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高考牛校黃岡中學,今天略顯落寞。
一方面高考分省命題后,有出題權的省份省會中學成為得利者,而那些曾經輝煌的地方一中,風頭讓位于大學附中;另一方面奧賽獲獎與高考脫鉤,原來的奧賽強校失去了高考優(yōu)勢??梢哉f,以黃岡中學為典型的大量縣中、地區(qū)中學都從鼎盛期滑落下來。不少人認為它們是這些年高考改革的失意者。
任何改革都是建立在以前政策的軟肋之上。大學需要什么樣的學生自然要由高校說了算,提高大學生的研究能力、綜合素質非常重要。朝著這一方向的改革無可厚非。
但不可否認的是,當今中國的教育資源正越來越向東南沿海、中心城市聚集,東西部、城鄉(xiāng)、貧富分化都在加大。在此大背景下,這種善意、道理充分的改革客觀上減小了農村子弟進入名校的機會。加上非名校的就業(yè)率越來越難看,收費卻不菲,讓不少農村孩子沒畢業(yè)就扛起行囊去大城市打工了。
教育是社會公平的調節(jié)器。公平與效率之間,是需要教育行政部門反復平衡與拿捏的。黃岡中學的畢業(yè)生在北大清華也很著名,被稱作“出身草根,天資聰穎,又刻苦勤奮”,他們的綜合素質也在高等教育中錘煉養(yǎng)成。這些能拼的“草根”,難道不更令人尊敬?
改革應該是呈螺旋式上升的,等到中國高考的優(yōu)勝者,農村與城市能平分秋色之時,也該是中國基礎教育新的輝煌之時。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我們記錄、反思黃岡中學的痛苦與掙扎,為市縣中學的重振做些理論上的準備。
一
神話誕生地與爭議集中地
湖北省今年的高考成績一公開,網上迅速出現了近13年來該省高考狀元產地的統(tǒng)計:26個文理科狀元中,武漢7個,襄陽6個,荊州4個,黃岡1個。
在湖北東部的著名中學——黃岡中學,今年的高考成績被許多教師認為是近幾年來最好的:一本過線794人,理科600分以上131人,文科600分以上人數6人。算上8個保送生,清華北大的錄取人數有望超過16人。
然而,在黃岡中學的貼吧里,卻有應屆和往屆學生繼續(xù)感嘆著這所學校的“沒落”——盡管在黃岡市里仍然拔尖,但比起省內其他學校并不占優(yōu),特別是考上北大清華的學生數量有點“萎靡”,多少年都沒出過一個省狀元了。
黃岡中學為何變得如此低調
經常會被拿來與黃岡中學做比較的,就是位于武漢市的華師一附中。其每年保送北大、清華的學生在20人以上,一本率常年高達90%,除去高考,其國際部中美班的學生更是全部進入美國排名前50的高校。
黃岡中學曾被稱作是出產“神話”的地方。自恢復高考以來,中國只有兩個神話,一個是“海淀神話”,另一個就是“黃岡神話”。在當地,黃岡中學被稱作“黃高”,它是市民口中最頻繁出現的詞語,連出租車司機都能說出歷任校長的名字和事跡。上個世紀90年代黃高的輝煌時期,鬧市區(qū)內150畝的老校區(qū)是個旅游景點。校園是開放式的,前來拍照、取經的人絡繹不絕。“很多人都懷著朝圣的心情前來,不明白這么一個經濟相對落后地區(qū),為什么有這樣的教育奇跡。”多年研究“黃岡神話”的黃岡師范學院教授袁小鵬也曾對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
如同每年的高考成績一樣,黃岡中學是神話誕生地,卻也是爭議集中地,近幾年來尤其屢遭質疑:比如,1999年以后從未出過省狀元;2007年以后,再也沒有拿到過國際奧賽的獎牌;2010年未能出現在第一批北大校長推薦學校名單中,2011年才入選……不少人問,神話是否已經破滅了?
