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華超
十四
從長亭鎮(zhèn)到西城,來回之間的生活像是巨大的斷層。似乎每一次離開都像永遠(yuǎn)地離開,似乎每一次的抵達(dá)都像從此歸來。
后來梁老師又來找過我兩次,讓我過他家里吃飯。他的熱情讓人很難推辭,但第二次的時候我還是找借口推辭了,他也沒有勉強,說想什么時候過去隨時可以去。我?guī)е唤z愧疚,只是點頭。
同桌宋南仍是每天無心聽課,放學(xué)后匆匆離開。我們也沒有過多的話可說。有一段時間他在課堂上沒有像往常一樣睡覺,心事重重的樣子,上下課來去走得更加匆忙。坐在他身邊可以感覺到他身上彌漫的異常氣息。
有一天,走廊上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她四十多歲的樣子,畫著濃妝,衣著艷麗,手上提著同樣鮮明的手提袋。她長時間地站在窗邊,目光正投向教室里。我扭頭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站了很久的樣子。
后來才聽說那個人是來找宋南的。但奇怪的是,也沒見她進(jìn)來找他或喊他出去,就隔著一扇窗子,只在外面看著。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放學(xué)的時候宋南也只是像往常一樣匆匆離開教室。
那天下午宋南沒有來上課,第二天座位也是空的。上課的時候我又突然看見了那個女人,她朝教室內(nèi)張望了一圈,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便匆匆離去,一臉疲憊的樣子。我猜想她和宋南的關(guān)系,越發(fā)地疑惑。
第三天的下午,我走進(jìn)教室的時候看見宋南又照常坐在座位上,和平常沒有什么不一樣。我沒有多問些什么,照常在旁邊坐下來,因為沒有可以說的話題,目光對視一眼便算是打招呼。這天放學(xué)的時候他沒有匆忙離開,而是留在座位上坐了好一會兒。
“她是我媽。”我在收拾東西的時候聽見他說。似乎在特意解釋些什么。
“上次和你說起她的時候是在詛咒她,我不想談起她。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見她了,離婚的時候她去了北京。那時候我八九歲吧,怎么哭怎么求她讓她別走她都不理,扯她的衣服也不理。我把她的行李袋扯破了,她不要行李就走了。說走就走。”
我沉默地聽著,眼中像看見了一幅洶涌的畫面。
“現(xiàn)在好了,她倒回頭求我,讓我跟她走。讓我見見她,喊她一聲。他們都一個樣,賤。有錢了又能怎么樣,還不是落到今天這樣,當(dāng)龜孫的當(dāng)龜孫,哭喊的哭喊,能有什么用。”
宋南的聲音帶有些許激動,仿佛內(nèi)心一片潮濕,卻一臉的不屑,帶著憤恨和輕蔑。我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只能一貫地沉默著,內(nèi)心百感交集。有些時候我懷疑自己身上有著某些關(guān)于表達(dá)上的深深的缺失,不知道如何去與人相處,與人接近,也無法給予一句安慰,就像這一刻。我只能為此郁悶懊惱。
我們沉默著坐了好一會兒,走出教學(xué)樓的時候天色顯得有些昏暗。背后的走廊深處彌漫著濃郁的灰暗,寂靜無聲。一同走到車棚的時候,宋南突然說:“一起到外面吃飯吧。”我有些詫異,他又補充說:“我請客?!蔽要q豫了一下,推辭說:“不了,我到食堂去?!彼膊幻銖姡c點頭說“好的”,便向著校門走去。
不知為什么,我常常不習(xí)慣于別人的好意、給予或幫忙,即使知道那是完全出于善意的,但我總為此不安。其實那也是一種不適的表現(xiàn),出于缺失、吝嗇,或別的什么。我常常為此煩躁、失落和無措。
不久后更讓我震驚的是梁老師的女兒梁杏。我在學(xué)校側(cè)門的一片荒廢的工地上看見她,和一群人坐在一堆廢棄的輪胎上,嘴里叼著一根煙。
起初我不相信那是她。但她看到我后,臉上分明顯得有些不自然,很快又像不認(rèn)識我一樣背過臉去。那樣的梁杏和我在梁老師家里所見到的判若兩人。她留給我的印象是膽小安靜的乖孩子,內(nèi)向,聽話,見了生面孔也等師母開口督促她才開口喊人,離開的時候說再見也是如此。我先后去了梁老師家里兩次,也兩次見到她,算是有過短暫相處。而此刻的梁杏和一群穿著奇裝異服、頭染黃發(fā)的人在一起,正開心地討論些什么,一臉不屑,嘴里含著香煙。
我被深深震驚的同時心里涌起巨大的不安。來自巨大的落差,來自人體內(nèi)驚人的另一面,來自那些深邃幽暗的地方。不知怎么,回來后我總想起梁老師一臉慈祥的樣子,對待梁杏,對待我,對待任何一個人。他已經(jīng)不年輕了,頭頂上已經(jīng)布上稀疏的白發(fā)。想必他和師母兩人不會看見梁杏的這一面。在家里,他們還當(dāng)她是個孩子,給予寵愛和厚望,就像鄰家所有的孩子一樣。我深感不安,為著梁老師的善良和熱情。卻又不能為此做些什么。去告訴梁老師女兒的真實一面或者找到梁杏跟她說一番道理?可惜這些都不是我能做的,因為自身的不善言辭,也因為對世間事物的冷漠與薄情——世上事物的幽暗與秘密千千萬萬,我不過是無意中看見了其中的一兩件,便有起伏的意念罷了。
然而接下來的這天我在樓下見到了梁杏,她蹲在樓梯的入口處,像是等了很久,見我一來便迅速站起來。她是找我來的。
站在我面前的梁杏顯得比昨天我所見到的樣子收斂了許多,但又不像在她家見到她時那樣羞澀,介于兩者中間。她站起來,尷尬地笑笑,示意問候。我有些詫異,沒想到她竟先找到我來了。
“不要告訴我爸媽?!彼f話很直接,帶著懇求的語氣。
“告訴什么?”
