后來也把它稱之為——愛情。

南方女人的身體那么的精致！

尤其是在藍(lán)印花布長裙的包裹下！

回到家，他總是看見她穿著藍(lán)印花布的身體，還有被藍(lán)印花布長裙突出的曲線。小橋流水一樣。那條長裙跟她的身體一樣曲折、優(yōu)雅、風(fēng)韻。他忍不住要聽聽她的聲音，于是又拿起了電話。當(dāng)然，他可以隨時(shí)給她掛電話，他知道她是獨(dú)身。

終于有了向她說出第一句情話的理由，也有了談情說愛的機(jī)會，他也單身了，一個人走向了一塊高地。那幾年，他總是在春天走向高地，總是一個人，不知在逃避什么尋找什么。

他說：我已經(jīng)愛你很久了！

他說：我一直愛你！

他說：那年在南方那座城市，你還沒看出來啊，傻不傻??？

她當(dāng)然不傻，也不是個遲鈍的女人。她怎么沒看出來，第一次在古城相見她就看出來了，尤其是他看她時(shí)的目光。

他說：那天晚上我失去了一次機(jī)會。

他用“我”，還不敢用“我們”。

她明白是哪天晚上，就是幾年前在南方的一個風(fēng)景區(qū)，他們一群人逛夜市，逛著逛著就走散了，他一直跟她在一起，后來就只有他們兩個人。買了一些土特產(chǎn)，他們開始往回走。他說我們走路回去吧，享受一下山里的夜色。他們住在山上的賓館，離夜市有一段路。來時(shí)他們都看見了，那段路很寂靜，幾乎沒有行人，路邊的懸崖上還開著一種野白花。他們在夜色里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花，但知道是白色的。他們離開了人群，走上了通往賓館的山路。

就那樣慢慢走著。聽得見夜市的人語聲。

他們都覺得這樣挺好，而且都知道繞過山彎，走到懸崖的野花下，可能會發(fā)生一點(diǎn)什么。她清楚他一直在希望著，她也在等待著?？墒?，事情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順利，還沒繞過山彎，他們就聽到了汽車的聲音，并在他們面前停下，車上的幾個同伴說：上來吧，有座位。他們就那樣無奈地上了車。后來就是一大堆人在賓館的房間喝酒聊天，很晚才散。他和她坐在一起，那張沙發(fā)坐了四個人，后來又插進(jìn)來一個，有些擠。他們緊挨著，擠在了一起。隔著衣服，他們都能感受到對方溫?zé)岬纳眢w。在那樣的夜晚，在那樣的燈光下，彼此又能感受到對方的身體，他們都想做一些什么，比如握住對方的手，比如從背后摟住對方的腰。但他們一直都是行規(guī)蹈矩。那一次，是他們身體的第一次接觸，隔著衣服，他們感受到了彼此身體的溫?zé)帷?/p>

她問：那天晚上，如果就我們倆走回去，你要做啥？

他說：我要吻你，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一定要吻你！

她想，那是他多年來的幻想和心愿。

他們在黑夜里，說著那個夜晚，說著那個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但又讓他們回味的山野之夜。

用的都是手機(jī)，而他的是漫游。他正在一塊高地上，正在高地的夜色里和她說著情話。

而她，站在樓下的芭蕉下，旁邊是茂盛的翠竹。芭蕉濃密的葉子遮住了她小巧的身子。夏天，正是芭蕉的好時(shí)節(jié)，每一張碩長、寬大的葉子都綠得新鮮。夏天，也正是竹的好時(shí)節(jié)，每一根竹都綠得青翠，竹筍長得有竹高了，但還沒有發(fā)葉。竹筍長成一棵竹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從冬天開始孕育。

他說：可惜我看不到那叢芭蕉、那叢竹！

他說：你穿了那件藍(lán)印花布嗎？

他說：我真想看看你穿上藍(lán)印花布站在芭蕉、竹下的那份恬淡、安寧。

他說：我還穿著棉衣，今晚風(fēng)很大。

在高地，或是回到居住的城市，多年來，他就一直想象著她穿著一身藍(lán)印花布長裙，站在芭蕉、竹，站在夜色下的身影。

當(dāng)然，他們現(xiàn)在在電話里說的都是情話。也只是在電話里。

他們還需要等待很多年。

歲月，足可以讓他們從青年進(jìn)入中年，或是老年。

用了近十年的時(shí)間。

十年。

為了對方的身體——他們說是愛情，他和她等待了十年。

打開門的那一刻，她就看見了他的風(fēng)塵仆仆。還，看見了他的蒼老。是的，他的變化令她吃驚比十年前蒼老了許多，她一眼就看出來了。也比十年前胖了許多，一種衰老的胖。但那張臉，比十年前更加黝黑了，也許是高地陽光沐浴的緣故。他們擁抱在一起，就站在門口，站在八月的陽光下。這是他們身體第一次擁抱！十年了，不止十年，從古城見面的那一年，他就在等待著，這么多年，他一直等待著這一刻，中間他自己錯過了一次機(jī)會，這一等，又是十年！他們緊緊相擁著，像是分別了好多年，像是一起生活了好多年。他們從來就沒有過分別，也從來沒有一起生活過。但他們像是一起生活了好多年！他開始看她，看了很久，讓他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一點(diǎn)都沒有變，還像十年前一樣年輕、苗條。那張臉還是那樣清新。像南方的一棵修竹。對，他多年來迷戀、幻想的女人，就像南方的一棵修竹。那種竹葉細(xì)長，竹竿修長的竹。并不是所有南方女人都像一棵修竹，他見過不少南方女人，可他迷戀的這個南方女人就是一棵修竹。十年了，她還是那樣。她的發(fā)，依然是一頭青絲，長長的青絲。

他說：來南方，我先去理了發(fā)，把兩鬢的白發(fā)染黑了，為了給你一個好印象。

幾年前，在電話里，他就告訴她兩鬢的發(fā)已經(jīng)白了，每年都要染兩次。

他并不老，還是中年，怎么就要染發(fā)了？想他這幾年漂泊也不容易，尤其是在高地。

他們終于坐到了客廳的涼椅上。

他從包里拿出一件東西，掛在了她的脖子上，說是希望能保佑她一生。

他們擁著，在涼椅上待了很久，八月的風(fēng)有些躁熱。后來他們換了地方。

他終于可以看清她的身體，撫摸她的身體。

中間流逝了很多時(shí)光。

他想她的身體從來就是這樣，從古城對她產(chǎn)生幻想的那一年，或是更早的時(shí)候，一直就是這樣，沒有變化。他撫摸著，吻著，用他的身體擁著她的身體。玲瓏的身體，那樣的多情、飽滿、充滿活力。這是他們多年來的愿望和等待。為了愛情而等待對方的身體。是的，是為了愛情等待對方的身體。十年里，他們都拒絕過不少人，在她，因?yàn)闆]有愛情。在他呢？他撫摸著，吻著，像是在撫摸著南方濕潤的土地，像是在吻著南方雨霧里的青竹。激動而狂熱。為了對方的身體，他們都等待得太久了！為了愛情而等待，他們是這樣認(rèn)為的。

