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玲
(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甘肅 蘭州730070)
司馬遷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說:“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李斯聞此言答曰:“此韓非之所著書也?!庇谑琴⒚ロn。韓王無奈之下只好派韓非作為使節(jié)前往秦國。
為兩篇文章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這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似乎絕無僅有。無論信奉儒家的“君子”們怎么批判詆毀韓非,這一獨屬于他的榮耀是無可辯駁的。遺憾的是崇拜者和被崇拜者相見后,這段文壇佳話的劇情突然發(fā)生了轉(zhuǎn)折——韓非沒有得到嬴政的重用,反而因李斯和姚賈的譖毀被殺。這不禁令后人感慨萬分,并探究其中的原因,晉葛洪《抱樸子·廣譬》說:
貴遠而賤近者,常人之用情也;信耳而疑目者,古今之所患也。是以秦王嘆息于韓非之書而想其為人,漢武慷慨于相如之文而情不同世;及既得之,終不能拔?;蚣{讒而誅之,或放之乎冗散,此蓋葉公之好偽形,見真龍而失色也。
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又說:
古來知音,多賤同而思古。所謂“日進前而不御,遙聞聲而相思”也。昔《儲說》始出,《子虛》初成,秦皇漢武,恨不同時;既同時矣,則韓囚而馬輕,豈不明鑒同時之賤哉!
葛洪和劉勰都認為嬴政之所以在沒見到韓非時那么渴慕,及至相見之后卻僅憑李斯等人三言兩語即將其投入秦國大獄,根源在于古人都有“貴遠而賤近”的通病。我們且不說劉勰和葛洪的說法是否正確,仔細看上面兩段引文會發(fā)現(xiàn),對于同一史實,葛、劉二人的敘述有小小的不同。司馬遷說秦王讀韓非《五蠹》、《孤憤》而嘆,到了葛洪《抱樸子》中成為“秦王嘆息于韓非之書而想見其為人”,具體是哪一篇沒交代。劉勰卻說秦王讀《儲說》而嘆。那么,秦王嬴政讀到的究竟是韓非的《孤憤》和《五蠹》還是《儲說》?在討論秦王嬴政為什么青睞《孤憤》和《五蠹》之前,這是我們首先需要解決的問題。
劉勰生活在南北朝時期,司馬遷生活在漢武帝時期,兩人之間相差六百余年,司馬遷距離韓非生活的戰(zhàn)國末期要近得多,這是他了解、研究韓非的優(yōu)勢之一。其次,司馬遷是一個專職史官,他有條件接觸官方保存的一手文獻資料,這是他的優(yōu)勢之二。第三,漢初思想領(lǐng)域一個重要的任務(wù)就是反思秦王朝的得失,反思秦王朝得失就不能不觸及先秦法家,觸及先秦法家勢必涉及先秦法家的集大成者韓非。秦代雖然焚燒諸子典籍,但法家著作因為統(tǒng)治階層的青睞得以完整保存,這就為漢代學(xué)者研究法家思想提供了極大便利。司馬遷作為太史令更是近水樓臺先得月。這點從他在《韓非列傳》中對《韓非子》一書的創(chuàng)作和流傳過程的描述即可看出?!俄n非列傳》開篇即說:“(韓非)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觀往者得失之變,故作《孤憤》、《五蠹》、《內(nèi)外儲》、《說林》、《說難》十余萬言?!苯Y(jié)尾又說:“申子、韓子皆著書,傳于后世,學(xué)者多有。”司馬遷在文中還全文引用《韓非子·說難》。這一切都說明韓非文章在漢代流傳較廣,司馬遷對其非常熟悉。