對于外界或質疑或頌揚的聲音,近兩年來的黃岡中學一直保持緘默。校長劉祥自2011年上任以來,呈現出異常的低調,幾乎從不在公眾面前“發(fā)聲”。今年3月作為全國人大代表在北京參加兩會時,他也拒絕了所有媒體的采訪。
這所位于鄂東欠發(fā)達市的高中,面臨的艱難并不為常人所知。劉祥坦言,黃岡中學正處在一個休養(yǎng)生息的階段:“黃岡中學現在位置尷尬:名氣很大,但總是遭遇到各種非議。我們好不容易這幾年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只想喘口氣,靜下心來,做自己該做的事情?!?/p>
曾經的競賽強校,這幾年很艱難
按照黃岡市委書記劉雪榮的概括,黃岡神話有“三大法寶”——奧賽、高考和教輔材料。這其中,第一大法寶就是奧賽。
時至今日,黃岡人還言必稱黃高“9班”。9班是傳統(tǒng)的競賽班,每年大約有一半的學生都能夠通過競賽保送名牌大學。根據4月10日在學校官網上公布的保送生名單,2013屆9班的畢業(yè)生中,有17人通過奧賽獲得保送資格,其中8人被保送北大清華,4人進入全國決賽(冬令營)。這一批學生,也是最后一屆能夠通過這種方式進入大學的學生——教育部發(fā)文規(guī)定,從2014年起,畢業(yè)的高中生獲得全國或省級奧賽獎項,將不再具備高考保送資格。
在奧賽保送的最后幾年,黃高也不輕松。
自1986年獲得中國第一塊國際奧賽金牌,到2007年為止,黃岡中學的學生共獲得11金5銀2銅共18塊國際奧賽獎牌。但在近幾年,國際奧賽的金牌與黃高無緣,能夠進入冬令營和國家集訓隊的學生數量也在下滑。
2013屆學生的競賽成績,在近幾年來并不算差,但在2006年以前,黃高每年因奧賽獲獎而保送的學生基本都在25人以上,多則三四十人。2001年,9班的49名學生中就有15人進入北大清華,10人進入冬令營;2004年畢業(yè)生、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金牌得主楊詩武同寢室的4個人都進入了國家集訓隊。
“競爭太激烈了,作為曾經的競賽強校,這幾年我們很艱難,從優(yōu)質生源的流失,到經濟條件的落后,讓我們在與武漢市的競爭中落后得太多,我們高三的競賽選手甚至只相當于他們某些高二甚至高一的牛人的水平?!比ツ?月26日,黃岡中學高三物理競賽教練曾獻智在日志里這樣寫道,當時,他剛剛帶學生在省會武漢參加完第29屆全國中學生物理競賽復賽。根據公布的比賽結果,他的學生中有3人獲省一等獎,其中成績最好的廖忍是全省第10名,入選冬令營。前10名中的其余9名學生,全部來自武漢。
近年來,在湖北省重點中學對國際奧賽與亞洲奧賽獎牌的爭奪上,位于武漢的華師一附中和武漢二中幾乎處于壟斷地位。每年湖北省進入冬令營的學生中,約三分之二都來自這兩所學校,剩下幾個名額才留給包括黃岡中學、武鋼三中在內的其他學校競爭。有的年份,黃高甚至沒有學生能進入冬令營。
尖子生從黃岡流向武漢
擔任過黃岡中學物理競賽教練的徐輝曾感嘆,奧賽要想取得優(yōu)異成績,學生的潛質很重要,而在自己帶的學生中,沒有出現像上個世紀90年代初的國際奧賽金牌得主王崧、庫超那樣智力超群的學生。
黃高的確面臨著優(yōu)質生源流失的困境?,F任黃岡市教育局局長王建學是80年代的黃高畢業(yè)生,那時,黃高的一本過線率在60%左右,并不比現在高多少。他覺得,說黃岡中學升學率下降并不準確,因為如今黃高仍然保持著每年50%以上的一本率,問題在于尖子生的數量在下滑。1979年湖北省高考總分前6名中,黃岡中學占5個位置;2013年,黃岡中學理科第1名郭倩是全省第8名,是唯一進入全省前10名的學生,文科則沒有學生進入全省前10名。
在黃高的巔峰期,很多人將其升學率高的原因歸結為從各地“掐尖”。黃岡是人口大市,現在每年的初中畢業(yè)生依然多達7萬人,黃高只從中擇優(yōu)招收1000余人。其中,黃岡中學每年在中考前都會組織預錄取考試,先“掐尖”200多人,中考過后,各個縣的前幾十名學生也默認被黃高錄取。
盡管精挑細選,在生源爭奪戰(zhàn)中,黃高仍然腹背受敵。王建學說,一方面,各縣一中在截留生源,盡管前幾十名學生能獲得黃高的錄取資格,但近年來,這些學生中的一部分選擇不去黃高,留在縣中讀書。
來自黃梅縣的陪讀家長易紅說,兒子的一些同學也拿到了黃高的錄取通知書,卻最終選擇了離家更近的黃梅縣一中。近幾年來,在黃梅縣中考的前70名中,每年像這樣放棄就讀黃高而選擇黃梅一中的有20多名學生。在2012年高考中,黃梅縣一中上一本線的有773人,占47%,其中600分以上的有138人,成績直逼黃高。今年,600分以上的黃高有137人,黃梅縣有100人。
另一方面的壓力來自武漢的幾所“超級中學”。每年中考后,在黃高的民辦初中部——啟黃中學,都會有不少外地學校的教師前來給家長做工作,開出免學費、免住宿費等條件,吸引學生前去就讀。
這與20年前的流動方向相反:那時,新學年開學時,黃高的校園里總是停滿了外地牌照的小汽車,都是想方設法要把孩子送來讀書的家長。
王建學說,黃岡每年流失到外地的優(yōu)質學生數量,少則一兩百人,多則三四百人。由于距離武漢僅有不到100公里,黃岡的學生流失現象,比起一些離武漢較遠的地市,如襄陽、宜昌,要更加嚴重。
越來越多的優(yōu)質學生向武漢聚集?!拔錆h的學校成績也就越來越好,這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黃岡市教育科學研究院院長朱正國說。
保送取消了,9班不能丟
在黃高校園圍墻外的“陪讀村”里,幾名家長在議論著競賽保送取消的消息,他們最關心的是,保送取消,9班還辦不辦?