第一次的狂熱過去了。他有些累。而她，還在激動和狂熱中，想彌補(bǔ)十年流逝的光陰，想晝夜不息地珍惜分分秒秒。他不再狂熱，總是很累很疲憊，尤其是晚上，他很早就睡著了，很快的響起了鼾聲。但整個晚上，他一直擁著她身體睡覺。仿佛這樣他就幸福、滿足了。她看見了他的衰老和疲憊，是不是多年一直在高地奔波、行走，他的身體過快地衰老了！她不清楚，不明白是不是這樣？

他問她的那件藍(lán)印花布長裙？

她說已經(jīng)多年不穿了，放在衣櫥，舍不得穿。

他說你穿吧，下次，我一定給你帶一塊藍(lán)印花布回來。

于是在那個黃昏，她穿上了藍(lán)印花布長裙，還是那么素雅、嫵媚、清新。

他挽著她穿了藍(lán)印花布的手臂，去了樓下的竹和芭蕉下。

他們坐在一叢幽暗里，整個夜晚，他都在感受南方溫潤的氣息。而他身邊的南方女人，一直偎依在他的身體里。

坐到很晚，他們才上了樓。進(jìn)了屋，他就給她脫掉了那件藍(lán)印花布長裙。

脫得很慢。很慢。

這一次，是真正的分別，是擁有了對方身體后的分別。

他要走了，要回到高地了。

他說：冬天，我再回來。

他說：或是，過兩個月你來，我在那里等你。

他們就這樣分別了，在等待了多年第一次擁有了對方身體之后。

黯然神傷。說不出的傷感和失落，不知是為了對方的身體，還是為了他們的愛情？他們都很難過。

又將是漫長的等待。

在高地奔波、行走的日日夜夜，南方女人總是伴隨著他。伴隨他的，還有南方女人的身體。

而她，也總是想起那些夜晚，想起他的身體。

時(shí)間長了，當(dāng)她思念他，想起他的身體時(shí)，仿佛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那些個夜晚，在流逝的時(shí)間里，幾乎是一個夢。但他們確實(shí)為對方的身體等待了好多年，確實(shí)在等待好多年后，擁有了對方的身體。但她，總覺得那些個夜晚，一切都變得虛無。

她以為，分別后，不會再相見了。隔得遙遠(yuǎn)，最重要的是他們彼此都實(shí)現(xiàn)了自己的幻想。多年的等待和幻想。但他們有了這一次幽會，卻更迷戀對方了。彼此迷戀。也許是迷戀對方的身體，也許是因?yàn)椤獝矍椤?/p>

又是一次等待，為愛情，或是為身體。

她在南方，等著他從北方歸來。

在那塊高地上……

有時(shí)，她禁不住問自己：是為了愛情嗎？

幽暗

熒屏上的光亮投射房間。

墻壁、落地?zé)?、涼椅、茶幾是淡藍(lán)色的，被黑夜包裹。她像一堆影子，一堆淡藍(lán)色的影子，臉和黑發(fā)都在幽暗中，還有那件深色燈草絨棉襖。可以開燈，她沒有，把自己置身于黑夜的幽暗中。她望見了森林，還聞到了海水的腥味，天空是藍(lán)的，明亮又清澈。這是白天，有陽光的時(shí)候。黃昏就不一樣了，還有雨天，森林和海面上的天空，是幽暗的，但很寧靜。陰天也是如此。她常常讓自己置身于森林和大海的幽暗中，走的很遠(yuǎn)。是的，走的很遠(yuǎn)，一個人。從來都是一個人。好多年了，都是這樣。一直是這樣。她在幽暗的天空，或是在幽暗的黑夜，不停地走。朝著她要去的地方，一個人。

火車從山腳開走，她聽見了車輪撞擊鋼軌的聲音，還有火車出發(fā)時(shí)的長鳴。吼叫著走進(jìn)了黑夜，沿著蜿蜒、起伏的鋼軌。那些鋼軌，綿延大地，穿越平原、丘陵、河谷、山巒、高地。當(dāng)然，也穿越大大小小的城鎮(zhèn)。從城市出發(fā)，最終還是以城市為終點(diǎn)。堅(jiān)固地分割著大地。每天每夜，她都能聽到無數(shù)列火車的嘶鳴，轟隆隆開進(jìn)，又轟隆隆開走，從來沒有終止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從來沒有終止。火車?？康牡胤?，以前是莊稼地，現(xiàn)在，山腳到山頂，都是高樓。是城市的延伸。到了晚上，萬家燈火。

她總是立身于燈火之外。

燈火之外，一列火車沿著海岸線奔馳。它一直在奔馳，沿著海岸線。海水是幽藍(lán)的，在黃昏在陰雨天。有時(shí)甚至是黑色的。她看見過黑色的海水，那是北方的一座海濱城市，在夜幕的棧橋邊，海水是黑的?；疖囇刂０毒€奔馳，大海靜悄悄的。他在車廂里，被幽暗籠罩著。大海靜悄悄，但他還是聽見了海潮聲。潮聲此起彼伏。她聽見了火車的嘶鳴，看著它沿著海岸線開去。

在那座海濱城市，在棧橋邊，夜晚，她一個人溜達(dá)。昏黃的燈光灑在她身上，照著她艱難的腳步。沒有目的地，總是沒有目的地。散亂地溜達(dá)。她不知道他就在城市的幽暗處，在另一處靠近城市的小鎮(zhèn)。很多年以后，她和他才相遇。從此，她就看見一列火車在天空下沿著海岸線奔馳。

