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鴻祥
然而,朽乎不朽,非盡聽命于教授、學(xué)者的生花之筆;依我的草野之見,有著“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的蕭紅,連同她的見證了“東三省被占的事情”,力透了“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的《生死場》等作品,是會永久地活著的。
這是一部曾被稱為“龍年(2012年)新片”的電視連續(xù)?。骸断悴菝廊恕?。
我的話題,亦由此興發(fā)。
“香草美人”,取意于屈原《離騷》,是大家熟悉的“典故”,而以此命名的這部電視劇,乃抗日“諜戰(zhàn)”,刀光劍影,暗殺打斗,好生了得,卻被蒙上了一層“香”而又“美”的艷情麗色,也算招徠視聽,賺取眼球的新招吧!
那么,“美人”是誰呢?
當(dāng)然是劇中“一號女杰”,芳名凌煙;她可是位“嬌小姐”,且于上世紀(jì)三十年代初即已聞名上海的“青年女作家”。時維“九·一八”東三省被日寇侵占,繼之“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抗日救亡,巨浪洶涌,凌煙卻被在滬日本間諜頭目“請”進上海領(lǐng)事館,頒以“芥川文學(xué)獎”;于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諜戰(zhàn)帷幕,在“授獎”與“拒獎”的激戰(zhàn)中拉開,而以“女傭”身份“潛伏”的凌煙生母,為著揭破日本間諜機關(guān)欲借“文學(xué)獎”籠絡(luò)青年作家,以拉其下水充當(dāng)日寇侵華工具的政治陰謀,乃對手捧獎狀引為殊榮、驚喜若狂的愛女凌煙,慷慨陳詞:
你憑什么獲得這個日本文學(xué)大獎?冰心、張愛玲、丁玲,哪個不在你之上?就連蕭紅,也比你強呀!……(大意)
乍聽,說得字字真切,句句在理;回看年代,可是“牛頭不對馬嘴”了!何故?蓋電視演示之凌煙被騙入日本領(lǐng)事館“授獎”,在1932—1933年之間,冰心固然早成新文學(xué)的“大姐大”,丁玲亦已著稱于上海文壇;惟有張愛玲,1920年呱呱墜地,此時此際年方十二三歲“髫齡”,何能躋身“三十年代青年女作家”凌煙“之上”呢!
所以,整個三十年代,如果要講真名實姓,并與“抗日”直接相關(guān)的在滬“張”姓“青年女作家”,僅就年齡言之,還根本輪不到“小丫頭”張愛玲,而只能歸名于業(yè)已談婚論嫁的張迺瑩——亦即電視所謂“也比你強”的蕭紅!
現(xiàn)在,不但有了大部頭的蕭紅傳記,而且在官方發(fā)布的第十二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2009—2012年)入選作品名單中,赫然列入了以《蕭紅》命名的電影(《文藝報》2012年8月24日頭版);但是,若再回頭來看蕭紅當(dāng)年如何成名的足跡,不妨引錄將其劃歸“第一階段的共產(chǎn)主義小說”從而打入《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另冊”的夏志清的記述,他說:
日本對中國東北的侵略及“滿洲國”的成立使共產(chǎn)黨領(lǐng)袖們警覺反日宣傳的重要。上海在“一·二八”事變后便產(chǎn)生了反日的宣傳文章……這群流亡作家為蕭軍和他的太太蕭紅……由于他們寫的都是全國人民所關(guān)切的東北情形,所以他們的作品極受愛國讀者群的歡迎。蕭軍(亦名田軍,1907年生)、蕭紅(1911—1942)抵達上海后,同魯迅極為親近。魯迅也斥資為他們出書寫序。蕭紅的長篇(引者按,應(yīng)為中篇)《生死場》寫東北農(nóng)村,極具真實感,藝術(shù)成就比蕭軍的長篇《八月的鄉(xiāng)村》高……
語云:“一切歷史都是當(dāng)代史”。作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榮休教授”的夏志清,當(dāng)然深諳此情此理,極為自覺而嚴(yán)格地遵循了“日本對東北的侵略(按,即“九·一八”事變)及滿洲國的成立”之時,國民黨當(dāng)局嚴(yán)令“不抵抗”,推行“攘外必先安內(nèi)”,喝令“奢言抗日者殺無赦”之“黨紀(jì)”,故將“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舉國上下奮起抗日救國,歸之為“共產(chǎn)黨領(lǐng)袖們”的“反日宣傳”;而來自東北的“二蕭”等“流亡作家”所寫的既是“反日的宣傳文章”,故將“極受愛國讀者群歡迎”的“他們的作品”列為“共產(chǎn)主義小說”,也就順理成章了。
那么,“魯迅也斥資為他們出書”,究為何事?“斥資”,《辭?!肥?;《現(xiàn)代漢語詞典》有此詞條,釋曰:“支付費用”,諸如“斥資百萬”、“斥資創(chuàng)建學(xué)?!保灰?,當(dāng)指巨額資費,按現(xiàn)如今的“投資標(biāo)準(zhǔn)”,那是非腰纏億貫的“大款”不能有之義舉。而魯迅“吃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血”;自1927年定居上海以后,他老人家全憑著一枝“金不換”,日以繼夜負(fù)病“爬稿格子”,何來如此雄厚之資?夏教授當(dāng)然不會低能到掇拾魯迅“收受盧布”之類讕言,蓋其“春秋筆法”,即以“斥資”一語,傳其另有資金來源的言外之意、話外之音;但拂去潑于左翼作家的此類污穢,咱們直白地講,就是魯迅自掏了腰包,支持貧困無靠、走投無路的青年作者出書,——盡管,這會因違禁“反日宣傳”而遭致殺身之禍!