的確,到今天為止,競賽仍然是黃高學生通往北大清華最直接也是最便捷的通道。不少人借此懷疑,保送政策的取消是否會給黃高的升學率以更沉重的打擊。
令人意外的是,校長劉祥卻并不為此感到擔憂:“不能因為取消保送就不搞競賽輔導,我們搞競賽搞得最好的時候,競賽就是不和保送掛鉤的?!?/p>
歷史上黃高風頭最勁時,就是在奧賽上拔得頭籌。1986年,中國人第一次參加國際奧賽,來自黃岡中學的林強獲得數學競賽銅牌。1990年,奧林匹克數學競賽首次在我國舉辦,中國隊6名選手中,來自黃岡中學的兩名選手王崧、庫超分獲金銀牌,聞名全國。
鄭國華記得,自己上個世紀90年代末從黃石慕名來到黃岡中學初中部讀書,在語文課本里看到了王崧、庫超事跡的報道,覺得興奮莫名:“自己的師兄居然上了教材!”回家碰到小學同學,對方也會說,課文里那幾個金牌選手就是你們學校的!
在黃高工作32年的數學特級教師王憲生說,在那個年代,競賽還并非是上大學的捷徑,學校里只組織數學興趣小組,供一些學有余力的學生在課余接受輔導和討論。當時,數學在高考中占120分,是所有科目中分值最高的,王崧、庫超等人都是數學興趣小組的成員。
借著這一波熱潮,1994年,湖北省教育主管部門在全省范圍內開辦兩個理科實驗班,一個在武鋼三中,另一個就在黃岡中學,因為那時總共8個班,所以將競賽班命名為9班。
近20年來,黃岡中學漸漸形成了預錄取招生模式,為競賽提前選出好苗子。中考前的自主招生考試中,通過的200多名學生經過一個半月的學習,選拔出100多人。其中,在競賽方面有興趣和能力的學生被編入9班,根據個人意愿被分成數、理、化、生4個小組,其余則進入8班、10班兩個理科實驗班。
這種模式一直保持到今天,主教練制也隨之形成。除正常的上課學習外,每周六全天,各個學科的主教練會對他們進行額外的競賽輔導,到高二下學期,周二、周四也各抽出半天培訓。
黃岡中學幾任校長都是競賽教練出身。前任校長陳鼎常曾是數學奧賽湖北省領隊,由一名普通的數學教師直接任職黃岡市政協副主席、黃岡中學副校長。現任校長劉祥則是物理競賽教練,2007年亞洲物理奧賽金牌王一凡就是他的學生,這也是學校到目前為止的最后一枚國際奧賽金牌。
“在黃高,能夠當上競賽教練,說明學校重視你,敢把這么重的擔子交給你?!痹I智說。
進入到21世紀,隨著保送政策的出臺,奧賽開始“變味”了。2001年,教育部出臺規(guī)定,在中學生奧賽全國決賽中獲得一、二、三等獎和省賽區(qū)競賽中獲得一等獎的應屆高中畢業(yè)生,都可以獲得保送資格。
“保送成了競賽的目的,還有一部分同學為少數同學做陪練、作犧牲。我還是比較贊同以前的興趣小組模式?!蓖鯌椛f。
劉祥也認為,競賽自此變得“功利”起來,并在很多環(huán)節(jié)上出現不規(guī)范的操作:“有的家長就特別熱衷于這個事情,到處找關系。”他覺得,取消競賽保送以后,會弱化其功利色彩,反而能使真正有興趣的學生參與進來。因此,黃高并不打算放棄9班這張王牌,為了防止競賽班的學生產生偏科現象,從2011年開始,高二年級分文理科后,學校還每周給9班學生單獨開一次文史哲專題講座。
但在整個社會的功利面前,黃高曾經的輝煌卻面臨著諸多考驗:尖子生的流失,經費的捉襟見肘,20年來打造出的“金牌教練”們也成為外地學校瞄準的對象,紛紛被挖走。
同時,“在北大清華,在重點大學,農村孩子的比例都在降低,這是個大趨勢?!蓖踅▽W說。競賽成績下降折射的現實是,農村學生越來越難與大城市學生站在同一起跑線上——農村學生占60%的黃岡中學,正面臨著掉隊的危險。
二
在黃岡,有兩種現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經濟上的極度落后和對教育的極度重視。
就在今年年初,一部青春偶像電影《全城高考》上映,電影的拍攝地就是黃岡中學?!拔覜]看過這部電影,但這個片名,用來形容黃岡這個城市太貼切了?!秉S岡師范學院教授袁小鵬說。