十年前，山腳的火車是從田野上開過。公路邊也是田野。夏天綠色的秧苗，秋天金黃的稻田，鋪展到河邊。那是一條從雪山奔流而下的河流——安昌河，與涪江匯合，然后歸入長江，再歸入大海。站在樓上，能看見河流蜿蜒而下，繞著青山和田野。炎熱的黃昏，沿著一條條田埂，穿過田野上的農(nóng)舍，她去河邊游泳。河里，聚集了好多人，男男女女，他們讓清澈的河水清洗著身子。河水讓身體涼爽下來，也讓靈魂安靜下來。河岸是靜謐的。田野的氣息在夜幕降臨，炊煙飄出瓦房，淡藍(lán)色的，飄散秧苗上。河水在流淌，流淌的聲音也是靜謐的。一切都在幽暗中。河水幽幽流著。就這樣，她在幽暗中上了岸，在幽暗中回到了家。十年后，她仿佛還看見了夜幕下的幽暗，那青山、河流、田野、房舍。它們在一片靜謐中?，F(xiàn)在回想起那樣的靜謐和幽暗，她的內(nèi)心就有一種寧靜，仿佛自己又置身于那樣的幽暗中。但田野早已消失，河流也消瘦了。站在高樓，再也望不到那條奔騰的河流。

置身于燈火之外，她只能去想象田野在夜幕下的幽暗和靜謐，還有那些散落田間的瓦房。

窗外燈火輝煌，她在一片幽暗中。

火車一直在奔馳，沿著海岸線。海水映照著車廂。寬闊無邊的大海。幽暗中，他點(diǎn)燃了一支煙。這一生，他離不開煙，從他成為一個男人那天起。大海有些幽暗了，黃昏下。大海的幽暗浸染車廂。那張臉是沉思的，手中的煙在燃燒，點(diǎn)亮了大海的幽暗。平原仿佛沒有盡頭，大海仿佛也沒有盡頭。冬天的風(fēng)在吼叫，刮下了幾片雪。雪花飄落大海，在冬天的黃昏，仿佛從來沒有落下過。這個黃昏，雪花沒有在大海上留下痕跡。沉入幽暗的海水。北方的城市不是沒有痕跡，那座遠(yuǎn)離大海的城市，嵌入了他的記憶。沿著海岸線，他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海水撲面而來，他聞到了海水的氣息，也聞到了年味。越來越近，海岸線即將消失，大海在幽暗中。

她就那樣一直站在幽暗中，聽一個蒙古歌唱家的歌聲。她熱愛的這個蒙古歌唱家，始終沒有出現(xiàn)在熒屏上。整張碟子，都是草原的風(fēng)景。綠色的草原，海洋一樣寬闊、深厚。她已經(jīng)置身其中。這是能讓她安寧的歌聲，尤其適合在深夜傾聽。風(fēng)一樣的歌聲里，幽暗中，她走的很遠(yuǎn)。蜿蜒曲折的蒙古長調(diào)把她帶向一個遼闊的地帶。她總是被感動，被這些歌聲感動，在深夜，在幽暗中，她的淚水隨著遼遠(yuǎn)的歌聲融化在黑夜。她像一堆黑影，但她知道自己正在朝著遠(yuǎn)方走去，內(nèi)心一片光明，一片遼闊、遼遠(yuǎn)?；蚴悄菈K高地，或是一條河流，或是一片田野。置身于燈火之外，她在這些地方行走。讓自己沉靜，沒有一點(diǎn)飄浮。讓自己沉入大地。

就是這樣讓自己沉入大地的。幽暗中，她的雙腳是踩在泥土上的，是貼著大地在行走。是在靜謐中穿過那些莊稼、河流、高地、森林，讓自己像一穗沉甸甸的稻谷。幽暗讓她享受秋天的飽滿。似奔騰的河流、茂密的森林、深厚的海洋、寬闊的田野、遼闊的草原……

火車終于在深夜離開了海岸線，進(jìn)入城市。

城市是它的終點(diǎn)也是它的起點(diǎn)。

他下了車，朝著燈火走去……

但她依然看見火車沿著海岸線奔馳。海水是幽暗的。

有一個冬天，她沉入了黑夜。她經(jīng)歷了一次死亡，這不是第一次。她覺得自己會窒息而死，趕快下了車。她雙眼朦朧，看不清城市的燈火和車流，身上冒著冷汗，手冰涼冰涼。她覺得死亡正在逼近，回不去了。蹲在黑夜里，頭上是一棵北方的樹，燈火朦朦朧朧照著大街。她蹲在黑夜里，蹲在幽暗中，經(jīng)歷著又一次死亡。夜晚的街道仍然嘈雜，來來往往的人從她身邊走過。她在幽暗里一直蹲著，無力行走。這種接近死亡的體驗(yàn)不知是第幾次了，一下就進(jìn)入了一片黑暗，不是幽暗，是純粹的黑暗。一雙眼睛看護(hù)著她。她在樹蔭下聞到了大海的氣息。不知過了多久，她從黑暗里出來，又開始了行走。后來，那雙看護(hù)她的眼睛流淚了，為她流下了眼淚。這一生，可能只有這樣一雙眼睛為她落淚。她的雙眼也被感染，飽含淚花。她看見那些熱淚似藍(lán)色的海水。

那個夜晚，在喧囂的都市，她像是從海洋里走了一遭……

現(xiàn)在，站在窗口，能遙望夜空，但看不見夜色里的田野。田野在黑夜里的幽暗讓她想起了月下的竹、蘭、芭蕉、青草、井水、湖泊、海洋……

望過那片燈火，她還是看到了綠色的田野。夜幕下的田野。還有那條清幽的河流。

置身于燈火之外，她才能看見這些。

蒙古長調(diào)也融入了草原的幽暗，它更適合于在黑夜歌唱或傾聽。

跟隨著蒙古長調(diào)，她的雙腳踩在田埂上。田野的氣息在黑夜散發(fā)。幽幽飄來。

紫夜

有時(shí)候，靈魂需要跟著星星進(jìn)入黑夜。

這樣的夜晚，需要一杯酒，民間說的燒酒，五十度，或是五十度以上的。斟酒的杯子要青花白瓷的，半球形，圓口。喝下一杯就可以半醉，讓靈魂在深夜漫游。不可缺的還有音樂，傷感的，一些經(jīng)典老歌，一些經(jīng)典歌手。蒙古長調(diào)最好。沒有，打開網(wǎng)絡(luò)，就可以找到。屋里，頃刻間就有了水一樣的聲音，長河流水一樣，在黑夜飄蕩、流淌。燈光是昏黃的。其實(shí)不需要燈光，悠長、感傷的音樂就是一盞燈，帶著你一路遠(yuǎn)走。

