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習斌
(湛江師范學院人文學院,廣東湛江524048)
在詩歌告別昔日的輝煌進入自處自適,詩歌批評越來越職業(yè)化、專業(yè)化和學理化的今天,詩歌和詩歌批評離關注它的人的距離也在漸行漸遠。好在還有另一批人,或是詩人,或是學者,或是詩人兼學者,他們用內(nèi)行人的姿態(tài)進入詩歌,用內(nèi)行人的語言進行表達,以詩的規(guī)律對待詩歌的寫作、批評與研究,克服著讀者對詩的畏懼感和頭痛癥,展示著詩之為詩的魅力。張德明教授的新作《新詩話·21世紀詩歌初論(2000-2010)》(九州出版社2011年出版,以下簡稱《新詩話》)便是這種努力的成果。這部35萬字的新詩研究專著,在代表文本細讀和重要詩人掃描的基礎上,以“現(xiàn)象”、“地域”、“詩群”為關注點,通過“結構”和“本體”的論述實現(xiàn)理論構建,既有很強的可讀性,又不乏真知灼見和理論深度,在當下詩歌批評精神和新世紀詩史建構方面具有探索意義,對處于生長期的21世紀詩歌的寫作、評價、整合和再生等都具有重要的建設價值。
在一個詩歌源遠流長、詩教的歷史悠久并早已形成傳統(tǒng)的文化結構中,主流的詩歌與詩歌批評擔負了太多詩歌甚至文學以外的東西。在當代批評領域,理論的“爆炸”固然能夠為解詩提供參考資源或思考路徑,但過分倚重理論的花樣翻新和分析技術則忽視了對象的審美特殊性,無疑會掩蓋甚至淹沒詩歌批評的詩性特質(zhì),使得從詩教的重壓下勉強解放的詩歌與詩評再次步入詩性遭受干擾的陷阱。采用“詩話”的形式展開詩歌批評,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一種重要方式,歐陽修的《六一詩話》、嚴羽的《滄浪詩話》等即為古代詩話經(jīng)典。這些詩話著作講究知人論世、注重直覺思維,具有精短的篇幅、精煉的語言和靈活的形式,大可為詩性不足的當代詩歌批評吸收借鑒。有鑒于此,張德明教授向當下詩歌批評界發(fā)出了“重啟詩話傳統(tǒng)”的呼吁,試圖以“新詩話”形式來重構新詩批評的話語模式,從而振興新詩批評,促進當代詩歌發(fā)展?!缎略娫挕氛菑埖旅鹘淌谒珜У摹靶略娫挕痹姼枧u話語模式重構的一次實踐。其重點不在學術觀點的“四平八穩(wěn)”,而在智慧與靈動的交織。它在尊重詩歌固有特質(zhì)的前提下,拓展了當下詩歌批評的視野。它在將西方詩學思想作為理論儲備的基礎上,借鑒和繼承了傳統(tǒng)詩話式詩歌批評微言大義、點到為止的春秋筆法,發(fā)現(xiàn)了被詩歌研究的科學性屏蔽了的豐富而生動的個體生命感受,吸取了古代詩歌批評采用的不同于西方分析詩學的感悟詩學,復蘇了詩歌批評的詩話傳統(tǒng),是當下詩歌批評詩性回歸的成功范例。
《新詩話》的詩歌批評在態(tài)度上真誠率真,絕不居高臨下,而是一種平等對話的姿態(tài),包括理論與創(chuàng)作的對話,詩人與詩評家的對話,古今、中西批評理論自身的對話。在全球化的當下語境和文化交流的大背景下,在西方文論的沖擊導致中國文學批評幾近“失語”的尷尬狀態(tài)下,如何吸取西方文論與文學批評的長處為我所用,如何復活和甄選中國古代文論、文學批評的優(yōu)勢,重建符合國人習慣而又尊重藝術審美規(guī)律的詩歌批評“話語模式”,是一個時代課題。而對話的姿態(tài)對改善詩歌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緊張關系,真正重建大家認可的批評模式至關重要。在平等對話的基礎上,理解創(chuàng)作的甘苦,知人論詩,從詩人的角度與處境理解文本,挖掘那些關乎心靈和生命的獨特體驗,是對詩歌詩性的尊重,也是詩歌批評詩性特質(zhì)的體現(xiàn)。
