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冉

2010年3月15日，意大利警方在西西里發(fā)動突襲，逮捕了19名意大利黑手黨嫌犯，他們涉嫌組成了一個“郵差網(wǎng)絡”，為在逃的意大利黑手黨“頭號人物”馬泰奧·梅西納·德納羅通風報信。破獲這個“郵差網(wǎng)絡”是意大利警方近十年來打擊黑手黨最成功的一次行動。

19世紀末以后，黑手黨已發(fā)展為國際性犯罪集團，成為犯罪最多、歷時最久的黑社會組織。2009年10月份公布的一份報告顯示，意大利黑手黨每年的非法收入高達1280億美元，占意大利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的7%，儼然成了意大利的“最大企業(yè)”。

幾百年來，黑手黨的興盛與低谷都與政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如今人們歷盡艱險贏得的民主制度成了黑手黨滋生的溫床，而就在上個世紀20年代，萬惡不赦的法西斯卻成為了瘟疫一樣蔓延的黑手黨的克星。

黑手黨前傳：由復仇旗幟到“黑色王國”

黑手黨最早起源于意大利的西西里島，作為歐洲大陸亞平寧半島的頂端，西西里島是連接地中海和歐、非兩個大陸的天然紐帶，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自公元5世紀開始，眾多侵略者在這里肆意掠奪瓜分。公元12世紀盎格魯—撒克遜人來到了西西里，他們在日耳曼大帝的率領下，對異教徒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清洗，大批阿拉伯人和本地居民被屠殺或流放，在西西里人心里埋下了復仇的種子。1282年，法國阿拉貢王族開始統(tǒng)治西西里。一個偶然事件點燃了西西里人對侵略者復仇的燎原之火。

這一年復活節(jié)的第二天，巴勒莫的教堂響起了清脆的晚禱鐘聲，人們向教堂走去，一位臉帶稚氣的姑娘剛走到教堂門口，就被一個法國人拖進了懷里。姑娘呼喊著，周圍的人們開始時只是冷漠旁觀，這種事情太司空見慣了，只是這次換了時間和地點。但姑娘的聲音最終蓋過了鐘聲，人群憤怒了，皮靴和拳頭有力地砸在這位法國紳士身上，幾分鐘后，這個體面的法國人就咽了氣。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西西里晚禱事件”。

“晚禱事件”發(fā)生后，西西里人自發(fā)組織了一支武裝力量“我們的事業(yè)”，暗中傳遞“法國人的死亡，意大利人的事業(yè)”（Morte Alla Francia ， Italia Alela！——這句意大利語的詞頭，構(gòu)成了“Mafia”黑手黨一詞）的口號?！拔覀兊氖聵I(yè)”成了西西里人復仇的旗幟，它也是黑手黨的雛形。

16世紀末17世紀初，黑手黨在西班牙統(tǒng)治下的西西里島逐步興起。這時的黑手黨組織只是由血緣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家族體系，真正使它成為現(xiàn)代意義上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的，是西西里的傳奇人物——唐·維托·卡西奧·費爾羅。

出生于1862年的唐·維托被稱為“黑手黨百科全書”，他組建了黑手黨武裝“光榮社團”，并制定了大量的內(nèi)部規(guī)章?！肮鈽s社團”有嚴密的幫派體系，幫派內(nèi)有明顯分工，完全有別于早期的黑手黨組織。另外有所不同的是，他們還干起了敲詐勒索的勾當，對于向他們交納保護費的領主提供保護，如果有人偷了被保護者的一點玉米，那么這個人就會被人打死在玉米地里，并且把兩只手砍掉丟在一旁；如果有人調(diào)戲了他家的女人，那么過不了多久，這個人不僅會被殺死，他的生殖器還將被割下來塞在自己的嘴巴里，手段之狠毒令人毛骨悚然。

