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九八三年夏入住成都的,一住就是三十年。
自剛來成都那一年起,我就一直迷醉于尋訪這座文化古城中正處于中年和晚年的幾位我想深入了解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作家,以及他們的后人。
艾蕪、沙汀記憶
住在北巷子的《南行記》作者艾蕪,是我最早去拜訪的作家。
曲指算來,首次拜見到艾蕪時,他老人家還不滿八十歲。當我走進北巷子(似乎是二十四號)艾蕪臨時住宅時,他正在一間寬大的底樓老舊房子里洗衣服。我詢問了他使用筆名的情況,艾蕪低頭背書一般地不慌不忙用四川土話講述我欲了解的一切。但當我問起他的老友沙汀的筆名時,老人家突然警惕地結(jié)束了談話,丟下一句:“你去問沙汀吧?!辈辉倥c我交談,但卻客氣地把我送到大門。那時文革剛過,文人對于一些調(diào)查仍心有余悸,對很多事避而不談。
再一次見到艾蕪,他已住進四川省文聯(lián)宿舍的三層或四層的居民房,是紅星路還是大慈寺路的哪一個院子,我記不起來了!艾蕪剛買菜回來,他的夫人左聯(lián)女詩人王蕾嘉也不在,這一次坐得久一些,談得也久一些。
最后十多次見艾蕪,除了省作協(xié)會議,就是在青羊?qū)m對面他住院療養(yǎng)的四川省人民醫(yī)院。我騎自行車,無論從住家的玉林小區(qū)還是從“打工”處鹽道街出發(fā),都可以在一二十分鐘內(nèi)見到尚在人世就已載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的《南行記》作者。
這十多回見艾蕪,有兩回我記得最清楚。一次是我請求艾蕪?fù)馕揖幱∫槐尽丁茨闲杏洝祬R校本》,他二話不說,就題寫了書名,連稿酬等事也不談。再一次是為云南一批知青的展覽索要題詞,艾老問我寫什么,叫我寫出來他照著寫。我臨時想到“青春不悔”和“青春無悔”這兩個提法,艾蕪邊去拿毛筆蘸墨水邊說:“就寫‘青春無悔吧!”——于是,一場漫及全國好多年的“青春無悔”的“知青運動”紀念活動先在成都興起來。
艾老去世時,我何以未去參加悼念,這是我無法回憶起原委的憾事。然而,艾蕪的腳印不會再踩在成都的大街小巷上,卻是不爭的事實。
我還真的如艾蕪囑咐的在沙汀治病于成都三醫(yī)院時去拜見了他。只記得當時沙汀的住院醫(yī)療費用無處報銷,要停他的藥。我的印象中當時的三醫(yī)院非常破敗,連坐電梯上樓也要交一毛錢給開電梯的人。這一次見沙汀,我還帶去他的代表作請他簽了名。沙汀已基本上喪失了視力,他用手摸著為我?guī)サ乃兰o五十年代出的《沙汀短篇小說選集》簽了字,字沒有糊在一起,現(xiàn)在也成了珍貴版本了……
巴金、蓼子記憶
與艾蕪、沙汀同時代的巴金一九八七年秋回成都住在金牛賓館時,起初我完全不知道,當然也就沒法主動去拜訪他。但之前我在上海武康路113號巴金住處見過他,我那時正在收集他的書信編注印行他的第一部書信集。在金牛賓館巴金接見四川省內(nèi)文化部門要員時,在人群中找不到我,他反復(fù)問身邊的人:“龔明德怎么沒有來?我要見他?!?/p>
得知巴金要見我的訊息后,第二天一早我便騎了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從城中心的鹽道街到了金牛賓館,在巴金故鄉(xiāng)見到了我崇敬的巴金老人。當時在大門口,我遵照巴金在電話中的囑咐,說“是八號首長讓我來的”,我才被允許進入。雖然是獨住“八號樓”的“首長”,巴金一點兒首長架子也沒有。他正午睡,聽到我已來了就叫人穿衣起床,在客廳接見我,并暢談了不少文壇上的事。其中就有他的一本小書被出版社要求刪改的事,我后來公開了這個細節(jié),已被廣泛引用。我是弄版本研究的,這個刪改史實的行為至少豐富了我的研究思維。