“我這個樣子……昨天你看到的那個樣子?!彼土说皖^。
我在心里笑了笑,心想既然你自己都不愿接受那個樣子,何必還那樣,還為此求人,值得嗎?
“你必須答應(yīng)我?!彼行┲保抗怃J利地直視而來。
“你說不能說我就得按你說的去做?”
“你敢!你試試看!” 她急了,語氣充滿了挑釁。
我不說話。她扭頭看了看不遠(yuǎn)處的車棚,幾個小混混模樣的人靠著單車半坐著,朝著這邊看過來。那是她的伙伴們。
“信不信我找人揍你?”她的語氣憤怒又帶有不安。
我向來和人相交不深,這樣的情景是第一次遇到。我沒想到這樣的話竟是從一個比我小得多的女孩口中說出來的。我的心里瞬間像被重重?fù)袅艘徽疲瑐涓袩o力,出于失望、不安或者別的什么。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梁老師的臉,我突然覺得背后一陣陰涼。
她憤怒地轉(zhuǎn)身離開,又回頭挑釁地瞪了我一眼。我站在原地,看著一群少男少女在明艷的陽光下,在校園角落里走遠(yuǎn)、消失。
恍然間覺得自己在迅速地老去。
“白樺!白樺!”我聽見有人喊我,一個很熟悉的聲音?!芭埽】炫馨?!”我抬起頭,看見白森站在我前面叫著,朝我揮手,他身后是深深的巷子,煙霧朦朧。我看見了七歲以前的光景,十歲的白森在我前面焦急地喊我的名字,好像背后有誰就要追上來了。
我又焦慮又傷心,我跑不動了,他們馬上就追過來了。可能白森能走掉,但我不能,我跑得太慢,我跟不上他。旁邊是扇高高的窗戶,透出昏黃的燈光,隱約傳出笑和說話的聲音。我記起來了,這是大年夜的晚上,我和白森走在無人的街道上,偶爾他把石子投進(jìn)別人家的窗戶里,里面突然傳來一聲叫罵,我們拔腿便跑。此刻白森就在我前面喊我:“快!快跑啊!”
我們?yōu)槭裁床换丶??我們此刻?yīng)該坐在家里,坐在燈下,一家人吃著年夜飯。我突然感到悲傷,我家的燈是熄滅的!屋子里一個人也沒有,一片漆黑。我們的燈沒有亮,所以我和白森走在沒有人的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路上偶爾竄過一只野貓。
其實這是一個秘密。其實我媽媽就躲在屋子里面,鎖上了門。她沒有開燈,她要偽裝出屋里沒有人的樣子。我爸爸呢?他到哪兒去了?我們沒有看見他。每一年快要過年的時候,白天他就遠(yuǎn)遠(yuǎn)地躲在外面,清晨我們醒來就沒看見他了。到了很晚很晚他才匆匆地回來。每當(dāng)他急促地敲著小側(cè)門,我便聽見我媽媽匆匆去開門的聲音。她細(xì)碎而匆忙的腳步踏在地板上,像是踏在一層厚厚的恐懼上。
他們幾乎每天都來,那些人。在傍晚的時候,開著十幾二十輛摩托車,全部停在我家門前。他們繞著我家屋子看了又看,把玻璃窗全部敲碎了,把鐵門砸歪了。直到新年過去,他們才漸漸不再來。我不認(rèn)識那些人,但聽說我爸爸欠了他們很多債。他們到處找他,身上藏著刀。
他們就要找到他了!
我和白森也要被追上了?!翱欤“讟?!快跑!”白森就在前面喊我,可是我不能動了。我的腳像被釘在了地上。
“白樺!白樺!”