到19世紀末，維托已經(jīng)使黑手黨告別了依附于領主的時代，演變?yōu)橐粋€以他為核心的“黑色王國”，他們利用保護之便，滲透到各種行業(yè)，成為“合伙人”。據(jù)官方統(tǒng)計，此時的維托手下已經(jīng)有39支派系，他們的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滲透到了賭場、妓院、戲院、酒店、建筑和運輸?shù)雀鱾€領域，整個意大利的江湖游醫(yī)和小商小販，甚至達官顯要們的企業(yè)都不能幸免，他們向黑手黨交納的利潤占到收入的20%。黑手黨在意大利已經(jīng)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獨裁者遭戲弄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意大利的法西斯勢力迅速發(fā)展，20年代初期，墨索里尼已經(jīng)擁有100萬黨員和50萬的軍隊。對于這股新興的法西斯勢力，維托不屑一顧，甚至不理會與對方交際的禮儀慣例，他曾經(jīng)輕蔑地說：“如果這種不入流的家伙也能統(tǒng)治意大利，那我們命里注定就應該統(tǒng)治西西里。”1921年底，在決定法西斯能否上臺的關鍵選舉中，西西里沒有向他們輸送任何法西斯議員。

1923年秋，已經(jīng)出任意大利總理的墨索里尼第一次造訪西西里島。在巴勒莫行政長官官署里，墨索里尼一邊口沫橫飛，一邊不時用文明棍在地上敲得“篤篤”響，顯露出對這群西西里鄉(xiāng)巴佬的深深蔑視。然而會議結(jié)束時，墨索里尼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帽子，他頓感尷尬，在場的西西里人卻哈哈大笑起來。維托指揮他的手下用這種方式戲弄了這位國家領袖，盛怒下的墨索里尼回到羅馬，接連摔了兩只名貴的中國花瓶。

然而，墨索里尼仍然看重這股西西里的黑暗勢力，妄圖拉攏他們?yōu)樽约悍?。一年以后，墨索里尼再次光臨這座島嶼。

5月里的一天，墨索里尼乘坐的專機第二次降落在西西里空蕩蕩的機場，沒有禮炮，沒有鮮花，也沒有意大利其他地方常見的歡呼人群。墨索里尼走下飛機，不由得對左右的隨從冷笑道：“這種場面倒是令人耳目一新！”

當他帶著幾百名警察走到市府門口時，巴勒莫市長庫恰才緩緩地從市政大樓那650級的臺階上走下來，庫恰微笑著說道：“尊敬的閣下，您為什么要調(diào)動這么多的警察？這筆開支簡直就是一種浪費！如果西西里人想做什么，那是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的?！蹦骼锬崛套⌒闹械膽嵟?，拿出一副元首的派頭：“不許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我是意大利元首！”“可是閣下，這里是西西里！”墨索里尼沒有再回答，他牢記著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收買黑手黨人為自己服務。墨索里尼對自己流利的口才頗感自豪，他決定像在其他城市那樣，進行一次場面浩大的廣場演講。

庫恰答應了墨索里尼的要求，下午2點整，巴勒莫廣場上聚集了近10萬市民。他們很有秩序地排成一個個方陣，等待演講的開始。墨索里尼站在裝飾華麗的大理石講臺上，心中有一絲竊喜。他急不可待地打斷了市長庫恰的開場白，還沒等開口，意外卻發(fā)生了，廣場上的方陣突然一隊隊地退去，幾個面目猙獰的黑手黨分子在他面前咆哮：“滾回羅馬去吧，元首！別在這里耽誤我們賺錢！”不到5分鐘，近10萬人消失了，二十幾個乞丐排著整齊的隊伍向演講臺走來，“我的元首，救救你的子民，給口飯吃！”

面對這一切，墨索里尼盡量保持著鎮(zhèn)定，因為他深知，“即使是上帝來到西西里也得面帶微笑，發(fā)怒會把自己毀掉?！币换氐搅_馬，墨索里尼立刻召集國會，歇斯底里地叫嚷道：“我要向西西里那幫匪徒發(fā)動全面的戰(zhàn)爭！”在這以后，西西里黑手黨遭到前所未有的打擊。

