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暉
在一個民主、法制的文明社會里,還有人會因為說錯一句話,便遭遇牢獄之災嗎?可在標榜為“文化大革命”的歲月中,這樣的牢獄之災卻司空見慣,不勝枚舉。
一
中藥取材之廣泛,有時真匪夷所思。去年冬至后,許多媒體報道了福建泉州花橋?qū)m埋藏38年的40罐“金汁”被發(fā)掘出土的新聞,所言之“金汁”,即是一味較為雷人的中藥。
對中醫(yī)稍微了解者,想必都知道,彼輩使用的藥材,有一部分是以人的糞便制成,比如:人中黃、秋石、人中白等。而作為此系列之一味的“金汁”,則以專治高燒、體熱等癥狀,可起退燒、泄肝火療效,蜚聲杏林。
據(jù)傳,自晉代始,我國就有糞便入藥的記載。關(guān)于“金汁”類藥材的制法,《本草綱目》等中醫(yī)典籍亦曾述及。中醫(yī)用藥推崇地道藥材,堅持一百三十余年贈藥義診的福建泉州花橋?qū)m,根據(jù)秘方制作的“金汁”饒富盛名。過去,每年冬至前后一月內(nèi),花橋?qū)m的制藥師傅便悉心收集男童糞便,倒入大木桶,按比例摻加優(yōu)質(zhì)井水、紅土,攪拌均勻,經(jīng)竹篩、紗布、綿紙數(shù)番過濾,將最后剩下的汁液裝進陶甕;以碗蓋甕口,再用拌鹽黃土加封。然后,選擇寺廟內(nèi)的空曠地方,埋入深土中。因泉州盛產(chǎn)龍眼,此樹根系比較吸水,土壤不會干裂,所以,龍眼樹下常被埋“金汁”者視為上選。制藥師傅們認為,“金汁”在地下最少得存放二三十年,越久越清,療效也越好。這次在泉州承天寺內(nèi)龍眼樹周遭地下掘出的40罐“金汁”,開封后,甕內(nèi)液體顏色清亮、無臭無味。
花橋?qū)m每批制作多少罐“金汁”、埋在哪里,都有文字記載。1973年埋下的是最后一批,此后再沒做過。以前,從地下取出一批“金汁”后,就得再制作同等數(shù)量的一批埋進土中,如此,“金汁”使用方保源源不絕。至于現(xiàn)在為何不做了?花橋?qū)m中醫(yī)師說,一是原料不好收集;二是現(xiàn)代醫(yī)學認為“金汁”作藥弊大于利。
二
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的《無罪流放——66位知識分子五·七干校告白》中,也曾語及“金汁”。上海鐵路分局有位工作人員寫了一首詩,因為里面有一句:“毛澤東思想是金汁”,專案組要定他為“現(xiàn)行反革命”。理由簡單明了,專案組人員說:“我們查過,‘金汁就是大便,誣蔑毛澤東思想是大便,還不是現(xiàn)行反革命?”在一個民主、法制的文明社會里,還有人會因為說錯一句話,便遭遇牢獄之災嗎?可在標榜為“文化大革命”的歲月中,這樣的牢獄之災卻司空見慣,不勝枚舉。
曾任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的李玉臻,以“寓真”為筆名,寫過一篇名為《聶紺弩刑事檔案》的文章,在《中國作家》紀實版2009年第二期上刊載。
其中有段文字說道:
“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全國進行了對冤假錯案的全面復查,其中數(shù)量最大的一類案件就簡稱為“惡攻”案,全稱應為“惡毒攻擊毛主席和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的現(xiàn)行反革命案”。從相關(guān)資料可知,“惡攻”類案件涉及十余萬人眾。諸如寫錯一個字,說錯一句話,唱錯一句歌的“現(xiàn)行反革命”比比皆是。有的因為誤將報紙上的毛主席像撕破了,有的拿報紙墊屁股坐時正好坐了毛主席像,這些都能定罪為“現(xiàn)反”案。
李玉臻于1966年從北京政法學院法律系畢業(yè),后長期從事司法工作,有機會接觸大量刑事檔案,所言應當具備可信度。從他的筆述可知,僅具“相關(guān)資料”,便可得出有十余萬人眾涉及“惡攻”類案件。設想若詳細統(tǒng)計全部資料,遭此“華蓋運”者,數(shù)量豈不是更大?