我一腳踢在旁邊的凳腳上,瞬間伴著劇痛驚醒。
耳邊回響著熟悉的聲音,宋南正在把我推醒:“白樺,白樺,上課了!”我直起腰,抬頭看見老師正抱著一疊書走進(jìn)教室。
十五
宋南的母親,梁老師的女兒梁杏……這些都像是某些遙遠(yuǎn)的劇情,在我們從前預(yù)想的生活里從不存在;而此刻,它們?nèi)绱速N近而又真實地發(fā)生在眼前,仿佛生活就是一個劇場,而我們的常識變成了錯覺。
宋南說:“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最近見你無精打采的。”我說:“沒有,晚上睡得比較晚,白天犯困而已?!?/p>
放學(xué)的時候我又碰見梁杏,依舊是在樓梯入口。她毫不客氣地張開雙臂攔住了路。
我試圖繞著走,但被她緊緊攔著。
“你必須答應(yīng)我!”
我只覺得無奈,她一臉認(rèn)真和較勁。
“你必須親口發(fā)誓你不會說出去?!?/p>
我覺得可笑——憑什么?
“你說不說!”
“請你讓開,我沒時間陪你玩?!?/p>
“你到底答不答應(yīng)?別怪我不客氣!”
“我說了又怎樣,不說又怎樣?我為什么要答應(yīng)你?”
“你敢!你知不知道我男朋友是誰?我叫他馬上收拾你讓你乖乖求饒你信不信?現(xiàn)在跟你好好說你不聽,非要來點修理是吧……”
“隨便你,請讓開?!?/p>
她急了,扯了一把我的衣服:“你!你試試看!”
我甩開她的手,快步走開,聽見她在后面憤恨的叫聲:“你給我小心點!”
接下來的幾天,我走在走廊上隱約感覺到別人異樣的目光,他們大概在議論那天下午的情景。當(dāng)時有人看見那一幕,而后來的傳聞在散播的過程中越發(fā)地變得夸張可笑,據(jù)說有人當(dāng)時還看見了我被那個女的扇了一個耳光。
事情很快變得不一樣。
其實那天我也感到有些異常,但我沒想到梁杏那么快就找上來。那天是星期五,我走下樓的時候天色漸暗了,校園里幾乎看不見人影。我走過車棚,拐彎的時候果然看見了梁杏,還有她身后的幾個混混模樣的跟班。他們坐在單車后面,看見我后便全部站起來。
“我早就跟你說了,你非要人給點顏色看看。”梁杏的聲音帶著得意,“聽說過黑豹沒?他就是我男朋友?!彼恼Z氣越發(fā)的高傲,“我早就跟你說了,我不是誰都惹得起的,像你這樣的鄉(xiāng)巴佬,還想跟我作對?門都沒!”
她身后的五個人慢慢走上前來,要把我圍起來。很久沒有接觸這樣的打架場面,我突然覺得這種場景很陌生,又似乎很熟悉。原來離開長亭鎮(zhèn)快一年了。
有人推了一把我的肩膀,我向后傾了一下,一個拳頭從后邊打過來。我一邊閃躲一邊使出拳頭,剎那間好像回到了在長亭鎮(zhèn)打架的日子,對于這些劇烈的場景是出于某種本能反應(yīng),完全顧不上別的什么,拳腳都如同反射一般不須控制,被拳頭打在身上也感覺不到疼痛,沒有防備,只有劇烈的反擊。
恍然間回到了過去在街道和廢墟上晃蕩的日子,我看見的是十四歲的我自己,又突然扭曲成十幾歲的白森。霎時間竟分不清楚。
我感覺到有些精疲力竭,嘴唇有血涌出,熟悉的腥味。突然感到腦勺后面一個拳頭襲來,已經(jīng)無暇抵擋,突然聽不見了聲音,也感覺不到痛。疲累的感覺全部涌來。終于知道要應(yīng)付眼前的五個人,我獨自做不來。
但我突然看見面前沖過來一個人,像是幻覺般,和過去混淆不清。是陸明,他正沖過來,一腳踹倒眼前的兩個人,立刻沖上去對付剩下的三人。眼前這個我最熟悉的少年,比起從前打架時更加猛烈、老練,更加毫不手軟。他就像一枚突如其來的子彈正扎進(jìn)來,讓對方措手不及。恍然間發(fā)現(xiàn),原來從前所有這些熟悉的打架場面里,都是我們一起出動。十四歲的夏天過后,再也沒有人敢大聲對我們吼過,再也沒有我們不敢逛的地方。我們終日在長亭街上游蕩,仿佛再也不會懼怕些什么。
但,當(dāng)此刻我坐在地上,看見天地間在旋轉(zhuǎn),看見眼前最熟悉的人在一片混亂中揮舞拳腳的時候,我知道,其實那時候的我們是懼怕的。我們懼怕一切,比如時間,比如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