墨索里尼任命了隱退到佛羅倫薩的心腹大臣，前內(nèi)閣部長切薩雷·莫里為巴勒莫總督。報紙上出現(xiàn)了對莫里連篇累牘的報道?！稓W洲人報》對莫里的評述是，“雖然他天性好靜，與世無爭，但他光明磊落，嫉惡如仇。這種天性恰恰像一條狗，正好與西西里的兇暴相斗，從而成為西西里的克星?！?/p>

這條法西斯的“狗”與意大利最有影響力的黑幫組織之間，究竟會發(fā)生怎樣的戰(zhàn)爭，很多人都在等著看這場好戲。

血洗西西里

出人意料的是，莫里接到任命后并沒有立刻走馬上任，而是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在家里查閱資料，在西西里明察暗訪，表面上沒有任何動靜。這使得墨索里尼有些耐不住性子，他親自來到莫里家中，不耐煩地說：“先生，你的骨頭是不是被西西里的那伙匪徒給嚇酥了？”莫里不緊不慢地回答：“元首，請再給我一個禮拜的時間，到時我會給你一個后勤所需物品的清單?！蹦骼锬嵝臐M意足地點了點頭。

對西西里黑手黨已經(jīng)了如指掌的莫里上任伊始，就以強硬的姿態(tài)逮捕了黑手黨市長庫恰，然而不到半個小時，巴勒莫總督府門口就聚集了成千上萬的市民，他們高呼著：“我們要市長！”“莫里滾出來！”這件事的幕后主使正是大名鼎鼎的唐·維托。莫里召集了4000名別動隊員和6000名警察，雙方僵持在總督府門口，劍拔弩張。莫里下令打開鐵絲網(wǎng)，用機槍瞄準了憤怒的人群，一時間，人群反而安靜了下來。莫里命人把巴勒莫市長押上來，大聲宣布：“庫恰侮辱元首，蔑視法律，對抗政府，將永久被放逐到圣索羅島！”他的宣判把所有人都鎮(zhèn)住了。這時候傳來兩聲槍響，兩名企圖對莫里開槍的黑手黨人被警察擊斃了。莫里憤怒地高喊：“我不會死在這里，抬出去的只有黑手黨人！”曾經(jīng)在墨索里尼面前趾高氣昂的庫恰淚流滿面，似乎已經(jīng)預感到了自己的末日。囚車載著庫恰穿過人群遠去。隨后，鬧哄哄的人群也陸續(xù)散去。莫里在西西里的第一炮打響了。

這件事轟動了整個羅馬，各大報刊都同時刊登了這個消息和大幅的照片。墨索里尼立即召開國會，宣布對莫里的嘉獎令，并大聲說：“在三個月內(nèi)，莫里就會把西西里變成意大利的花園?！?/p>

然而，事情并沒有墨索里尼預計的那樣順利，在之后的日子里，維托和他的手下策劃了一系列的暗殺活動，他們把巴勒莫地區(qū)的黑手黨按幫派組成12個暗殺小組，每個小組3到5人，由一些職業(yè)殺手或者“光榮社團”的骨干分子充當。一年當中，維托親自策劃的暗殺行動就有60多次，其中針對莫里的達37次之多，一時間西西里警方人人自危。

莫里則對黑手黨實行了更加嚴厲的抓捕，他指揮法西斯軍警逮捕了近千名黑手黨分子。未經(jīng)國會批準，他就取消了西西里“民主權(quán)益”的法律條款，廢除了許多對西西里人保護的法令。下令停止西西里法院的工作，授權(quán)軍人全權(quán)處理法律事務，他還授意軍警對于黑手黨分子，“感覺就是最好的證據(jù)，只要有必要，抓起來就是了，只要有必要，就發(fā)出槍殺令?！苯右煞福唇?jīng)正式的調(diào)查審判，就被定罪或是被處以死刑。

為了逼迫被抓獲的黑手黨人與警方合作，莫里甚至恢復了許多中世紀宗教裁判所的酷刑，包括臭名昭著的“牛筋木箱”等等。牛筋木箱是一個長100厘米、寬70厘米、高50厘米的木箱，受刑人被仰面按在上面，手腳懸空著捆在木箱的兩側(cè)，用力拉緊，然后全身淋上鹽水，用特制的牛筋抽打。受刑者奇痛難忍，卻不留下任何傷痕。如果還不招供，就一撮一撮地拔下身上的毛發(fā)，一個一個敲掉指甲，最后用烙鐵燙腳掌，用鉗子夾生殖器，兩手接上電源，折磨致死為止。