位于大別山區(qū)的黃岡市,GDP一直在湖北省處于下游水平,其下轄的9個縣級行政區(qū)中,有5個是國家級貧困縣。政府缺錢,教育行政部門缺錢,學校也缺錢,使得教育的發(fā)展常常陷入死胡同:任何項目的投入都需要地方配套一部分資金,黃岡的地方財政卻捉襟見肘。用當地一位教育行政部門官員的話說,“沒有人不重視教育,但誰也拿不出那么多錢來”。
經費缺乏導致外出參加奧賽培訓吃緊
在黃岡中學(以下簡稱黃高)的一些教師看來,學生奧賽成績的下滑,除了與優(yōu)質生源的流失有關,也與經費的缺乏不無關系。
作為競賽教練,曾獻智最發(fā)愁的就是培訓經費。由于奧賽涉及的多是大學本科及以上的內容,如果不到高校進行培訓,很難取得好成績。奧賽分為理論考試和實驗考試。在實驗考試上,對培訓的需求體現得尤為迫切。雖然黃高有專門的競賽實驗室,器材也不少,但仍然無法購置一些大學的實驗器材。即便購置了器材,教學水平和手段也不一定跟得上。
每年,湖北省競賽委員會和一些培訓機構都會組織相應學科的競賽培訓。因為黃岡本地只有一所本科院?!S岡師范學院,是一所二本院校,要培訓只能去外地。培訓大多在中國科大、浙大等高校舉行,距離近一點的也是位于武漢的武漢大學、華中科大、華中師大等高校。
要去外地,就面臨著培訓費、交通費、住宿費的考驗。據一位學科老師估計,黃高每年投在單科競賽上的經費要10萬元左右,4門課加起來至少要三四十萬元。這筆錢也只能供學生每學年參加一次培訓。其中,培訓費用由學校負擔一半,另一半要由學生自己承擔。20天的培訓費用一般在4000元左右,再加上吃飯、住宿,這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徐輝曾經擔任物理競賽教練。他認為,與武漢市的幾所重點中學比較,黃高的學生理論成績并不差,但實驗技能不足的問題相對突出。這是因為武漢的中學利用地理和經濟條件的優(yōu)勢,可以經常組織學生去大學實驗室參加訓練,并且大力更新實驗設備和設施,而黃高沒有這個條件。
教輔的收入沒有進學校的腰包
一套名為《黃岡小狀元》的輔導書,正在北京的學生家長中賣得火熱;在全國各地,《黃岡密卷》、《黃岡兵法》等教輔材料的銷售也長盛不衰。這些打著黃岡旗號的教輔給人造成一種錯覺:它們都來自黃高,黃高也從中獲取了巨大的利潤。
教輔材料曾經是黃岡的“三大法寶”之一。然而,黃高的幾任校長都曾公開辟謠:“黃岡密卷”不是黃高產,并稱學校的老師從來不編寫或者極少編寫教輔材料,黃高并未從這些教輔材料中獲得外界想象的收入。
2004年,夏浩從黃高畢業(yè),進入清華大學學習。同學得知他是黃高的畢業(yè)生時都會說:“你們學校出的書可真多啊,高三時都快把我給累死了,回去叫你們老師少出一點!”每當這時,夏浩總是要“第幾百次地”回答說:我們學校真正出的書只有幾套,其他都是別人借著學校的名聲出的。
黃高前任校長陳鼎常曾為此不遺余力地“打假”。他多次強調,黃高官方出的輔導書只有機械工業(yè)出版社的《黃岡中學考試卷》和《黃岡中學作業(yè)本》,其余所有掛名黃高的資料都是冒牌貨。
目前,在外面賣的最紅火的《黃岡密卷》,實際上是由華中師范大學考試研究院院長王后雄主編的。王后雄是黃岡人,畢業(yè)于黃岡師范學校(現黃岡師范學院),曾是黃岡市下轄的黃州市一中(現團風中學)的教師。王后雄集結了一批黃岡籍的教師從事“密卷”的編寫,這些教師絕大多數并非出自黃高。
在同類教輔中,這些“密卷”、“兵法”的發(fā)行量長期處于數一數二的水平,獲得的利潤層層分攤給了出版社、經銷商、主編和參與編輯的教師,黃高或教育行政部門卻得不到任何利益。一位曾參與編輯輔導材料的教師告訴記者,教師能夠獲得的報酬也很少,絕大部分利潤被書商賺走了。
面對黃高幾任校長的打假,王后雄本人卻覺得自己是為黃岡教育做了件好事:“在全國教輔的競爭力上,曾有‘北海淀‘南黃岡的說法,足見黃岡教輔的影響力。北京海淀區(qū)舍得大投入搞教輔,湖北為什么不能抓?黃岡系列教輔應該當成湖北省一個重點文化品牌來抓?!?/p>