巴金去世一周年時,我參與有關(guān)部門在慧園所在的古百花潭公園內(nèi)舉行的相當規(guī)模的紀念會,還參與動手組織編印了一部《濃濃鄉(xiāng)情憶巴金》的公開紀念集,寫文章的作者全是成都人。
說到古百花潭,我還“尋找”到葬身此地清波中的一位以新聞記者身份聞名的早夭青年作家蓼子。蓼子本名廖叢芬,與艾蕪一樣也是新都人,一直在成都的《快報晚刊》工作。他去世的時候,是一九三四年。這一年,巴金、艾蕪和沙汀都才二十歲。蓼子寫散文寫小說搞研究,文筆活潑尖銳,在當時文壇頗具聲名。前不久我還在蓼子的故鄉(xiāng)新都,向當?shù)匚幕块T宣傳他們這兒誕生過一名至今尚被遺忘的文學(xué)家蓼子。
我寫過一篇談蓼子的文章,題曰《留給世人的“美麗的花朵”》,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文章配多幅彩色插圖發(fā)表在《四川畫報》上,又收在我公開出版的著作中,但蓼子的研究依然未引起重視。
蓼子去世的第二天,他任職的成都《快報晚刊》停出了一天的報紙,再隔一天又出了紀念專號,最后蓼子的生前友好編印了一部《蓼子遺集》。我就是買到了一九三四年出版的《蓼子遺集》后才研究他的。
馮月樵、葉伯和記憶
成都本地的文化名人,我偶然在幾家圖書館翻閱老舊報刊,才又發(fā)現(xiàn)除了以寫書為業(yè)出名的文人以外,還有一位以大出版家聞名于歷史的名叫馮月樵的奇人,他的后代就住在如今的鐵箍井街。
“活葉文選”,人們都以為是老開明即葉圣陶等主辦的開明書店的出版物。其實,馮月樵才是最早編印甚至是精雕刻印“活葉文選”的出版家。那是一九二四年吧,開明書店還沒有成立,馮月樵的普益協(xié)社已開始大量印行“普益活頁文選”。馮月樵發(fā)起創(chuàng)設(shè)的普益協(xié)社,就在現(xiàn)在人民公園北側(cè)的祠堂街。
更讓人驚訝的,馮月樵等不僅創(chuàng)辦了普益協(xié)社,還創(chuàng)辦了相當規(guī)模的私立“普益圖書館”,供普通百姓入室閱讀,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一直開辦到一九五二年。就在我供職的這所大學(xué)的圖書館中,至少有一兩百本珍貴書刊是馮月樵用他父親的遺產(chǎn)購置的,捐贈給“普益圖書館”的貼標至今還保留在每一本書刊上……馮月樵的一位老朋友曾參與我目前供職的大學(xué)的創(chuàng)建,普益圖書館存書之流入,當與這位馮月樵老友有關(guān)聯(lián)。
第一個印行個人新詩集的四川籍詩人,并不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說的郭沫若,而是住在指揮街的葉伯和!葉伯和的新詩集《詩歌集》初版于一九二〇年五月四日,《女神》一九二一年八月才出版。這個身為音樂家的詩人在成都大力倡導(dǎo)新型音樂教育,是教育史上的名人。
不僅僅本土的這些歷史文化名人,還有外來的大量文化名人也深深印入了成都的歷史記憶中……
朱自清是成都女婿,他在望江公園對面住過好幾個假期,查閱朱自清日記,可以找到不少“成都記憶”。葉圣陶也是成都的常客,還有茅盾、老舍、臧克家、碧野等等一大批文人多次光臨成都。我一直想寫一部記錄所有到過成都的文化名人的書,勾沉他們在成都的史跡之點點滴滴。
成都,一座布滿文化名人腳印的文化古城,希望你珍愛你的記憶,太快的鋼筋水泥構(gòu)筑的堅硬冰涼的現(xiàn)代建筑,不要過早地完全淹埋和毀滅了成都古城溫暖的文化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