《新詩話》的詩歌批評在語言、體式上有親近感,富有詩性美,而不像一些艱澀難懂的八股式論文那樣讓人敬而遠之。其對詩人的批評和詩歌文本的解讀在很大程度上帶有印象批評的意味?!缎略娫挕窂木唧w的文本出發(fā)而不以理論為鵠的,沒有理論術語的堆砌和炫耀但卻不乏理論的深度。正是因為如此,《新詩話》呈現(xiàn)出一種特有的詩性特質(zhì)。該著所提到的潘洗塵的理想色彩和生命情緒、李少君的“草根”與“自然”、毛翰網(wǎng)絡詩歌音、畫、詩相互交融的立體美、潘維江南印記的韻味、陳先發(fā)桐城余脈的味道等,都絕非純粹的邏輯分析思維方式所能理解到位,而只可能借助敏感的詩性感悟方能領悟。此外,“片言居要、見微知著”也是詩性批評的智慧之功。《新詩話》能從年輕詩人博客鏈接的稱謂窺探出“主編詩人”面臨優(yōu)勢與陷阱并存的“現(xiàn)象”;從安琪的詩中讀出她的人生遭遇,從而悟出“性別”對于北漂女性愛情婚姻生活的不公正待遇;從鄭小瓊的“幸運”背后看出了“時代的悲哀”和引人注目之下掩蓋著的沉痛的血淚史……這種從主觀心靈出發(fā)的詩性感悟,注重可讀性與生動性的詩性靈動,飽含形象蘊藉的詩性韻味,使得《新詩話》的詩歌批評具有不同于純粹的邏輯演繹和科學研判的西學色彩,而具有獨特的東方思維特色,其整體性觀照、直覺型運思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想象力、形象性和創(chuàng)造性,是意大利思想家維柯所說的“詩性思維”、“詩性智慧”的直接體現(xiàn)。
表面看來,詩話的“精煉”與“零碎”像是對新世紀詩歌眾聲喧嘩現(xiàn)狀和大部頭詩評閱讀危機的妥協(xié),但從深層次來看,這一選擇既是碎片化、快節(jié)奏的文學審美的時代需求所致,更是對當下詩歌批評現(xiàn)狀與模式的反抗。波德萊爾曾經(jīng)說過,最好的文學批評是那種既有趣又有詩意的批評?!缎略娫挕肥恰坝腥ぁ钡模彩恰霸娨狻钡?,它以“詩話”的方式實現(xiàn)詩歌的批評與研究,既是對詩學研究者靈光閃現(xiàn)的瞬間記錄,又是對當下詩壇普通讀者接受興趣的尊重,此二者對于詩、詩人、詩評和詩歌研究都十分重要。在我看來,寫詩應該是詩的,讀詩應該是詩的,評詩應該是詩的,甚至詩歌研究也應該是詩的!因為文學是詩性的,詩歌是詩性的。在批評的“詩性”這一點上,擁有詩人與詩評家雙重身份的張德明教授與他的《新詩話》給人的印象無疑是深刻而難忘的。
詩歌批評不僅應該是“詩的閃耀”,蘊涵“思的智慧”,持續(xù)系統(tǒng)的批評還應該有利于“史的建構”?!缎略娫挕坟暙I給21世紀詩歌的另一個重要意義正在于它為生長中的當下詩歌提供的詩史價值。在新歷史主義看來,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是一個開放的敘述性存在,詩歌史自然也是一樣。當然,詩史的撰寫應該有一定的積淀和距離,這樣才能經(jīng)得住時間的考驗,并有利于觀點和立場的客觀公正。這一點張德明教授當然是清楚的,正如他所說,“為當下詩歌寫史是危險的”,真假并存、泥沙俱下。正是這種顯在的“危險”,要求研究者要具有“史識”,能夠透過權力干擾和利益誘惑看清眾多“現(xiàn)象”甚至“亂象”背后的本質(zhì),辨別詩歌與詩人的真假與品味,從而挑選出真正執(zhí)著于詩歌寫作的優(yōu)秀詩人,篩選出有可能流傳成為經(jīng)典的優(yōu)秀詩作,對這些有可能“入史”的詩人、詩作和詩歌流派進行分析研究,為專業(yè)詩歌史的編撰提供豐富的史料、有價值的觀點和可供參考的論述。