“黃岡式教學”不再是創(chuàng)收的源泉
幾名黃岡市教育行政部門的工作人員和學校的教師也都對記者感嘆,黃岡教輔沒能來得及打響官方品牌,從而錯過了發(fā)展機會。不僅如此,教師個人借“黃岡神話”創(chuàng)收的機會也越來越少。
10年前,“黃岡神話”名聲在外時,有很多出版社、培訓機構來找黃岡的教研員和教師編寫教輔材料、去外地講課和做報告,這幾年則漸漸少了。
根據當地教育工作者和教師的說法,歸納創(chuàng)收機會變少的原因:一是2002年以后,各省份逐漸開始高考自主命題,黃岡教輔不再適應各個省的命題要求;二是2004年后,各省分批開始“新課標”改革,湖北省未能及時跟上,也使得黃岡教輔的價值式微。
在“全國卷”時代,黃高的教師中有不少都會被選做高考的命題人和閱卷人,學校也一度允許高三年級組通過對外發(fā)售內部試卷創(chuàng)收,一定程度上解決了教師的福利待遇問題。而隨著高考自主命題的省份越來越多,黃岡的“密卷”、“寶典”不再具有普遍價值,一些征訂考卷大省的訂量顯著下降。
另一方面,其他省份進行的“新課標”改革,使得舊的“黃岡式”知識體系和教學方法難以適應要求,黃岡教輔遭遇冷落。2009年,湖北省才作為第六批省份進入新一輪基礎教育課程改革,此前,全國已有5批共19個省份先后開始課程改革。2007年,就有山東媒體報道說,《黃岡密卷》在當地“失寵”,原因即是黃岡試題已經無法滿足山東考生對新教材的掌握和應用。
2008年,黃岡師范學院教授袁小鵬在研究“黃高神話”時,找到了時任黃岡市教育科學院院長董德松和特級教師黃干生。當時,董德松就談到,在歷次教育改革的實驗中,湖北總是不居前、不落后,但在“新課改”中卻落后了。在“新課改”的要求面前,黃岡的教育面臨著多方面的不適應,其中,教師在學科和知識結構上的不適應顯得尤為突出。
“過去,黃岡的教育是全國的領頭羊,我們經常被請到全國去介紹經驗、講學;現在不行了,很多省市區(qū)都已實行了新課改,你講的那一套已經沒有多少人聽了,相反,我們要去請人家來介紹經驗、講學。”黃干生說。
負債導致生源質量和教師待遇下滑
如果要問黃高最缺什么?整個黃岡教育最缺什么?幾乎所有人的答案都是一樣:錢。
以地方“兩費”(教育附加費、地方教育附加費)來做比較:2009年,朱正國任黃岡市教育局計財科科長時,黃岡市一年的“兩費”才800萬元。經過幾年的增長,2012年翻了幾番之后也只達到3500萬元?!皟少M”由地方稅收開支,因此也與各地的經濟發(fā)展狀況成正比。對比省內其他城市,武漢市的“兩費”早在幾年前就突破了10億元,位于鄂西的宜昌市也在2億元以上。
在黃岡,學校負債是普遍現象。黃岡市教育局局長王建學說,經過撤并之后,黃岡市現有72所高中,債務總額達95億元。
黃高的不少教師都覺得,歷史上的兩次規(guī)模擴張給學校背上的債務,是限制學校發(fā)展的一大原因。上世紀90年代末,黃高花800多萬元買下了老校區(qū)附近的50畝造紙廠,4年后又將這塊地賣掉;2004年,重新在城東新區(qū)建設新校區(qū),新校區(qū)共投入3.5億元,學校因此背上了1億多元的債務,每年的利息在600萬元以上,收入只勉強夠還利息,無力償付本金。
“這就造成兩個結果,一是不得不擴大招收擇校生的比例;二是教師待遇上不去?!蓖踅▽W說。擴大招收擇校生的名額,使得生源整體質量在下滑;而教師待遇上不去,造成的就是骨干教師的流失。
在新校區(qū)建設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黃高教師工資條上的數字幾乎是靜止的。這種情況到2011年才有所改善,王建學記得,2011年3月,現任黃岡市委書記、時任市長的劉雪榮將他和新上任的黃高校長劉祥找去說:“一定要讓黃高輕裝上陣。”從去年到今年,黃岡市政府先后兩次拿出5000萬元替學校化債,并解決了100個教師的編制問題。隨后,教師待遇才有所提高,教室也終于裝上了空調和電子白板。