悠遠(yuǎn)、綿長、空闊。

酒是進(jìn)入黑夜的出口。

夜深人靜的時(shí)候，酒把記憶拉長，讓靈魂活泛，身體安坐在椅子上，人卻溜出了小屋。

在紫夜漫游。

已經(jīng)是下午了，她把書包掛在土墻上，去桌上吃飯。有時(shí)是紅苕，有時(shí)是稀飯，有時(shí)則是干飯，摻了包谷粉。菜是青菜，豬油炒的。有時(shí)就是一碗鹽菜，用它下飯很乏味。她還是吃，只為填肚子。吃了早飯去學(xué)校，七個多小時(shí)，她沒進(jìn)任何食物。鄉(xiāng)下學(xué)生都是這樣，熬到放學(xué)，才回家吃飯，天天如此，饑餓從上午十一點(diǎn)多就開始了，她已經(jīng)習(xí)慣。后來還有另一種饑餓，是食物不能填充的。這個時(shí)候，她就盼望著黑夜早早來臨，躲進(jìn)被窩，在黑暗里想她的心事。

房間里放了兩張床，她同妹妹睡一張，另一張床是母親的，都掛了蚊帳。掛了蚊帳的床，對于她來說是一間封閉的屋子，尤其在黑夜。那是一方情竇初開的少女的天空，任由她的思緒飛翔。鎮(zhèn)上的小男生能填飽她的饑餓，在黑夜的冥想中。那樣的幻想很單純，沒有肉體上的，她只想和他走在一起，兩個人單獨(dú)在一起說說話。后來有一些肉體上的，那就是希望小男生吻她。她愿意在黑暗里把自己溫柔的嘴唇交給他。這樣的冥想讓她的黑夜充滿甜蜜，使她對生活懷著憧憬。這樣的甜蜜和憧憬，使其不久后的她生了一場病，死神在黑暗里召喚她時(shí)，她想的是不能現(xiàn)在就死，她還沒有得到那個小男生的擁抱和親吻。不能這樣遺憾地離開人世，她多次對自己說。并認(rèn)為作為一個女子來到這世上，沒得到過男子的擁抱和親吻就離去，枉來世間走了一趟。也許是懷著這樣的不甘，死神終于從她身邊溜走。

到了黑夜，她仍然躲進(jìn)蚊帳，躲進(jìn)一個少女的天地。沒有人知道她的心事，母親認(rèn)為她很貪睡。尤其是夏天，一家人都在桉樹、竹林覆蓋的場壩里息涼，她鉆進(jìn)被窩，在自己構(gòu)筑的虛幻中冥想。整個暑假，她難得看到小男生，在黑夜幻想就是她每天的功課。有時(shí)她抓一只蟬、一只蜻蜓放進(jìn)蚊帳，它們掛在蚊帳上，和她一樣安靜。有時(shí)月光從木格窗里照進(jìn)來，她看見夜是紫色的，像她冥想中的顏色。場壩下秧田里的青蛙在月夜下不知疲倦地鳴叫，秧田也是紫色的。她看見夜晚的風(fēng)從一塊塊秧田上拂過，把她的夢帶走了。她不知道小男生在黑夜里干些啥，鎮(zhèn)上人的生活和鄉(xiāng)下人是有些不一樣的。這樣冥想的夜晚持續(xù)了好多年，她已經(jīng)記不得了，只記得那些有幻想的紫夜，月光、星光、蛙聲、蟬聲、清風(fēng)，把一顆少女的心點(diǎn)染得纏綿、傷感、甜蜜……

現(xiàn)在她不再是含苞欲放的年齡，已經(jīng)是繁花盛開了，還沒有到凋謝的季節(jié)。她的清麗總能吸引異性的目光，還有她看上去的單純（她活得簡單）。那身簡潔、得體的布衣布裙，將她的身體和氣質(zhì)襯托得近乎完美。那種小家碧玉的美。她拒絕了很多不懷好意的男人，深知他們內(nèi)心的欲望與愛情無關(guān)。有一個男人她沒有拒絕，甚至是愛上了。那時(shí)她在一座城市的一家文化公司發(fā)揮她的智慧。到了夜晚，那個是她上司的男人喜歡在辦公室加班，而她就住在寬大的辦公室，在一張會議桌后面擺了鋼絲床，那是她的小天地。就像小時(shí)候睡過的那張木床，只不過沒掛蚊帳。是上司要她睡在辦公室的，這樣她可以節(jié)約一筆房租。她很樂意，辦公室有電話、電視，靠近走廊的水泥臺上還有燃?xì)饩?，生活很方便，晚上還可以打開電視消解寂寞和無聊。上司加班的夜晚，有時(shí)她一個人去喧嘩的大街漫游，心是空的，腳步是散亂的，沒有目的也沒有愉快。她不喜歡嘈雜的大街，更不喜歡大街上的燈紅酒綠?；氐睫k公室，上司還沒走，他們各自做著自己的事。

這樣平靜、冷漠的夜晚，是在一個冬夜打破的。

那天他加了班沒忙著回去，而是坐下來和她一起聊天，隔著一張小茶幾，他們分別坐在有靠背的木椅上。那天晚上聊些什么她已經(jīng)遺忘，但那房間里朦朧的燈光她是記得的。一盞臺燈的亮光，柔和地灑在房間的地板、墻壁、窗簾、天花板上。有一些幽暗和神秘。還有他們的臉，也有些幽暗和神秘。還有一些，愉悅和激動。在那樣的幽暗和神秘中，他們就那樣聊了一夜，始終隔著茶幾，誰也沒侵犯誰。沉默的時(shí)候，她聽見了夜的腳步聲，正在慢慢走向黎明。喧囂的都市沉入了一片寂靜，她甚至聽見了疲憊的都市人在夜色里的夢囈和鼾聲。這樣的寂靜是她第一次在都市感受。這樣的寂靜是都市最美麗的時(shí)刻，到了黎明就完全不一樣了。中間她小睡了一會兒，就靠在椅子上，他拿來被子蓋在她身上。等她醒來，看見他坐在臺燈下，正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寫完，他對她說：“你醒了？”“你在寫什么？”他說在寫一首詩，已經(jīng)多年不寫詩了，今夜突然有了寫詩的欲望。她不再問什么，知道那首詩肯定是為她而寫的。后來他把本子放進(jìn)皮包，走進(jìn)了黑夜。她聽得見他下樓的腳步聲，還有走過樓下窗口的聲音，是那樣的寂靜。后來房間里的電話響了。他說已經(jīng)到家，要她好好睡覺，蓋好，不要冷著。那聲音那樣溫柔，從黑夜傳過來。一個虎背熊腰、臉上總掛著沉思的男人，居然在紫夜發(fā)出如此溫柔、低沉的聲音。像是害怕驚擾夜色——那樣的小心。

