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白
十八歲的孩兒媽
高中畢業(yè),我沒能如愿考上大學(xué),一連幾個月也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我本就不寬裕的家庭,因為多了一個不干活的閑人,更加捉襟見肘。父親臉色難看,時不時對我嘟噥,繼母也是,嘴上不說什么,眼里卻全是抱怨。只有五歲的小虎很高興:“姐姐不用上學(xué),就可以陪我玩了?!?/p>
我無奈地看著他,小虎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父親和繼母珍姨的寶貝,他們把他捧在手里怕飛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父親也發(fā)了話:“既然暫時找不到工作,就在家里看弟弟吧。”
我不敢說什么,于是那幾個月,我成了小虎的“專職奶媽”,幫他洗衣服,做飯,給他講故事,陪他玩樂,哄他睡覺。
昔日好友五次三番打電話叫我出去,我都以照看小虎為由,推掉了。她們笑話我還沒結(jié)婚,就當(dāng)上“孩兒媽”。我敷衍著,心里卻不是滋味。
十八歲,是不是應(yīng)該談一場戀愛?享受一次旅行?或者做些更有意義的事?
我不知道。
小虎淘氣、霸道,還有著小孩獨有的旺盛精力,我很不喜歡他。尤其當(dāng)我在報紙上找工作寫簡歷的時候。不管和他說多少遍,讓他自己玩玩具,他就是不肯聽。他經(jīng)常啪的一下,小手掌蓋在你臉上,或者呼啦一聲撕了你正看著的報紙。
有一次,我氣不過,推了他一把。他一下子坐在地上,嗚嗚地哭,父親剛好從門外進來,小虎就指著我:“姐姐打人!”
父親不問青紅皂白,就對我劈頭蓋臉一頓罵,沖著我喊:“既然待在家里,就耐心一點?!?/p>
我一肚子委屈,小聲嘀咕:“重男輕女!”
鐵達尼的浪漫
在父親的監(jiān)督下,我不得不每天跟著小虎轉(zhuǎn)悠。他往東走,我就往東走;他往西走,我就往西走。我推掉所有同學(xué)聚會,只為哄著這個小祖宗,同學(xué)們也漸漸識趣地不再喊我。
周六,我精疲力盡地帶著小虎從公園回家,不想家門外竟蹲著一個人,是陳默。他手里捏著兩張皺巴巴的電影票,不好意思地沖我笑。我問他什么事。他把電影票遞給我,說自己要去北方念書,走前,想請我看一場電影。我接過電影票,是剛上映的《鐵達尼號》。
他點頭,臉有些紅,撂下一句“不見不散”后就急急走了。
電影票是第二天晚上八點,可那天父親和珍姨都上晚班,如果我去看電影,小虎就得一個人在家。
可是,我很喜歡陳默呀,他成績好,人也沒有架子,衣服總是干干凈凈,還有一股好聞的香味,幾乎半個班的女生都喜歡他。
他約我看電影,我怎么能不去?
我和小虎商量,我說,明天晚上姐姐要和剛才那個哥哥去看電影,姐姐答應(yīng)給你買冰淇淋,你到時候自己在家看電視,不要告訴爸爸和媽媽好不好?小虎想了想,點頭答應(yīng)了。
那天晚上,我興奮得一夜沒睡。我想象著我們看電影的各種細(xì)節(jié),他也許會告訴我他喜歡我,也許在《鐵達尼號》的激發(fā)下,我們會牽手,會擁抱。
可我唯一沒想到的是,第二天電影還未散場,父親就氣呼呼地闖進了電影院,他一邊喊著我的名字,一邊罵罵咧咧。
我怯怯地應(yīng)了一句后,他一記耳光就打了過來:“你有沒有責(zé)任心?”
原來小虎沒有待在家里看電視,他趁我不在偷偷跑出去玩,恰好被父親同事撞見,就帶到了父親的單位。父親問小虎,姐姐去哪了,小虎告訴父親,姐姐和一個哥哥去看電影。
“這么小的孩子,丟了怎么辦?被車撞到怎么辦?”父親厲聲問我。
那天,整個電影院的人都看見了這出鬧劇。我覺得自己的臉丟光了,我沒有回家,揣著二十塊錢,在外面游蕩了一夜。
沒有人找我,甚至我打開家門的時候,父親還是一臉慍怒。
如果沒有拖油瓶
我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氣,特別是看到小虎。
我長這么大,父親當(dāng)著那么多人面打我,只是因為我沒有在家看著他。他都五歲了,不會吃飯、不會穿衣、不會刷牙??墒俏夷兀课椅鍤q的時候,已經(jīng)會去藥房給重病的媽媽拿藥了。
媽媽死得早,父親又娶了后媽,不到幾年就生了弟弟,我從來就沒享受過小虎那樣的待遇。
那天,小虎又纏著我?guī)鲩T,我腦海里卻蹦出了一個想法:如果沒有小虎,父親還會這樣對我嗎?