這種情形下,秦王嬴政見到的究竟是《孤憤》、《五蠹》還是《儲說》系列,司馬遷搞錯的可能性不大。最后一個有力的證據(jù)是《史記·秦始皇本紀》和《李斯列傳》都說到不學(xué)無術(shù)的秦二世胡亥言談中能大段引用《五蠹》原文,這說明《五蠹》在秦國和秦朝宮廷影響甚大。而這種影響正是因為嬴政青睞產(chǎn)生的效果。同時,《史記·秦始皇本紀》和《李斯列傳》沒有任何地方提及《儲說》,這進一步證明司馬遷的記載是正確的。既然如此,為什么六百余年后,劉勰卻要將《孤憤》、《五蠹》換成《儲說》呢?是無心之舉還是有意為之。筆者以為是后者。這與劉勰對《孤憤》、《五蠹》和《儲說》這三篇文章的不同感情有關(guān)。
劉勰不喜歡《五蠹》、《孤憤》,特別是《五蠹》。《文心雕龍·時序》說:“春秋以后,角戰(zhàn)英雄,六經(jīng)泥蟠,百家飆駭。方是時也,韓魏力政,燕趙任權(quán);五蠹六虱,嚴于秦令?!薄吨T子》篇又說:“至如商韓,六虱五蠹,棄孝廢仁,轘藥之禍,非虛至也?!痹凇段弩肌分校n非把學(xué)者(主要指儒者)、言古者、患御者、帶劍者和商工之民比喻為國家的五種害蟲,并說“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養(yǎng)耿介之士,則海內(nèi)雖有破亡之國,削滅之朝,亦勿怪矣”?!渡叹龝そ睢酚?“六虱:曰禮樂,曰詩書,曰修善,曰孝弟,曰誠信,曰貞廉,曰仁義,曰非兵,曰羞戰(zhàn)。國有十二者,上無使農(nóng)戰(zhàn),必貧至削?!雹偈Y禮鴻先生說:“此言十二者,而中間所列凡九事。《農(nóng)戰(zhàn)》、《去強》、《賞刑》三篇并有其文,名目或同或異,數(shù)目或十或八,或不舉數(shù)。蓋六者乃汪中所謂虛數(shù),必斠而一之,則非矣。”(《商君書錐指》,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頁80)劉勰認為商、韓把包括儒家在內(nèi)的諸種人比喻為國家的蠹蟲、虱子是背棄仁孝之言,這些言論比后來秦國的法令還要嚴酷,因此商鞅被車裂、韓非被毒殺不是無緣無故的。于此可見劉勰對商、韓這類文章的厭惡。但是對韓非子的《儲說》系列,劉勰似乎別有一種喜愛,這從他在撰文時對《儲說》的引用可見?!段男牡颀垺芬玫巾n非的文章有《難一》、《說難》、《大體》、《儲說》等,占比例最大的是《儲說》系列,單是《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就出現(xiàn)了3次。分別是《情采》篇:“韓非云‘艷采辯說’,謂奇麗也?!薄躲戵稹?“趙靈勒跡于番吾,秦昭刻博于華山,夸誕示后,吁可笑也。”《議對》:“昔秦女嫁晉,從文衣之媵,晉人貴媵而賤女;楚珠鬻鄭,為熏桂之櫝,鄭人買櫝而還珠。若文浮于理,末勝其本,則秦女楚珠,復(fù)在于茲矣?!背酥?,《聲律》有“練才洞鑒,剖字鉆響,識疏闊略,隨音所遇,若長風之過籟,南郭之吹竽耳”,其中“南郭之吹竽”出自《內(nèi)儲說上》,即我們熟知的“濫竽充數(shù)”故事。同篇“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宮,徐呼中征”句直接引用《外儲說右上》原文。劉勰對《儲說》的熟悉和喜愛不言自明。在《諸子》篇中,劉勰還指出了《韓非子》一書在寫作上最顯著的特點是“著博喻之富”,即《韓非子》擅長用生動形象的寓言故事比喻說理。而《儲說》系列正是最能體現(xiàn)《韓非子》這一特點的篇章之一。至此,問題的答案基本明晰:作為一個文學(xué)評論家,劉勰對韓非《儲說》系列情有獨衷,對《五蠹》因觀點不同而心生厭惡,故其改《史記》秦王嬴政讀《五蠹》、《孤憤》而嘆為讀《儲說》而嘆。
那么,嬴政為什么青睞《孤憤》和《五蠹》?