“任何事情都離不開投入,我們要盡最大的力量,爭取最大的投入,也要把有限的資金用在刀刃上。”王建學說,“當然,更重要的是要培養(yǎng)一個好的氛圍,讓教師能夠安心在本地教書。”
如今,黃高的骨干教師月收入在4000元左右,已經比黃州城區(qū)的平均工資高了許多,但與大城市的工資水平相比,仍然有不小的差距。
“這么多年來,黃高確實受了一些‘內傷,包括搬遷新校區(qū)的影響,也有一些管理上的問題?!眲⑾檎f,“我們需要養(yǎng)精蓄銳。”
“黃岡神話”的秘訣曾經被形容為“三苦”——“學生苦讀,教師苦教,家長苦幫?!痹※i說,“三苦”模式如今越來越走不通了?!斑^去說窮文富武,窮人家的孩子就是拼苦力、死讀書,不需要借助外在的條件設施,也不需要眼界的擴充,讀好書就夠了,但現在就不行了。”
在湖北省的另一個“窮文富武”的典范——鐘祥,不久前發(fā)生了一起圍攻高考監(jiān)考老師事件。不少鐘祥本地人都辯護道:憑什么武漢有那么好的教育條件,鐘祥人就只能做建筑民工?鐘祥最好的特級教師紛紛調去武漢,最好的屏蔽儀、最嚴格的監(jiān)考老師從武漢調來,這樣公平嗎?
“近幾年,說要減輕學生負擔,我感覺負擔沒有減輕,反而加重了。農村學生的條件越來越差,機會越來越少?!?9歲的黃高特級教師王憲生這樣覺得,“基礎教育已經逐漸擺脫了農村包圍城市的局面,開始進入城市引領農村的階段?,F在都在說中國夢,我的中國夢就是教育能夠實現公平,我一輩子都在期待這一天。”
三
黃岡中學昔日的輝煌,似乎在一點點遠去。不少當地老師認為,優(yōu)秀教師和生源的流失,是問題的關鍵。
而不可否認的是,襄陽五中今年在湖北可謂一枝獨秀,包攬了文理狀元。為什么同樣是地級市的襄陽就能留得住好教師和好學生?是黃岡中學過去太優(yōu)秀,樹大招風,將挖人的學校都吸引過來?還是襄樊中學具備黃高沒有的獨特優(yōu)勢?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黃高老師分析:
一是經濟問題,襄陽比較富,GDP在湖北省排前幾名,而黃岡是倒數前三;二是地理位置決定的流動的難易程度不同,襄陽離武漢車程四五個小時,教師都是拖家?guī)Э诘模诘轿錆h,一家人搬家、遷戶口不那么容易,而黃岡距武漢只要一個小時,很多老師單身在武漢工作,周末回家。從武漢去南方也很方便,高鐵四五個小時就能到廣州、深圳。同樣的,很多優(yōu)秀學生也被吸引到了距離黃岡不遠的武漢的高中。
為什么要離開地區(qū)間差異實在太大了
在市場經濟的大潮面前,黃岡中學面臨的最大考驗就是教師的流失。學校負債,投入有限,教師待遇上不去,與此同時,深圳、武漢的高中趁機開出高薪挖人。
1994年,黃岡中學舉辦90周年校慶的消息,在當天的新聞聯播中排在第五條。也是在那一年,時任校長的曹衍清開始煩惱:來了很多考察團,名義上是考察,實際上則是動員老師到南方去或到武漢去。
為什么要離開呢?用一位“出走”教師的話說,地域的差異實在太明顯了。從黃岡中學出去讀書的學生,也有同樣的感受:在以往12年的學習中,他們似乎在起跑線上就輸給了大城市的同學。
時至今日,仍然能從這所學校的一線教師身上感受到一種特殊的情懷。這里的大部分教師都多多少少有過被“挖”的經歷,他們當中有的離開,有的仍然堅守著。
“老黃高之所以取得那樣的成就,就是因為教師團結奮進的精神。在這里教書不能追求位置和金錢,如果看重這些東西,就待不下去?!睌祵W特級教師王憲生記得,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兩任校長田忠杰、張庭良從校長崗位退下后,還一直在校園里住著;而90年代以后的幾任校長離任后,都無一例外地去了南方。
在他的記憶中,對于老黃高的教師來說,“校就是家,家就是?!?。2012年,1992屆畢業(yè)生舉行畢業(yè)20周年聚會時,學生紛紛提到,上晚自習總能時不時聽見走廊上傳來老師清脆的皮鞋聲,因為老師都住在校園里的教工宿舍,吃完飯沒事就會到教學樓里逛逛。