要看金圣嘆批的《紅樓夢》之流
藍翎因與李希凡合作《關(guān)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和《評〈紅樓夢研究〉》兩篇文章,引起“偉大領袖”關(guān)注及支持,瞬間成為“文化紅人”,由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工農(nóng)速成中學語文教師崗位調(diào)至人民日報社文藝組任編輯。豈料到了1957年,因一篇未發(fā)表雜文遭人檢舉觀點反動,淪為“右派”,用藍翎自己話說,變成了“黑人”,他又被發(fā)配到報社圖書館擔任獨立值夜班工作,隨時準備解決各部門夜班人員提出的有關(guān)資料問題,每晚需等報紙開機付印后,方可熄燈睡覺。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須改變?nèi)缟n狗。在回憶自己文壇沉浮的《龍卷風》中,藍翎記載了夜班歲月遇到的一樁“奇事”:
一天夜里,電話急來。發(fā)話人顯然是位要人的秘書,派頭大,口氣硬,一點不客氣,“領導要看一部書。剛給總編室打電話,接電話的說讓找圖書館,查到后立即派人送來。”我問:“什么書?”答:“金圣嘆批本《紅樓夢》?!蔽艺f:“不用找,沒有這本書。”他生氣了,以為是我不負責任,有意推脫,“怎么會沒有?領導看過的,怎么會沒有?”我也有點氣,太不講理了,以勢壓人嘛,“金圣嘆沒看見過《紅樓夢》,他死的時候《紅樓夢》尚未出世。他批的是《水滸》?!痹谒劾?,一個圖書館的值夜人員,怎么敢這樣講話?嚴厲地追問:“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我答:“值夜班的,名叫楊建中(藍翎本名)?!彼蟾挪桓柿T休,又給總編室打電話??偩幨抑狄拱嗟恼J識我,當即電話告訴了我:“已對他說清楚了,你說的沒錯。沒事了?!?/p>
大約是為世間竟有人如此理直氣壯地犯如此淺薄的錯誤而驚詫吧,藍翎三十余年后在追記這段奇遇時,仍忿忿難平地說:“哎呀呀!這種人也配給要人當秘書?那位要人又憑什么非要看金圣嘆批的《紅樓夢》?要人,要人,若金圣嘆地下有知,聽了也會‘一笑,冒充什么風雅!”
其實,類似非要看“金圣嘆批的《紅樓夢》”這般冒牌風雅者,世間從未絕跡。著名話劇導演黃佐臨臥居病榻口述編就的《往事點滴》中,有一則追述當年在上海創(chuàng)立“苦干”劇團時遭遇的事實,讀來就令人瞠目:一天,一個滿臉橫肉、唾沫星子四射的“白相人”來訪,非要請黃佐臨去“白相”不可,他謝絕了,對方仍不走,定要他賞面子。后來隨此人到一家揚州飯館,卻見早擺放一桌豐盛酒菜。那“白相人”把小妾叫出來,要求黃佐臨“有機會讓她上上臺”。同時,“白相人”對小妾說:“我給你介紹介紹,這就是上海鼎鼎有名的佐臨大道具!”
“孤島”時期,生于富家的黃佐臨為圓“戲劇夢”,舍棄收入豐厚職業(yè),與黃宗江、石揮等組團演出,艱苦備嘗——從不得不與這種連“導演”與“道具”都分不清的流氓周旋中,我們便可覷得一斑。當然,黃佐臨遇到“白相人”,大不了不理睬他罷了;即使惹惱對方,被砸了場子,換個地方還能重新演戲。但像藍翎這般率言違拗“要人”秘書意志,風險則大得多。因為在那“一言九鼎”的“一人為本”時代,違背“要人”秘書意志,極易被上升為違抗組織命令——這是當日慣用的思維邏輯,而“違抗組織命令”,可是彼時一樁不小的罪名呀!
斯大林的女兒斯維特蘭娜在她的那本著名回憶錄《僅僅一年》中,曾追憶晚年斯大林在宴請政治局委員的家宴上,喜歡重復講一則“檢察長”的老故事,來開貝利亞玩笑。這個故事足以佐證我說的違礙“要人”意旨后果嚴重,絕非危言聳聽,而是言之有據(jù)。斯大林的“老故事”講的是一個檢察長和一位教授比鄰而居。有次,被檢察長的無知弄得極為生氣的教授說:“咳,你們這些人呀!連《葉甫蓋尼·奧涅金》是誰寫的都不知道!”這名檢察長盡管確實不知道《葉甫蓋尼·奧涅金》的作者,還是從教授斥責中覺得受了污辱。不久,他就借故把這位鄰居抓了起來,并對自己的朋友們吹噓道:“教授已經(jīng)對我承認了!他就是《葉甫蓋尼·奧涅金》的作者!”
據(jù)斯維特蘭娜回憶:“這故事顯得陰森森的,平時聽了以后誰也不笑……”是呀,當這則陰森森的故事變成了陰森森的現(xiàn)實,正以組織或制度的形式,徹底包圍您時,您還能笑出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