首先,嬴政青睞《孤憤》和《五蠹》與秦國政壇濃郁的法家氛圍有關(guān)。
秦國自孝公任用商鞅進行變法以來,法家思想就在本土漸漸生根、發(fā)芽,成長起來。孝公死后,秦國貴族雖然車裂商鞅,但商鞅的法家思想以及在此基礎(chǔ)上制定的一些國策并沒有消失,而是在治國中繼續(xù)發(fā)揮著效用。譬如獎勵農(nóng)戰(zhàn)。公元前260年,秦趙長平之戰(zhàn)關(guān)鍵時刻,為鼓勵民眾奮勇作戰(zhàn),秦昭王下令“賜民爵一級”,征召十五歲以上男子到前線。[1]2334嬴政四年(前 243 年),“蝗蟲從東方來,蔽天。天下疫。百姓內(nèi)粟千石,拜爵一級”。[1]224“內(nèi)粟”即向國家交納糧食。也就是說一般百姓向國家交納一千石糧食,就可被授予一級爵位。在平定嫪毐叛亂中,凡斬首數(shù)百的士卒都“拜爵”,連參戰(zhàn)的宦官也“拜爵一級”。另外,秦國朝廷還有李斯等法家人物,他們的一言一行無不在宣揚、彰顯著法家精神。所以,從趙國回到秦國后的少年嬴政耳濡目染法家思想,對它熟悉甚至是親切的,這些都成為他接受法家的一個背景條件。
其次,嬴政的性格與法家人物有契合之處。
清代楊椿談到《周禮》一書的產(chǎn)生時說:“是書非周公作也。疑其先出于文種、李悝、吳起、申不害之徒,務(wù)在富國強兵,以攻伐、聚斂為賢;而其人類皆堅強猛鷙,有果毅不群之材,故能謀之而必行,行之而必成,而其書亦遂得傳于世。”[2]這里提到的四個歷史人物中,三個都可歸入法家行列。李悝是法家的鼻祖,著有《法經(jīng)》。吳起雖屬先秦兵家,但其行事頗具法家風范,況且兵家和法家本就關(guān)系密切。申不害是前期法家術(shù)之一派的代表。楊椿所言概括出了這一類人的性格特點,那就是果斷、堅定、勇猛,這正是法家人物性格中優(yōu)秀的一面,從商鞅的行事、《韓非子》的文風都可以感受到。這種性格特點也為嬴政所具備。
童年生活對一個人性格的形成有很大影響。嬴政于秦昭王四十八年(公元前259年)在趙國出生,他的父親,即后來的秦莊襄王子楚是秦國安排在趙地的人質(zhì),因不受重視,生活極為困頓,后來在大商人呂不韋的幫助下才有所改觀。所以嬴政出生時的家庭環(huán)境無論如何都談不上富貴。而且,因為秦趙之間持續(xù)不斷的矛盾和戰(zhàn)爭,他一降臨這個世界就與擔驚受怕相伴。秦昭王五十年(公元前257年),秦圍攻邯鄲。趙國情急之下要殺嬴政的父親子楚,呂不韋賄賂了看守才使得子楚死里逃生,回到秦國。沒抓到子楚,趙國又要殺嬴政母子,但因為母親的娘家是趙國豪門大戶,故此母子二人被藏匿起來,躲過了這一劫,那年嬴政二歲。直到秦昭王五十六年(公元前251年),子楚被立為太子,趙國才送回嬴政母子。這時嬴政八九歲。也就是說來到人世間最初的八年多時間,他在趙國感受到的是驚恐,是被欺壓、受鄙視,他心里留下的是仇恨。所以公元前229年秦國的統(tǒng)一大軍攻到趙國后,嬴政親自到邯鄲,把當年欺辱他們母子的人全部坑殺。[1]233但是,童年的磨難也培養(yǎng)了他的堅毅、果敢,還有為世人所詬病的殘忍,這是他日后成就人生輝煌的基礎(chǔ),也恰是他與法家思想的契合之處?!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中,大梁人尉繚說:秦王這個人,高鼻梁,大眼睛,老鷹的胸脯,豺狼的聲音,缺乏仁德,而有虎狼之心,窮困的時候容易對人謙下,得志的時候也會輕易地吃人。我是個平民,然而他見到我總是那樣謙下。如果秦王奪取天下的心愿得以實現(xiàn),天下的人就都成為奴隸了。我不能跟他長久交往。