回到床上，大街上已經(jīng)有了雜沓的腳步和汽車的奔跑聲，窗外有了一線青光掛在窗簾上。

黎明來了，黑夜退隱。

春天很快過去了，夏天有些漫長。

院子里幾棵高大的樹，是香樟。蟬棲在樹上，晝夜鳴叫。那不息的叫聲，像她的心一樣空洞。尤其在黑夜，她靠在窗口，聽街上的市聲。她總是融不進(jìn)去，那些熱鬧的市聲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但它們就在她的身邊，每天都在延續(xù)、重復(fù)。想起那個小男生，她曾經(jīng)躲進(jìn)蚊帳思念他，她在那些夜晚做著紫色的夢。一直是她的單相思，她和他什么都沒發(fā)生，甚至沒來得及和他談一次戀愛，她就遠(yuǎn)走高飛了。很多年以后，他們見了面，是和一大堆同學(xué)，臉上都有了些生活的疲憊和滄桑。尤其是小男生，穿著陳舊的衣裳，一雙單皮鞋快要破裂。她看到了生活的艱辛，和他養(yǎng)家糊口的艱難。曾經(jīng)日思夜想的白馬王子，竟然成長為一個只為生活奔波、只為養(yǎng)家糊口的男人。她不知道曾經(jīng)為什么喜歡他，要在紫夜里思念他。她不明白？一切都過去了，連同她的初戀——如果單相思也算戀愛！還有那些散漫夜空的紫色的夢！一切都過去了，那些個情竇初開的夜晚！

小男生只是她記憶里的一個點(diǎn)。

靠在窗口聽市聲，她避免不了不去回想那個紫夜，紫夜里幽暗的燈光，還有男人溫柔、低沉的聲音。那個冬夜其實(shí)很冷，他和男人都不覺得冷，整個紫夜都是溫暖的?；⒈承苎哪腥艘ヒ蛔叧前l(fā)展，他和一些人在一個清晨上了路。她留下來，沒有跟他們?nèi)?。男人在電話里告訴她小鎮(zhèn)的風(fēng)景、人文、歷史、地理是怎么怎么的美。在那個通話的夜晚，男人還給她念了一首小詩，說天上的月光清澈如水。她明白男人的意思。男人有一天回到辦公室，要她跟他一起去邊城，她拒絕了。男人有男人的事業(yè)，她有她的生活軌跡，她很清楚自己這一生要做什么要干些什么，她不能跟他到處走。

辦公室不再需要人留守，她幫男人處理完一切，回到了自己的城市，開始了屬于她個人的行走。男人來找她，風(fēng)塵仆仆出現(xiàn)在她家門口。夜晚送他回賓館，男人問她去不去坐坐，再敘敘舊？她沒有猶豫就否定了?；⒈承苎哪腥耸涞仉x去。她站在路邊目送他上車，看見夜空上有幾顆星星。

記不得又過了好多年，她幾乎把男人忘記了，突然在一天清晨接到了男人的電話，說他就在她的城市，在哪條街在做什么，約她中午出去吃飯。她說人不舒服，連一個見面的機(jī)會都沒有給他。她完全想象得到男人的失落和惆悵。但她有自己的理由。黑夜降臨，她在小屋聽了很久的情歌，聽得整個人纏綿悱惻。

不知道后來是怎么愛上他的？來到這座城市，她和他幾乎就認(rèn)識了。僅僅是認(rèn)識而已，彼此知道對方的名字和工作單位，還知道對方都是文學(xué)青年，從來沒有交往過，在一些大會小會上說說話。她沒想過自己要愛上他。他的確不具備吸引女人的條件，尤其是還有幾分姿色的女人。但在他們都不再是文學(xué)青年時(shí)，她卻愛上了一個從來沒吸引過她，沒有產(chǎn)生任何幻想的人。她想愛上他是因?yàn)橄矚g他的性情。只能是這樣，她把一個男人的性情看得比外貌和能力重要。一個閑下來就搓麻將，就聚集在一起吃喝玩樂高談闊論的男人，她是不會愛上的。她喜歡孤獨(dú)、安靜、默默地做自己事的男人。很多年以后，她就這樣愛上了他。有些突兀，在沒想過要愛他時(shí)，她愛上了，和他走在了一起。

那是一個夏天的黃昏，一個朋友請客，她和他都去了。已經(jīng)是深夜，他們從樓上的餐廳走進(jìn)了夜色。就在他們走進(jìn)夜色時(shí)，她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寂寞，還有幾絲茫然。他在路燈下看著她。朦朧中，她看見了他眼睛有一些渴望。聚會的人各自打的回家，她和他的家都在同一條線，自然就走在了一起。他們沒有急著回家，走上了柳蔭覆蓋的河堤。在黑夜里，他們就那樣走著，說著話。聽著河水的流淌，慢慢走著。后來他牽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拒絕。她從來不反感這個男人。她的手涼悠悠的。他問她冷不冷？她說河風(fēng)吹起涼快得很。他的手心有汗，她想是因?yàn)榫o張。走了那么長的路，也許是猶豫了很久，下了很大的決心才牽住了她的手。

那一夜，他們像一對羞澀、甜蜜的戀人。

河堤上沒有別的行人，只有他們兩個不停地走著。夜空是紫色的，城市的燈光隱隱約約映著。寂靜又神秘。

白天他們要忙自己的事，約會總是在夜晚。一起吃飯喝低度酒。一起散步。有時(shí)在她家，更多的時(shí)候是在他的家里。他們喜歡在夜色里走向河堤，沿著河堤一直朝前走。一直朝前走，走向一個陌生的地帶，走向另一片風(fēng)景，是她內(nèi)心的一種渴望。他牽著她的手，有時(shí)把一只手插進(jìn)她屁股后面的牛仔褲包。她能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甜蜜和愉快。他們在夜色里的甜蜜和愉快。

很多個夜晚，都是這樣。

后來因?yàn)闋可娴揭恍┚唧w事情，是關(guān)于她的，他們不再約會。

而這個她以前從來沒想過要去愛的男人，是她在這座城市唯一愛過的男人。

她早已習(xí)慣了一個人走路。

尤其是夜晚，她總是一個人在黑夜行走。

黃昏，她喜歡一個人沿著河堤朝前走，一直走到夜色安靜，走到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走到柳蔭下只有她一個人。