一些黑手黨人在酷刑和利誘之下，開始出現(xiàn)叛變行為。這不僅違反了黑手黨絕不與警察合作的《緘默律令》，也激起了黑手黨人的極大憤怒，于是暗殺小組還將矛頭對準了這些叛變者。西西里變成了抓捕與暗殺的人間地獄。

在一年多的時間里，西西里至少有2500人被流放、判刑或是槍決。巴勒莫的大街上，經(jīng)常是囚車呼嘯而過，警笛刺耳狂鳴。從1925年開始，在西西里，法律已經(jīng)墮落到喪失了起碼的公正，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黑手黨人被步步緊逼，頻臨絕境。

黑手黨的終結(jié)者：國家機器

1926年冬天，西西里最后一個黑手黨集團被包圍在甘集鎮(zhèn)之內(nèi)。莫里把當?shù)乩习傩斩简?qū)趕到一塊空地上，94門大炮對準了甘集鎮(zhèn)，莫里高聲宣布：“再等5分鐘我就下令開炮，我不要巷戰(zhàn)，讓黑手黨人骯臟的血玷污我士兵的手，我要讓他們變成炮灰，讓甘集鎮(zhèn)變成一片廢墟！”就在這時，黑暗中響起了得得的馬蹄聲，五位黑手黨頭目，各自騎著一匹馬由遠處依次緩緩走過來，仿佛他們是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者。莫里再也無法忍受這些鄉(xiāng)巴佬的傲慢，命人把他們押起來，亂槍打死。這次軍事行動就是意大利歷史上著名的“甘集之戰(zhàn)”。

隨后，莫里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64歲的黑手黨首領維托是由別人假扮的，維托逃脫了。

但是此后不久，在圣誕節(jié)之夜的巴勒莫廣場，維托卻出現(xiàn)在墨索里尼演講時曾經(jīng)站過的講臺上，為了造成黑手黨被剿滅的假象，他在記者和民眾的包圍下，自己走進了囚車。

莫里去獄中探望這個昔日的黑手黨教父。他拿起維托正在閱讀的《圣經(jīng)》問道：“你認為你死后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我不知道，反正不會和你是同一個地方?！本S托輕松地回答。面對同樣雙手沾滿鮮血的法西斯，黑手黨人反而沒有了罪惡感。

用自己的犧牲終止了法西斯血腥抓捕的唐·維托，很快就在獄中建立了威信，哪里出現(xiàn)了斗毆，監(jiān)獄長只有求助維托的幫忙，維托只要出現(xiàn)在那里，口里叼著大雪茄，一句話不說，一切都變得風平浪靜。他甚至獲得了定期去監(jiān)獄長家打牌的特殊待遇。

然而這一切并沒有持續(xù)太久。1927年，莫里命令監(jiān)獄長把維托安排到一間單人牢房，使他終日不見親友，不見同伴，不見嘍■。沒有了贊美，沒有了歡聲笑語，甚至發(fā)信給幾個至愛親朋請他們來探望的請求也遭到了冰冷的回絕。

僅僅6個月，孤獨寂寞的維托就死在了監(jiān)獄。人們發(fā)現(xiàn)他牢房的墻壁上刻了一行小字“監(jiān)獄、疾病和貧困見真心”，這應該是維托離世前最后的人生感悟。這句頗多拼寫錯誤的話，使無數(shù)黑手黨徒銘記在心。至今，碰巧關進這間牢房的黑手黨人，仍因與唐·維托共同分享這一小塊空間而倍感自豪。

隨著甘集鎮(zhèn)失利和唐·維托的死去，西西里黑手黨在此后17年中，基本轉(zhuǎn)入地下。法西斯的獨裁統(tǒng)治和瘋狂剿滅，使這個起源于13世紀的古老黑社會組織，一度消失在意大利的靴型版圖里。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文史參考》201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