這一評價一方面說明嬴政胸懷大志,因此能禮賢下士。當他發(fā)現(xiàn)尉繚是個人才時不僅委以重用,而且還能屈尊平等以待,這在等級森嚴的古代中國實為難得,同時也說明嬴政做事有不達目的勢不罷休的決心和勁頭。另一方面,尉繚的描述也道明嬴政性格中的殘忍。這點方士侯生和盧生有同樣感受,他們說:“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并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保?]258剛戾,意即剛愎殘暴?!妒酚洝ど叹袀鳌氛f“商君,其天資刻薄人也”,《韓非列傳》又說“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礉少恩”?!翱瘫 薄ⅰ皯K礉少恩”均有殘忍、苛刻之義,與“剛戾”義有交叉。這進一步證明嬴政在性格上與法家人物的相似。因此也就不難理解嬴政為什么讀韓非《孤憤》、《五蠹》會產(chǎn)生那么強烈的共鳴了。
再次,嬴政青睞《五蠹》和《孤憤》的關(guān)鍵在于他繼承君位以后面臨的緊迫局勢。
嬴政13歲繼位,因為年齡尚小,委國事于大臣。當時秦國朝廷的第一重臣是呂不韋。呂不韋憑借當年對子楚的幫助獲得了嬴政父子理所應(yīng)當?shù)淖鹬?。作為國相,呂不韋在朝廷中的地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效仿戰(zhàn)國四君子廣招門客,鼎盛時食客三千。他財力雄厚,所以他的食客待遇豐厚,對其忠誠無比。他們?yōu)閰尾豁f著書立說,并懸掛到咸陽街市門上,名為讓眾人幫助修改,實則炫耀和宣揚的成份更多。漢代思想家王充說:“《淮南》、《呂氏》之無累害,所由出者,家富官貴也。夫貴,故得懸于市;富,故有千金副。觀讀之者,惶恐畏忌,雖見乖不合,焉敢譴一字!”[3]1200王充認為呂不韋能把自己的著作和千金懸于咸陽市門,這本來就是一個富貴的象征,一般人哪敢這么做?哪能這么做?而圍觀者不敢措一辭,不敢改一字,并非因為《呂氏春秋》完美無缺,而是懾于呂不韋的權(quán)勢。這一觀點得到另一漢代學(xué)者高誘的贊同,他說:“時人非不能也,蓋憚相國畏其勢耳?!保?]3由此可見呂不韋在秦國權(quán)勢之大?!秴问洗呵铩肥菂尾豁f治國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懸其于“咸陽市門”有向民眾宣揚他與嬴政不同的治國思想,迫使嬴政接受的用意。所以張雙棣先生說:“呂氏這一行動,也是出于政治目的。他公開宣布自己的主張,企圖以相國之位,仲父之尊,迫使秦王政完全依照自己的主張行事,使自己的主張定于一尊,從而維持秦國的長治久安,也維持自己的地位和權(quán)力?!保?]3呂不韋的這些行為已經(jīng)有意無意地僭越了君臣之禮,并帶有明顯的挑戰(zhàn)意味。而最讓嬴政羞辱的是呂不韋和他的母親私通。嬴政的母親本是呂不韋的姬妾,因為被嬴政的父親子楚看上,呂不韋忍痛割愛。子楚死,嬴政雖貴為國君,但年齡小,因而呂不韋與嬴政母親有了重續(xù)舊情的機會。嬴政稍長,呂不韋擔心他和太后的關(guān)系會給自己帶來禍患,為了抽身而出,他向太后推薦了嫪毐。嫪毐很快贏得太后歡心,獲得豐厚賞賜,同時勢力飛速發(fā)展,家僮數(shù)千人,與呂不韋不差上下。嫪毐驕奢跋扈,專斷國事。他和朝中寵臣及皇帝的左右侍從一起飲酒作樂時因言語不和發(fā)生爭斗,立刻嗔目大叱:“吾乃皇帝之假父也,窶人子何敢乃與我亢!”[6]215嫪毐對秦王的寵臣都敢大呼小叫,其氣炎之盛于此可見。