這一生她要做的事，就是一個人在紫夜下走向陌生地帶，走向另一片風(fēng)景。

有時(shí)，她在街上看見一個男人的背影，很像那個虎背熊腰的男人，她以為是他。但她知道那是另一個男人。她不認(rèn)識。朝著河堤一路走遠(yuǎn)時(shí)，有時(shí)她會在夜空下想起另一個人。就像有時(shí)她獨(dú)自坐在夜色，把著裝了半杯燒酒的青花酒瓷，聽一曲悠遠(yuǎn)的蒙古長調(diào)。

一切都在黑夜隱退、消失……

一切都將在黑夜隱退、消失……

惟有紫色的夜空……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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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紫夜

散文

言子

DIANCHI LITERARY MONTHLY 滇池/2013/08

滇池/2013/08 DIANCHI LITERARY MONTHLY

觸動

春天來到湖畔。它觸動干枯的蒲葦，或者生銹的翅膀。

我看到蒲葦?shù)蛄?，在風(fēng)里化作春泥。它們整個冬天，都展示著一個堅(jiān)實(shí)的形象，而到春天了，它們萌動的根部，一定有新的血液注入。冬眠，其實(shí)是很好的休整方式，植物脫掉那層老皮，甚至重新發(fā)芽生長，像脫胎換骨的生靈。可是僵硬的翅膀上，還看不到飛翔的跡象。

我的水鳥。冬天縛住了水鳥的翅膀，它們的靈魂始終向往掠過封凍的湖面，現(xiàn)在，這個美麗想法，暫時(shí)龜縮于密實(shí)暖和的羽翼下。清晨的薄霧中，我看到泥徑旁有個鳥巢，還有鳥巢上掛起的冰霜，我感到驚訝，原來是晶瑩的冰霜，粘住了鳥的飛行軌跡。

鳥的翅膀，是湖泊天使背上載起的夢幻。

現(xiàn)在，春天來了。最先觸動的，是依附著水土的植物，它們把觸角深埋在湖的皮膚里，纖細(xì)的，深遠(yuǎn)的，蔓延的根須，可以直達(dá)湖泊的心臟。植物知道，湖泊在想什么。我看到枯萎蓮荷舒展起身姿，還有輪葉黑藻，還有蘆葦、菰芡水蓼。草木泛出青色，它們昔日青俊的身姿，容易帶走水鳥的心。泛青植物使湖泊活躍起來，我能夠站在莊臺上，聽到遠(yuǎn)近不同的聲音，鉆出土壤的聲音是發(fā)悶的，像交錯而來的驚雷，那些刺破水面的聲音是尖銳的，我聽到“啵，?！钡穆曇舫涑庵矗铱吹健芭?，啪”的聲音，正在截?cái)嘞蛏系摹班！甭?，那些植物弄出的聲音，此時(shí)紛紛跌落到湖里，這不妨礙水生植物的生長，它們露出湖面的頭顱上，有水鳥的羽翼正好經(jīng)過，秧雞、黑水雞、草鷺、花雁和綠頭鴨，它們略顯僵硬的翅膀，貼在正在轉(zhuǎn)暖的水皮子上，還不能優(yōu)雅曼妙的審視高遠(yuǎn)與空闊。

這個春天，距離青蒼莽原上的花期，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

我要到湖里看鳥，看看它們被春天觸動的背影里，是否儲存了攀爬、蔓延和有爭先恐后聲音的春天。

春天鼓起腮幫子，向著湖泊清清嗓子，鳥就醒了。

倦懶的鳥，在湖泊里生活的精靈們，感覺到有什么正在搔弄它的美麗羽毛。一股晨曲般的春風(fēng)，一枚憂傷的順風(fēng)起舞的落葉，都能讓水鳥興奮。春天撩撥起鳥的無限情思，它想到麥草青青的湖畔田野了，想到隱秘莫測的湖灘草叢了，想到白帆點(diǎn)點(diǎn)的航道船隊(duì)了。它曾經(jīng)在湖畔的田野上，梳理自己的羽毛，在湖灘草叢里孕育自己的愛情結(jié)晶，在航道船隊(duì)上空觀察是否還有孤寂的遷徙者，人有船道，鳥有鳥道，蜿蜒的水路上，真的留有很多斑駁如漆的生命等待。

春風(fēng)傳遞給水鳥春天來臨的訊息，我卻把鳥丟棄在茫茫荒原般的水泊濕地里。我必須尋找到正在蘇醒的鳥，它的歌喉，最能撩撥起我的神經(jīng)，我知道鳥正在湖里等著我，準(zhǔn)備告訴我湖里的一些事情。

觸動，其實(shí)是情侶之間簡單的拉手，告訴你，我已經(jīng)來了。

春天將手伸給水鳥，它清楚自己來的正是時(shí)候，這是枯水季節(jié)，灘涂裸露，草根裸露，鳥腿裸露，可是那只站在禿樹枝上的鳥，它的身體里，還有一尾游動的魚。鳥想到這條魚了，于是將自己的翅膀，交給云朵上打盹的春神。春神俯在鳥的脊背上，看著嫵媚的湖泊蘇醒過來，眨動著眼睛，看這個陌生的世界。冬季凋零的水生植物，現(xiàn)在煥發(fā)了青春的活力，它們的隱匿在水中的根須，要等到魚們都蘇醒過來。

鳥聽到了春天發(fā)出的聲音，好像什么東西截?cái)嗔耍鋸拇讼旁诤纳钐?，成為難以逾越的記憶。我看到有一只鷺鷥，穿透湖泊蒙在身上的薄紗，到達(dá)我牽夢四十七年的谷亭小鎮(zhèn)，它想在這個小鎮(zhèn)詩意棲居，做我的鄰居。

我在春天唱起歌謠之前，來到美麗的微山湖畔。

站在湖岸上，我想自己是被什么觸動了，蓬勃向上的植物，神秘莫測的水鳥，還是天籟般的聲音。我聽到內(nèi)心深處“砰”地響起，這是一種花開的聲音，頓時(shí)被鳥的啾鳴掩蓋了。

觀自在的佛，大自然像約定好似的，被莽撞的風(fēng)撫摸了一下，就開始懷春了。我看到個體孕育的偉大過程，或者短暫如花開花落，或者漫長要整個世紀(jì)，綠芽是裝飾湖泊的起初的物件，隨后是泛起粼波的湖面，接著是從夢境中走出來的水鳥。我終于看到一個覓食的水鳥，它從湖泊深處的巢中，到濕地邊緣迎接喜歡大自然的人，迎接同樣被風(fēng)觸動的我。我是它們的朋友，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息，已經(jīng)被它所熟悉了。我微涼的手腳，根本不能阻止熱烈的心臟，還有誘惑我的，拽起我前行的那個聲音。是鳥的聲音，還是春天發(fā)自肺腑的呼喚，抑或?qū)儆趦?nèi)心深處的自我眷戀。