十幾年前教師的敬業(yè)和團結,也讓1998屆畢業(yè)生劉劍記憶猶新。令他最難忘的是集體備課制度。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黃高的教師在備課時就不是各自為戰(zhàn),而是以教研組或年級為單位,共同研究怎么寫教案,怎么上好課。每個老師帶到每個班的教案都是相同的,教學方法是集體智慧的結晶。
王憲生覺得,在上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林強、王崧、庫超等人拿到國際奧賽獎牌后,“那時的興奮是集體性的,榮譽不是屬于一個老師的。”而在競賽主教練制形成之后,“榮譽開始集中到少數人頭上,集體拼搏、與學校共榮辱的氛圍慢慢淡了?!焙同F在相比,“上世紀90年代的貧富差距不是很大,在這待著也不感覺經濟上有什么困難。但不得不承認,地區(qū)之間的差異現在越拉越大”。
到南方去,到武漢去金牌教練大量流失
王憲生歸納起老師流動的去向,先是“到南方去”,然后是“到武漢去”:上世紀90年代末到本世紀初,老師主要前往廣東等沿海地區(qū);2006年建新校區(qū)以來,“往武漢跑的多了”。數學組總共也就30多個老師,前前后后走了十多個,而且多數都是三四十歲的骨干教師,甚至是特級教師。
“老師的心態(tài)發(fā)生變化,應該和中國地產的興起同步吧。”劉劍1998年畢業(yè)后還和教自己的老師保持著聯系,卻發(fā)現在2000年左右,“他們一批一批地走了”。他覺得這很正常,“老師也是人,人往高處走,要為自己和家人奮斗打拼?!?/p>
“金牌教練”成批地去往南方、武漢、東部沿海城市,給新學校的競賽成績帶來了繁榮。在武漢,競賽成績獨占鰲頭的兩所高中——華師一附中和武漢二中,競賽教練都不乏黃高教師的身影——武漢二中的數學競賽主教練肖平安、化學競賽主教練施輝國,華師一附中的數學競賽教練方牡丹等,均為“黃高出產”。2004年,黃高的物理競賽教練姚學林去了深圳中學之后,實現了該校在物理競賽獎牌上零的突破,至今他已經帶領學生拿到了3塊國際奧賽金牌。
“只要在黃岡待過的都值錢?!秉S岡市教育局長王建學說,從上世紀90年代到2010年的20年間是教師流失最嚴重的時期,黃岡的所有學校都在遭遇高薪挖人。在基礎教育階段,教師流失的高峰時期,一年要流失320人,現在每年約150人。“究其原因,一是經濟差距大,二是激勵政策沒有跟上”。
對比他讀書的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黃高集結了全國各地的優(yōu)秀教師。當時正是知識分子大交流的年代,很多教師是優(yōu)秀的“老大學生”,他的班主任是福建人,數學老師是廣東人,語文老師是鄂州人。
黃岡中學校長劉祥認為,教師流失的高峰期是在1995~2005年,也是我國幾乎所有高中的入學高峰期,全國的高中規(guī)模普遍擴大了幾倍,學生數量隨之劇增,黃岡中學就由一屆6個班擴大到了22個班。在這段時間里,湖北、湖南、安徽等地普遍出現教師由欠發(fā)達地區(qū)向發(fā)達地區(qū)流動的現象。
“國家政策本來就鼓勵人才流動,這是一種正常的現象。”劉祥表示,“很多人覺得跑掉的魚都是大魚,其實不一定走的人就是最優(yōu)秀的,留下的人就不優(yōu)秀。當初也有很多人來找我,我就沒有走。”
在眼界知識面?zhèn)€人能力上都落后于大城市的同學
一名到武漢教書的黃岡中學教師不愿意過多地談自己“跳槽”的原因,但他承認,武漢和黃岡的差距是明顯的,比起武漢那所高中向他提供的住房及優(yōu)厚的待遇,“即便只是為我的孩子考慮,在武漢也能夠讓他接受比較好的教育”。