嬴政22歲舉行冠禮后,在忍無可忍的態(tài)勢下首先對嫪毐集團發(fā)起反擊,最終將其車裂。因為嫪毐背后的支持者是太后,所以盛怒之下的嬴政不顧母子之情將太后遷離咸陽,并下令敢有勸諫者殺無赦。但是依然有二十多個大臣前赴后繼,冒死進言,最后齊人茅焦的勸說觸動嬴政,出于為國家和政權(quán)考慮,他只好又接太后回咸陽。此時嬴政心中的無奈和憤怒即使在千年之后,我們也可以想象揣度。漢人就曾說:“人主有私怨深怒,欲施必行之誅,誠難解也。……昔秦始皇有伏怒于太后,群臣諫而死者以十數(shù)。得茅焦為廓大義,始皇非能說其言也,乃自強從之耳。茅焦亦廑脫死如毛氂耳,故事所以難者也?!保?]2353從整個事件的發(fā)生發(fā)展過程可以看出,繼位之初,嬴政雖貴為人君,但他并沒有掌握國家政權(quán),很大一部分權(quán)力因為太后的緣故被分化到呂不韋和嫪毐手中。嬴政繼承君位后的前九年有呂不韋在培養(yǎng)自己的勢力,有嫪毐依靠太后與他抗衡,還有王弟長安君成蟜的叛亂,他雖沒有淪為傀儡,但王位卻十分不穩(wěn),甚至可以說搖搖欲墜。但是也正是這些經(jīng)歷使他意識集國家大權(quán)于自己一人手中是多么重要!粉碎嫪毐和呂不韋勢力終于使嬴政徹底掌握了君權(quán),但他依然沒有探索到他所希望的理想的統(tǒng)治途徑。就在這時,他接觸到了韓非的《孤憤》和《五蠹》。
《孤憤》主要講智術(shù)能法之士與重人(“當涂之人”)之間的矛盾和斗爭。文章開宗明義,首先對智術(shù)能法之士做了定義:“智術(shù)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苯又忉屖裁词侵厝?“重人也者,無令而擅為,虧法以利私,耗國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為重人也。”智術(shù)能法之士與重人是“不可兩存之仇”。因為“重人”只顧追求個人私利,而智士能法之士一心為公,兩者的利益目標根本相互沖突?!爱斖恐恕?重人)對國家危害極大:“當涂之人擅事要,則外內(nèi)為之用矣。是以諸候不因,則事不應(yīng),故敵國為之訟;百官不因,則業(yè)不進,故群臣為之用;郎中不因,則不得近主,故左右為之匿;學(xué)士不因,則養(yǎng)祿薄禮卑,故學(xué)士為之談也。此四助者,邪臣之所以自飾也。重人不能忠主而進其仇,人主不能越四助而燭察其臣,故人主愈弊而大臣愈重?!表n非描述的這一情形正和嬴政初繼君位時秦國的政壇狀況吻合:呂不韋利用他和嬴政一家的特殊關(guān)系掌握朝廷政權(quán),接著嫪毐利用太后意欲篡權(quán),并發(fā)動叛亂。那時的秦國,民眾只知道呂不韋和嫪毐,“秦四境之內(nèi),執(zhí)法以下至于長挽者,故畢曰:‘與嫪氏乎?與呂氏乎?’雖至于門閭之下,廊廟之上,猶之如是也”。[8]794那些追求富貴名利、仕途通達者紛紛投奔他們門下,一時間呂不韋和嫪毐一呼百應(yīng),門庭若市。有事,群臣為他們所用;有錯,左右近臣幫他們掩飾。就連學(xué)者們也為了得到豐厚的俸祿而到處宣揚他們的功績,傳誦他們的貢獻。呂、嫪在秦國正是《孤憤》里所說的“重人”、“當涂之人”?!豆聭崱方Y(jié)尾,韓非嚴正地告誡國君:“萬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苯?jīng)歷了呂不韋和嫪毐事件,嬴政對君臣關(guān)系等問題必然進行深刻的思考和認識,但不可能像韓非說得那般犀利透辟。韓非提出的警示以及解決問題的途徑讓他恍然大悟,因而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