在微山湖里，柳絮等待涂上鵝黃，湖水等待泛起白浪，魚群等待游出冬眠的窩子，湖的表面萬籟俱靜，只有鳥，從春風(fēng)吹皺的湖面上飛掠而過。

它的巢，就是它的故鄉(xiāng)。它的故鄉(xiāng)，就是它的記憶。它的記憶，就是它的遠(yuǎn)方。

水鳥，一個可以帶活湖泊的生命，一個讓大自然萌動的生靈，就這樣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從容，高雅，閑散的鳥，好像沒有經(jīng)歷過嚴(yán)寒的鳥，遷徙的鳥還沒有回來，你在湖泊里，是怎樣傲骨迎風(fēng)穿過這個冬季的。

我似乎看到這只鳥站在巢窩里，等待春風(fēng)吹來，溫暖它凍僵的身體。它的羽毛被自由的風(fēng)吹起，猶如渾圓蓬松的團(tuán)狀棉絮，它的草巢被湖風(fēng)所破，如同唐詩宋詞中的半間草堂。鳥知道是誰觸動了它，它不說，大自然里的一切異象，都是不可言說的秘密。那股不同尋常的風(fēng)，纏繞在那條僵硬的泛出青綠的腿子上，這是它的期待，也是它的渴望。鳥的細(xì)長腿桿，真像插在巢里的一段柳枝，枯死的，卻還要泡在水里染上青苔，現(xiàn)在是鳥巢骨架的組成部分。獨(dú)自佇立的骨架細(xì)結(jié)，好奇地支撐著一個冰冷雕塑，卻也不盡然，有時(shí)候，我能看到雕塑上，緩慢地伸出有蹼的爪子。精致的鳥蹼，沿著它的三條半鋼鉤鐵骨布設(shè)出來，沒有鴨蹼那樣完整優(yōu)美，也肯定沒有鴨子那樣行走笨拙。有著半蹼的爪，離開鳥脯下溫暖的羽絨，顯得猶豫不決，緩緩地伸下，觸到鋪在巢里的碎草，然后停止下來，再緩緩地往上收另外一條腿。頭顱依然別在翅膀里，看不到它的尊容。我清楚它的聽覺系統(tǒng)，是不會睡著的。在整個冬季，微山湖里的鳥，都有特別靈敏的耳朵，能聽到真實(shí)與虛無的佛的開示。

所有水鳥的生活，都是湖泊給予的。

湖汊子里，有剝繭抽絲的聲音，冰涼寒氣，像魚吐出的水泡，從湖底向上，冒出一串串珍珠，冒出季節(jié)變換過程中的幻影幻像。

我知道在湖泊深處葦草叢生的地方，還停留有凝固的風(fēng)，依附在暮色蒼茫的鳥巢上。這個時(shí)候坐船進(jìn)入湖泊，極目遠(yuǎn)眺，恍如北方覆蓋著春光的莽原，看不到湖水，卻能體會草和樹木的遺骸如此堅(jiān)韌。草死在殘酷冬季，并且心甘情愿被留在湖泊的鳥，搜集到原本荒蕪清冷的草叢里?？此扑廊サ牟荩矚g被風(fēng)弄折，再跟著鳥的翅膀，落在夕陽觸摸的湖面，做自己的船，做自己的帆，它們并不情愿做所謂堅(jiān)韌的樹木，突兀卻不高大，反而任由季節(jié)之風(fēng)鞭抽杖打，甚至不被受難的水鳥，在惶惶中依偎半晌。

我看到那只站在巢里的鳥。它站的很穩(wěn)了。

于是，它的頭顱，從羽翼中鉆出來。

它把很多時(shí)間都放在夢境里了，現(xiàn)在，從天而降的美好時(shí)光，正在輕緩地?fù)崤挠鹈?/p>

觸動，只在剎那間。

就醒了。

高度

我現(xiàn)在從莊臺上，向土壩邊緣走。這是一條被雨水沖刷出來的裂隙，跟著這條裂隙，撥開茂密的枯黃蘆葦，微山湖水“嘩啦”依偎到我的腳下。我看到湖的模樣，坦蕩，包容，開闊，神秘，我必須尋找到神秘這個字眼，才能把湖泊的樣子，說得更加具象。

蹲下，給湖握手致意，或者容許湖泊爬上我的臉龐，扯起一大片透明亮光，遮擋我的眼睛。這是向湖神祈禱福祉的儀式，到湖里了，撩起一點(diǎn)被陽光曬暖的湖水，清洗自己眸子里沾染的塵埃，我可以在湖里看到很多原生態(tài)，它們存在的形式，影響了這個世界上的很多智慧者。湖水謙遜地伏于我的腳前，這個高度，我能夠看到正在生長的葦草，正在發(fā)芽的浮游植物，正在蠕動的浮游動物，以及從泥沼里爬出的底棲動物，蝦米，不多的幾個，在臨近莊臺的苔狀物前游動。還有貝殼，慘白的殼體上，露出淡淡的憂傷。這是湖的眼睛，散布在高出水面的土堆上。

湖讓它的眼睛，占據(jù)水不能到達(dá)的地方。

如果從水的高度，我能看到很多平時(shí)忽略的東西。除了蝦子，水蚤，蚌殼和螺，還能看到某些動物留下的痕跡。蛙在干衣藻上生氣，它的身旁，有水獸的腳爪，沿著水線向遠(yuǎn)方走去。死掉的魚，被湖水沖上岸，蛙不喜待見它。蛇沒有露面，蛙怕那些沒有勇氣的蛇，在春天到來之際，還藏匿在洞穴里不出來。水還是泛黃，一遍又一遍地舔莊臺的衣袂，它真沒有出息，可它還要什么出息呢？它有這么多靠它養(yǎng)活的衣食子孫，它還要什么出息。蛙像我，蹲在湖邊看湖的高度，它不明白，自己這么矮小丑陋，還不及湖泊的高度謙遜，它不知道湖就是漁村里，每天都能看到的村婦，平庸和忙碌，不善于打扮和敘述。湖從來不向人敘述自己的事情。

