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詩海繁浩,有一種磅礴大氣懷著英雄的氣魄在青史中兀自浩蕩,好比希臘史詩,中國是沒有真實意義上的史詩的,中國有的是風雅頌三百零五首。若定要抉擇,幾經(jīng)取舍,我寧可負了浩蕩,要那三百零五首《詩經(jīng)》抒情詩。
◎印度:史詩的宏偉
印度史詩太笨重,范圍全在印度,無人能通讀,只能概括精華。印度史詩有兩部:《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
世界上對這兩部史詩所知甚少。印度國內(nèi),據(jù)說老幼都知道,能讀,能懂,好比中國人熟知《西游記》《三國》。印度人將史詩中的英雄美人自比生活中的男女。
印度史詩的篇幅,二十萬行,相當于《伊利亞特》與《奧德賽》合計的八倍,是世界上最長的史詩。歌德《浮士德》一萬兩千行,數(shù)量上不可比。抒情詩寫如許多行,真不知抒什么情。
《摩訶婆羅多》出在印度之西,《羅摩衍那》出在印度之東。前者講戰(zhàn)爭,后者講英雄。前者艱深,有哲學,難懂;后者浪漫,易傳。有人考據(jù)說,《羅摩衍那》與《伊利亞特》故事頗相同,是否出于同一故事?我仔細察過,仍不同。如果一個故事兩邊都寫,均不真實。能解讀這兩部史詩,以后看印度壁畫、布畫,情節(jié)故事就能懂。
印度人敘事好啰嗦,像他們的歌,咿咿呀呀,簡單說一說,《摩訶婆羅多》,講皇家的孩子戲玩,球落枯井,不得取出,見一婆羅門,請教,婆羅門請他們允諾賞飯,并將一枚戒指擲入井內(nèi),稱可取出。孩子大悅,允諾。婆羅門取草入井,如針刺球,一根一根接引,球遂取出;又以箭射中戒指彈回來,也取出。婆羅門對孩子說:去告訴國王,就說特洛那在此即可。
國王知道這是大圣人巴拉德的兒子,就請他來做王子的教師。
昔特洛那得到父親傳授的武藝。父死后,他結(jié)了婚,有子,家貧。求舊友幫,不獲理睬。特洛那發(fā)誓報仇。之后,史詩講他報仇。
《羅摩衍那》講英雄美人。印度有城,名“永勝”。市民正直誠實,國王沒有子嗣。
于是有神下凡投到王室,使國王三個妻子懷孕,生四子。四太子中,以老大(羅摩)最得人喜愛。及長,連風、水、鳥都愛他。
大戰(zhàn)。戰(zhàn)后隱士邀請老大去祭奠。置大弓。識一美女,其父稱非妻所生,是犁地時從泥土里跳出來的。誰能開工,美人就嫁給誰。于是五百人拉弓,老大輕易拉成了,弓斷。成婚。美女另有三個妹妹,各嫁公子二三四。
國王退位,王位傳老大。奶媽挑撥,要王廢老大,立老二為王?;屎蟀拗嬖V老大。老大不傷心,請使老二來,自己攜妻子遠去。全城傷痛。
老二不肯受位,駕馬車去森林見哥哥,跪求老大復出為王。老大堅拒,說乃父母之命,不可違。老二說,我代你為王十四年,十四年后你不回來,我就自焚。老大同意。
這是好人和好人之間的戲劇性。
老二回城,置老大金拖鞋于王座,自己在側(cè)代兄為王。
向來有惡與惡的戲劇性、善與惡的戲劇性,這善與善的戲劇性令我們感動的是,忘記了它的虛構(gòu)性——置金鞋而代為王,簡直浪漫主義、唯美主義、象征主義、理想主義都有了。
印度史詩長,是文學旅游的奇跡。這類文學,我主張知其大略,不求甚解。
◎中國:詩經(jīng)的婉約
中國沒有史詩,沒有悲劇,沒有神話,沒有宗教,好像臉上無光。何以見得?不是中國也有神話、悲劇、佛教之類嗎?
答曰:以西方模式的宗教神話、悲劇史詩論,中國是沒有的。宗教沒有教宗,悲劇沒有西方的自覺,是大團圓的悲劇。大團圓意識深入文學家意識,少數(shù)天才如《紅樓夢》是想寫悲劇的,還是弄成大團圓。中國的神話,是零星的,非系統(tǒng)的。神話,英雄,加天才,即史詩,中國沒有此物。
整個《詩經(jīng)》是悲苦之聲。我罵儒家,是將好好一部《詩經(jīng)》弄成道德教訓,詩曰如何如何……《詩經(jīng)》原本是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壓抑,可是幾乎所有中國文人接引《詩經(jīng)》都錯,都用道德教訓去看《詩經(jīng)》。
詩就是詩?!对娊?jīng)》之名,是錯的。弄成經(jīng)典,僵化詩,教條詩——文人稱《離騷》是“離騷經(jīng)”,稱《莊子》為“南華經(jīng)”,稱蘇東坡前后《赤壁賦》為“讀前后勝讀南華”。
中國沒有與荷馬同等級的大詩人,乃中國的不幸。今天不再可能出了。我想,如果中國有宏偉的史詩,好到可比希臘史詩,但不能有中國的三百零五首古代抒情詩。怎么選擇呢?我寧可要那三百零五首《詩經(jīng)》抒情詩。任何各國古典抒情詩都不及《詩經(jīng)》,可惜外文無法翻譯。
《詩經(jīng)》第一首詩是愛情詩。后人說顯得孔子通人性,孔子則視如夫婦之道。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多可愛的意思。此詩寫女性心理,好極,委婉之極。其實很愛小二哥,怕家人說話。她最要講的是“仲可懷也”,卻講了那么多,不拘四言五言七言,都有,反復三段,形式成立。這樣好東西,去換大而無當?shù)氖吩?,我不要?/p>
從《詩經(jīng)》里,我們可以看到兩千五百年前的政治、社會、愛情、友情、樂器、容器,等等。三百零五篇,植物、草本七十種,木本三十種,獸三十種,鳥三十種,魚十種,蟲二十種……可見當時的中國人對自然已知定名。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