最后,嬴政青睞《五蠹》是因為它勾勒出了統(tǒng)一的君主專治政權(quán)的藍圖,那正是嬴政的政治理想?!段弩肌肥紫葟陌l(fā)展的角度論述實行以法治國的合理性和必要性,接著韓非對他的以法治國主張進行了詳細論述:“賞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罰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故主施賞不遷,行誅無赦。譽輔其賞,毀隨其罰,則賢不肖俱盡其力矣?!睘榱送耆珜崿F(xiàn)以法治國,韓非提出不僅要從行動上還要從思想上控制民眾:“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無私劍之捍,以斬首為勇。是境內(nèi)之民其言談?wù)弑剀売诜?,動作者歸之于功,為勇者盡之于軍?!背鲇谝苑ㄖ螄男枰?,韓非認為五種人必須除去,那就是學(xué)者、言談?wù)?、帶劍者、患御者、商工之民。《五蠹》完整透辟地論述了韓非的治國理想和實現(xiàn)這一理想的措施及途徑,而這一切與嬴政對秦國未來的規(guī)劃不謀而合。明白了這一點,也就明白了秦統(tǒng)一六國后為什么李斯依據(jù)韓非學(xué)說提出的諸多策略譬如“以法為教,以吏為師”、不分封子弟都被嬴政采納并實施,為什么做了皇帝的嬴政“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樂以刑殺為威”;[1]258明白了他為什么劇烈排斥儒家;明白了為什么他極度重視權(quán)勢,為了把權(quán)勢牢固地掌握在自己手里,事無巨細均親力親為,為此要焚膏繼晷,日夜操勞;明白了他為什么希望自己的行蹤神秘萬分,不為人所知。有人泄露,他就要大開殺戒。那正是韓非倡導(dǎo)的“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虛靜無事,以闇見疵”[9]74的為君之道的體現(xiàn)。同時也就理解了為什么秦法規(guī)定方士“不得兼方,不驗,輒死”。[1]258嬴政迷信占卜,為了防止受騙,他用法家治吏的方法管理方士:每人只能使用一種占卜方法。如果占卜不靈驗,就要被處死。韓非曾說:“明君使事不相干,故莫訟;使士不兼官,故技長;使人不同功,故莫爭。”[9]540又謂:“明主之道,一人不兼官,一官不兼事?!保?]852也就是要求官吏不能同時兼任兩個官職,這樣職責清楚,就易于用“參驗”、“參同”的方法進行考核。同樣,方士們只使用一種占卜方法,靈驗與否就非常容易驗證。如果同時使用兩種以上占卜方法,就很難檢驗出他們的能力??傊?,這一切無不是圍繞著在《五蠹》基礎(chǔ)上闡發(fā)的法家思想而實施的國家行為。因此,《五蠹》是被嬴政作為新王朝的施政綱領(lǐng)使用的。既是施政綱領(lǐng),就要廣泛宣傳,大力弘揚,所以不僅李斯,就連秦二世都可以隨口大段引用《五蠹》。而和《五蠹》一起受到嬴政青睞的《孤憤》因為所講乃是君臣之間的矛盾斗爭,更適合君王自己閱讀、揣摩,所以嬴政不會向眾人推薦,故而傳播就沒有《五蠹》那么廣泛,在秦國及秦朝宮廷中知道的人就很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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