當(dāng)然，還有精心編織的鳥巢，鳥把葦草當(dāng)做自己的一部分了，它們喜歡這樣的境況，甚至到遷徙季節(jié)都不愿意走，巢掛在粗硬堅(jiān)韌的葦棵上，或者鋪墊在水草樹枝聚集的鴨墩上，在這里，我們很容易找到溫馨的愛情。被人遺棄的網(wǎng)具，像一個糾結(jié)于幾根蘆葦?shù)慕诸^怨婦，它纏繞在湖水浸沒的死藻里，齷齪，卻是沒有顯露本色的英雄。幽靜清澈的水窩子里，看不到魚群的影子，它們是嘯聚山林的俠客義士，來無影，去無蹤，無可尋覓。我看到一只斑頭雁，正在試探著將脖子伸進(jìn)灘地里，雁灘上有雜亂的羽毛，說明有雁群回來了。過不多久，湖上的花期開始了，有荷之船飄到水線邊，等待我上船。那嫵媚的船，可在我的等待中，幻化為湖神派來接我的渡舟了。

彼岸應(yīng)該也有我這樣看湖的癡人，想著對岸的風(fēng)景。

還有臺地上荒蕪凄涼的樹林，跟在我的腳步后，試探著走到湖里，被湖底冒出的冰冷氣溫給僵住了。我想到剛剛過去的冬天，我身體溫度正在下降，背上生出纖細(xì)的羽絨。春天什么都在生長，動物和植物，湖泊和土地，都在生長壯大。我將長成一只能夠飛翔的水鳥，把頭埋進(jìn)灘涂里的淺水里，睜開眼睛，看那個碩大無垠的世界。

現(xiàn)在，我的面前只有斑頭雁，它開始梳理，從頭到腳，哪怕有一絲亂羽，也不行。雁是居家生活的水禽，不像鷺鷥、紅骨頂和綠腿鷸，在湖上飛來飛去。我果然看到了一只水鳥，是草鷺，在稀疏的葦草邊沉睡著，它把頭別在翅膀下，沒心沒肺不管不顧地睡眠。鳥不想露出頭，它是湖中的美人兒，有著修長的腿和脖頸，如果還有五彩羽毛，從凋零中重新?lián)炱饋恚B巢上或許會生長出植物的嫩芽。這只鳥，是在何時(shí)艱難地體量這個世界的，我實(shí)在沒有看到，它可能觀望了衰敗的湖泊，這里是佛家撒滿青蓮紅荷的圣地，可現(xiàn)在佛走了，那些亦真亦幻的荷也敗了，佛在春天跟著鳥回來，它要整理這個世界，再給這個世界畫一幅秀美的圖畫。我在湖邊，看著那只鳥，它好像感受到我了，美人兒般的細(xì)長脖子，從翅膀里鉆出來，向上伸起著，眼瞼眨動了一下。這個陌生或者熟悉的環(huán)境，溫暖或者寒冷的環(huán)境，都想讓它鳴叫，呼喚過去的蒼翠與美麗。從尖細(xì)的嘴里，從干燥的嘴腔子里，我想象它的鳴叫，是否還雜有上個季節(jié)的殘響。

這第一聲，虛妄和嘶啞的啼鳴，肯定是唱給湖泊的。

它抖動翅膀，翅膀上落有凝重的涼氣，阻隔了鳥與世界的交流，幾乎看不到塵埃，能夠污染美麗的羽裳。抖動一下，再一下，膨脹的身體里，所有的寒氣掉落到草叢里，鳥感覺到溫暖，這個微小變化，肯定是從每個羽根上注入的，輕柔的，體貼的，可以感知的溫暖，瞬間傳遞到它的每條神經(jīng)。我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有種輕爽的感覺正彌漫在身體里，于是，我的身體輕盈的浮起，被裹圍的溫暖氣息解放了，我找到了湖泊的高度。

這只鳥，還有那只雁，它們把脖子揚(yáng)起在空中。

我看到太陽在湖上虛張聲勢，它在驅(qū)趕湖里冬眠懶惰的魚么。那迎風(fēng)起舞的鳥，喉節(jié)里滾動著天籟。

這半湖靜謐，是何時(shí)降臨的。

觀望

我等待鳥的語言沖破靜謐。

我必須代替它們，像那只四處觀望的青腳鷸，等待讓人焦躁不安。如果我還聽不到天籟傳來，我會抖開自己的翅膀，向前俯沖，把身體懸吊在空中，尋找是否還有唱歌的鳥。

樹枝是最好的觀望臺。在春天到來之時(shí)，我的身體歸于寒氣未消的湖澤，靈魂則歸于自由純凈的天空。我的靈魂，應(yīng)該是湖神們給予的，它們在某個夜晚誘惑了我，跟著它們駕馭的季節(jié)馬車，輕盈地穿行在蘆葦蕩中，我看到不曾知道的世界，這個屬于大自然之神的湖澤，還有這么神奇的事情發(fā)生著。我必須作為一個觀望者，觀察和體驗(yàn)這個湖泊。

在湖里，我經(jīng)常忘記自己身體的存在，而把它交付給未知的神靈。用織物束縛起來，不讓春風(fēng)弄痛我的神經(jīng)，靈魂絕對不可以這樣受到約束。我能夠感知的是，靈魂正搭載在翅膀上，像有光澤的水泡，附在水鳥身上。在天空中，我要找尋那塊沒有煩惱的美好所在，佛家描畫的所在，還要等待很多時(shí)候，才能降臨到這片湖泊。我想坐在蓮荷做成的小船上，里面還有無數(shù)被大自然贖買的死亡靈魂，在塵世里，她們走累了，就被載到湖里，停泊在湖汊或水灣里，等待鳥的一聲啾鳴。

春天里，鳥鳴可以讓湖水復(fù)活，可以讓人類靈魂的種子，變成青雅不俗的蓮葉。

我看到一只鳥，站在樹枝上，目光被風(fēng)吹洗清澈了，露出它原本的銳利。它沒有想到自己的身體，在冬季的等待中，是湖里淤泥做成的胎，是沒有用的物質(zhì)聚集體。我在谷亭小鎮(zhèn)上的生活狀態(tài)，就像是這只鳥，沒有著落的鳥，早晚化為湖里的腐泥。

我在觀望。我幻想有五彩斑斕的水鳥，從夢幻中直落而下，將我從小鎮(zhèn)上載到這里。我唯獨(dú)在夢境里沒有聽到鳥鳴，我的眸子，還有最重要的靈魂，都需要被它喚醒。蒼鷺、草鷺、白鵝雁、鳳頭麥雞，還有我熟悉的水葫蘆和魚鷹，我在睡夢中，看著趴在巢里的禽鳥，它們的溫度，還沒有調(diào)節(jié)到湖水的溫度，它們的夢境，還沒有調(diào)節(jié)到春天的夢境。

我相信它們，會把羽毛，梳理成云朵的模樣。

我看到有什么，掠過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