對此,魯迅繼在蕭軍《八月的鄉(xiāng)村》序中感嘆“好書為什么倒會不容于中華民國”之后,又在為蕭紅作《生死場》序中述其原委,說:
聽說文學(xué)社曾經(jīng)愿意給她付印,稿子呈到中央宣傳部書報檢查委員會那里去,擱了半年,結(jié)果是不許可……
于是,只好由“奴隸社以汗血換來的幾文錢”,去為那些“不愿做奴隸的人們”印“不許可”之書。此即1935年魯迅為編印幾位青年作者的作品而以奴隸社名義出版的《奴隸叢書》,包括葉紫的《豐收》(1935年3月)、蕭軍的《八月的鄉(xiāng)村》(1935年8月)、蕭紅的《生死場》(1935年12月)。
值得一提的是,魯迅自述在燈下看完《生死場》的書稿并為之作序,“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日的夜里”;同年十二月,《生死場》作為《奴隸叢書》之一問世,蕭紅一舉成名,距本文開頭所舉《香草美人》電視劇中虛擬之“美女作家”凌煙獲“芥川文學(xué)獎”,已是兩三年之后了。
再以實有的青年女作家蕭、張相較,生于辛亥革命之年(1911年)、原名張迺瑩的蕭紅,比張愛玲年長近十歲,允稱“大姐”;但是,此張非彼張。蕭紅,這位曾被魯迅贊為“給你們以堅強和掙扎的力氣”(《蕭紅作〈生死場〉序》)的真正才女作家,卻在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香港淪陷之際,失去了最后的“掙扎的力氣”而以三十一歲英年逝世(1942年),恰值張愛玲從日軍的炮火中停辦的香港大學(xué)輟學(xué)返回上海;又過了一年(1943年),張愛玲才在上海燒了她的“第一爐香”(發(fā)表第一個短篇小說)而“一炮走紅”。按照夏志清所說,就憑了一本短篇小說集《傳奇》,“1943—1945年,她是上海最走紅的作家”;且因為“她誠然一點也沒有受到中國左派小說的影響”,所以在夏氏《小說史》里成為“中國當(dāng)年文壇上獨一無二的人物”而倍受青睞,其作品之被推崇為“不朽”、“偉大”,尤非冰心、丁玲可比,更遑論蕭紅。
然而,朽乎不朽,非盡聽命于教授、學(xué)者的生花之筆;依我的草野之見,有著“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的蕭紅,連同她的見證了“東三省被占的事情”,力透了“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的《生死場》等作品,是會永久地活著的。所以,實在倒也無須被捧為“西方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的經(jīng)典之作”的《小說史》問世十?dāng)?shù)年之后(1978年),這才在其志得意滿、“?!睔獬涮斓摹缎≌f史》“中譯本序”中供稱“四五年前我生平第一次有系統(tǒng)地讀了蕭紅的作品”的夏教授,對他“書里未把《生死場》、《呼蘭河傳》加以評論”而補行“最不可寬恕的疏忽”的慚悔。
誠然,也有確實不可“疏忽”的:讀蕭紅,毋忘挑起甲午之戰(zhàn)的“蕞爾小國”日本,“亡我之心”,始終未死;這恰似贊張愛玲,也該牢記我等父兄親歷親見之滴血的日寇軍刀。然否?謹(jǐn)就教于痛詆當(dāng)年“反日宣傳”之夏教授及其《小說史》追捧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