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新生
那年,我與好友通往山東棗莊,列車還未到站,同車一位作家就向我講述起棗莊一帶的運河史,我眼前立即出現(xiàn)了一幅凸顯形象思維的油畫:魯南,有一條蜿蜒南下的玉帶,那就是棗莊的臺兒莊運河。平靜的運河在漫漫史潮中,時而若賢淑淡定的淑女,時而如激情四溢的詩人,淳樸的民風與紛繁的商情常年映在古河水面,當年的戰(zhàn)火與抗爭的氣勢永久印在老莊深處。
那天,我趕到運河碼頭時,天色已經(jīng)昏暗。手搭涼棚遠眺,裊裊炊煙在老莊之上緩緩升揚起一個個懶散的問號,運河水面拖輪的臥艙中開始呈現(xiàn)點點漁火,詩人筆下的岸柳由金黃色逐漸轉(zhuǎn)變?yōu)轺焐粲?。寧靜的鄉(xiāng)村在黃昏后總是顯得親情無限,較之京城喧騰躁動的夜市,自然有一種淳樸感與厚重感。當然,這情景也帶有一點點悵惘與無奈,就如鄧麗君演唱的那首軟軟的、緩緩的“又見炊煙升起”。
那晚,我在朋友陪同下夜游古運河,悄然進入古人夜游的意境中。讓我感到幸運的是,我們乘坐的恰是古人當年解纜揮別的木舟。進入水面,眼前有月色鷺影、櫓聲咿呀,有年邁的漁家生動敘述運河往事,還有漁家姑娘哼唱拉網(wǎng)小調(diào)……一時間,隨著夜幕下濤起波落、月上柳梢,我的思緒漸漸穿越時空,被拉入了一個時代又一個時代……
明萬歷年間,這里曾是一條關(guān)聯(lián)到國計民生的重要水脈。每當東方泛出一片玫瑰色時,貫通南北的漕運船只紛紛起錨破浪。當時,一組數(shù)字足以讓這條古河光耀史冊:每年通往的船只多達8000艘,漕運之糧多達400萬石。明代河道總理于湛經(jīng)常佇立河畔,對著濁浪翻涌的運河感嘆不已,于大人激情洋溢之后,回到書房磨墨持筆,書寫了《運河題銘》:“國家定鼎燕京,仰借東南朝稅四百萬擔以資京師,唯此漕渠一脈,為之咽喉?!?/p>
這條古運河,曾見證幾代帝王巡游天下的情景?!八茌d舟亦能覆舟”的古訓是否驚擾過他們的美夢?古運河曾是風流才子搖扇吟唱的載體,高低錯落的詞曲和風趣幽默的史話在沿岸古鎮(zhèn)上也不知留存幾何?古運河曾是商賈密集的樂園,老店內(nèi)浸透茶香的搭訕和暗藏玄機的商約,也不知讓路人感知幾分商情?古運河,你層層漣漪,負載了多少頗具戲劇性的史話?
那晚,我站在船頭,面對融融夜色,試圖通過從另一個視角看古運河時,心情陡然沉重起來。古運河西倚煙波浩淼的微山湖;東臨奇峰連綿的沂蒙山;北通齊魯大道,南接軍事重鎮(zhèn)徐州,自古便為烽火鏖戰(zhàn)之地。早在春秋時期,這里是一個兵不足萬的“偪陽國”,面對13家諸侯的合力聯(lián)攻,這里的軍民堅守城池數(shù)十日,慘烈場景可想而知;清代,這里居住的劉平聚眾10萬人,號稱“幅軍”,與清名將僧格林沁血戰(zhàn)數(shù)十場,寧為玉碎的氣概,多次讓對手萬分驚悚;1938年春天,這里的每朵鮮花和綠草都垂著殷紅的血滴:李宗仁將軍指揮中國軍隊與日寇鏖戰(zhàn)半月有余,殲敵萬余人,在史冊里留下了震驚中外的臺兒莊大捷……古運河,不想你承載的史話還有那么的沉重的成分!
登岸系纜,我與船家定好時間和地點,便走向運河北岸的一個碼頭,沿著青石鋪設(shè)的小街獨行,我慢慢步入月河古街。那晚,我看到兩側(cè)古民居的翹檐和馬頭墻隱現(xiàn)出的古拙剪影,商鋪的建筑風格既有北方建筑的厚重,又兼江南民居的柔俏。雖沒有古人秉持的燭火,僅憑著夜燈和月色細賞明清民居,倒也不乏詩意。我猜想,古院內(nèi)起落的鼾聲或許在演繹著一個綺麗的美夢?
古運河畔的棗莊,最早因棗林成片而得名。因這里曾為兵家必爭之地,烽火連年、彈痕遍地,一片片碧海接天、清香四溢的棗林,由此成片地消失于火海。而今,代之以勃發(fā)茂盛并成為觀光品牌的名木,是萬山紅遍的“冠世榴園”。夜渡古運河后的第二天清早,我默默坐在運河之畔涌翠溢紅的榴園深處,仰觀曾被古詩人稱為“猩血染絳囊”和“枝頭火”的朵朵榴花,聯(lián)想起生于斯長于斯的詩人賀敬之在此地吟詠的詩句:“燎原星火似重現(xiàn),忽作銀河碧傾天?!焙鋈婚g,陣風襲來、一望無際的榴林滾動著雄勁的韻律。面對“從春開到秋”那紅霞般的嬌瓣,我若有所悟:它們莫非是那些拔劍揚眉、慷慨就義者的英魂?
正想到此,古運河方向一聲汽笛長鳴,把我飄蕩不羈的思緒拉回。不知從何時起,天上已經(jīng)飄灑起了絲簾般的細雨。我撐起傘,跑上一座山頂遙望運河,運河仍然如昨夜那么迷蒙。與夜景所不同的是,岸邊一片片艷紅的榴花使湖光山色更顯生機,更顯紅火,讓濕漉漉的碼頭更顯清麗,更顯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