體會到地域差異的不僅是教師,還有從黃岡中學畢業(yè)的學生。農村學生很難與大城市的“超級中學”學生站在同一起跑線上,即便是參加奧林匹克競賽培訓的費用,對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都是難題。今年入選物理競賽國家集訓隊的廖忍就是一名貧困生,父母均在外地打工,有幾次培訓費都只能由學?;蚶蠋熕饺速澲?。
2012屆競賽班“9班”的一名學生歸納出班里同學的特點是“不太愛說話,喜歡做題,比較文靜”。在9班,農村學生的比例遠高于別的班級,每一屆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學生家庭貧困,父母則大多在外打工?!翱赡苁且驗檗r村學生特別能吃苦,而搞競賽正需要這種吃苦精神?!蔽锢砀傎惤叹氃I智這樣分析。
而即便是黃岡中學最優(yōu)秀的學生,在進入大學后也會感覺到自己與大城市學生的差距。比起物質上的差距,綜合素質上的距離更加明顯。去年畢業(yè)的司文哲(化名)就告訴記者,在參加北大自主招生面試時,他感到有些底氣不足,因為發(fā)現自己“接觸到的東西太少,眼界不夠開闊”。而來自北京四中、人大附中這樣的名校學生則往往在初中、高中階段就周游各國,參加五花八門的社團活動和社會實踐,英語口語也比自己流利得多。
在通過競賽保送北京大學后,經過近一年的學習,他覺得專業(yè)課“完全沒有難度”,但在哲學、計算機、英語和一些通識課上卻感到吃力,“從小學開始都是機械化的學習多,在眼界、知識面、個人能力上都落后于大城市的同學?!?/p>
一所985大學在湖北的招生老師也告訴記者,在近幾年的招生面試中能夠明顯感覺到,城市學生與農村學生的差距越拉越大?!拔覀冃睦镆埠苊埽逃谋举|是培養(yǎng)人才,但大城市學生的綜合素質和知識面的確要好得多,我們總說要實現教育公平,但公平和進步永遠是一對矛盾?!?/p>
黃蔚然(化名)正在讀高三,他來自黃州城區(qū),家庭條件并不算差。在瀏覽黃岡中學的競爭對手、湖北省“超級中學”華師一附中的網站時,他注意到網站上方,最醒目的是國際留學實驗班的招生宣傳廣告。而黃岡中學的網站上,大力宣傳的仍然是高考與競賽成績,每年出國的學生屈指可數。出國市場顯然還沒有在這個城市里發(fā)展起來,大型留學機構也未曾將觸角伸到黃岡這樣的小城市。
對于大城市的高中生來說,高考可能已并非首選,越來越多的優(yōu)秀學生通過自主招生進入名校,或者選擇直接出國讀本科。但對于大多數家庭貧困的農村學生來說,高考仍然是唯一的出路。在這個每月3000元已經算是高工資的城市,聽記者說起SAT考試的花費后,黃蔚然吃了一驚:“出國對于我們學校的絕大多數同學來說,想都不敢想?!?/p>
這里的大部分同學除了苦讀沒有其他的出路
上世紀90年代后期在黃岡中學讀書的鄭家豪記得,當時的普通班里,農村與城市學生的比例約為2∶1;9班的農村與城市學生的比例則是7∶1。2001年,一篇名為《黃岡中學:我的地獄生涯》的帖子在網上被炒得火熱,文章作者“西門吹雪”控訴黃岡中學是“應試教育的地獄”。鄭家豪和他的同學們讀到文章后卻都很不以為然:“這不是學校的錯,因為在黃岡中學,大部分人除了苦讀,沒有其他出路。”
一名目前在美國從事科研工作的黃岡中學2000屆畢業(yè)生,在一篇叫做《黃岡記憶》的文章中將黃岡中學的學生形容為“出身草根,天資聰穎,又刻苦勤奮——拼得出足夠優(yōu)異的成績,經得起層層的選拔,是他們改變人生命運的為數不多的選擇之一?!?/p>
他在文章中寫道:“在成績波動時,老師通常會這樣寬慰你:‘想想你們的父母,即便旱澇歉收,他們的莊稼還得年年種。家庭背景讓我們沒有退路,必須奮發(fā)努力,否則3年后,面臨著又將回到田野間和父輩學習耕耘。也正因為如此,黃岡中學的氛圍是非常單純的,只比成績,沒有其他?!?/p>
(本組稿件摘自《中國青年報》 記者陳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