我嘴角浮現(xiàn)一絲笑意,我說小虎,姐姐帶你去個從來都沒有玩過的地方玩。
于是,我領(lǐng)著小虎坐了半個小時的公交車到了西郊公園,我給他買了一根雪糕,囑咐他在原地等我,我去上個廁所就來。他點頭答應(yīng)后,我直接悄悄跑掉了。
我想了想,沒敢回家,跑到火車站買了一張北上的火車票,然后打電話到尋呼臺,給陳默留了信息,告訴他我會去找他。
車票是晚上十一點半的,當(dāng)時離發(fā)車時間還有六個小時,我就到地下商城去晃蕩了。
在最初的一段時間里,沒有小虎的哭鬧,我享受到了自由帶來的快樂。可很快,這種快樂不見了??匆姾托』⑼g的孩子牽著大人手的時候,我開始不安,我開始想象小虎被壞人抓去,他跑到馬路上被車撞傷……
終于在商場廣播播出一個孩子找媽媽的時候,我惶恐了。商場的喇叭里還能聽見那個孩子隱約的哭聲。
我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干這樣的事。
于是,我又折回到了西郊公園。
十八歲不哭
到西郊公園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黑了,人們稀稀落落,小虎之前待的那個亭子里,早就沒有小虎的身影。我找了整整一圈,最后才在女廁所邊上發(fā)現(xiàn)了他。他靠在墻角睡著了,粉白粉白的臉上掛著淚痕,不知怎么,我火氣又上來了,把他推醒,沒好氣地說:“起來回家。”
小虎醒來后撲到我懷中大哭。他說:“姐姐,我等不到你,就跑到女廁所找你,可是女廁所也沒有你,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我下次再也不會不聽話了?!?/p>
我沒有理他,一路上板著臉。我把小虎送回家,正好趕上開飯時間,父親下了班,掀了掀冷冰冰的鍋灶,又對我吹胡子瞪眼:“待在家里也不知道煮飯?”
我沒有理會他,回房間收拾了一些行李,還有母親的相片。我把它們裝進了背包,在書桌上留下了一封信:我去外面打工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失望的時刻吧,我覺得他們不愛我,一點兒也不。
我北上去找了陳默,在陳默念書的學(xué)校邊上找了工作,租了房子,整個十八歲開始像想象中一樣。
沒有家庭的牽絆,談一場戀愛,享受一次旅行,甚至還多了人生的蛻變,我很累,但是覺得很滿足。
在陳默的輔導(dǎo)下,我半工半讀,次年又參加了高考。八月份的時候,我收到陳默所在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這才南下回了家。
這期間,我想過家,可一回憶起過往點滴,就擰著一股勁兒。我要讓父親還有珍姨看一看這張錄取通知書,告訴他們我本就不是那個該呆在家里洗衣看孩子的孬貨。兩夜一天的路程,全是我揚眉吐氣的幻想。
林蔭道,街邊攤,逼仄而狹長的樓梯,我回到熟悉的地方時只覺得一切都沒變。
上樓后我小心翼翼地用鑰匙打開房門,只聽到嘩啦嘩啦的水流聲從廚房傳來。我沿著水流聲走,竟看見小虎搬著一張板凳站在水池邊洗碗。他長高了,黑了,也瘦了,洗得認(rèn)真,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再走到客廳,飯桌邊還擺著一摞沒有發(fā)出去的尋人啟事,我好奇地拿起來看。啟事是這么寫的:尋愛女張麗麗,1998年9月3日離家出走,走時穿白色襯衣,藍色百褶裙,家人焦急萬分……
啟事最底下還有父親的手寫字:麗麗,你回來吧,爸爸想你。
我不知怎么,鼻子有點酸。
得知我回家的消息,父親和珍姨立即向單位請了假,要帶著我去館子里吃飯。席間,父親沒說什么話,只是不停地給我夾菜,小虎和珍姨也是。
后來父親哭了,一把抱住我。大概男人的哭聲就是那樣,沙啞嚎啕,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十八歲的尾巴上,我和我的父親有了第一次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