《新詩話》在詩史建構方面突出了同時代人的優(yōu)勢,這表現(xiàn)在現(xiàn)場對話的真實性。這本著作所選取的論述對象是新世紀的詩歌和詩人,這種直入文壇前沿的當下性對主體和客體而言都有不可替代的在場感。在不斷變化生長的詩壇現(xiàn)場,作者和對象之間是平等對話和雙向交流,而不是面對封閉的材料所進行的想象性“還原”與“復活”,也不是對象缺席而進行的單方面審判,這就為“史論”的公正客觀提供了前提。也正是研究對象自身發(fā)展所具有的動態(tài)變化性,使得論者盡可能全面地發(fā)掘它的多方面特性。對于當下詩壇尤其是新世紀的詩人,張德明教授有著刻意的關注和持續(xù)批評的勤勉,加上自身詩歌創(chuàng)作者和批評者的雙重身份,他與所論述的詩人之間是了解或者熟悉的,詩壇的大小事件他也基本親歷過,這種零距離突入當下詩壇現(xiàn)場的姿態(tài)和身處其中的同理心,讓他對詩歌自身、詩壇語境和時代大環(huán)境的理解少了幾分常見的“隔閡”,為其真正做到“知人論世、知人論詩”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條件。
以此出發(fā),《新詩話》選取了李少君、安琪、鄭小瓊等十位詩人及其各自代表的詩歌現(xiàn)象進行分析,精選了執(zhí)著于江南書寫的潘維、江漢平原風格濃郁的阿毛等七位地域色彩濃厚的詩人為研究對象,同時選擇了“中間代”詩群、“打工”詩人群、“新紅顏寫作”詩群等九個有代表性的詩群為考察對象,加上“結構論”和“本體論”中涉及到的作家作品,總共有上百位詩人,近200首詩作。這種初步篩選和重點用力暗含著著者的選擇和判斷,為詩史的撰寫補綴提供了不可替代的資源和參考。在“現(xiàn)象論”中,潘洗塵的理想主義追求與詩憤情緒力量,李少君的“草根詩學”倡導與“新紅顏寫作”命名,毛翰的學者型詩人身份、詩歌超文本實驗和詩歌教育爭鳴,安琪對“中間代”的貢獻以及這一群體的特殊性,都具有不容忽視的詩史價值。此外,《新詩話》還將目光投向了主動避離現(xiàn)代社會的詩人楊健的“隱士”生活與詩歌寫作,喜交詩友的詩歌熱心人、詩界“義工”黃禮孩以及他的詩歌具有的溫情、和善與宗教精神,在一片伐撻聲中肯定了趙麗華“梨花體”之外作為一個詩刊編輯的“專題化”辦刊理念和口語化詩歌寫作的客觀價值。在“地域論”中,選取了江南、云南、桐城、川陜、新疆、江漢平原、甘肅等地域特色和人文風情濃郁的地域及其代表詩人進行分析,初步繪出了一幅地域視角的詩歌地圖。如果說“現(xiàn)象論”和“地域論”還只是間接影響詩史的建構,“詩群論”則直接涉及到詩歌發(fā)展歷程的核心問題?!爸虚g代”詩群、“70后”詩群和“80后”詩群的代際劃分及其相關論述概括了當下詩歌的創(chuàng)作主力軍和相互銜接的時間歷程,“下半身寫作”詩群、“低詩潮”詩群和“神性寫作”詩群代表了幾種不同的詩歌主體姿態(tài)和文化精神訴求,“打工”詩人群是市場經(jīng)濟浪潮下底層寫作的代表,是新時期以來詩歌現(xiàn)實主義的強勢回歸,“新歸來”詩群表現(xiàn)出在物質(zhì)生活之外對精神生活和心靈渴求的特殊性,“新紅顏寫作”詩群則突出了網(wǎng)絡時代和女性人格與藝術自覺的時代詩人性別特征的新變化。這些重要詩群的軌跡追蹤和核心問題的深入探討,對于當下詩歌的詩史建構都是無法回避的關鍵所在。
《新詩話》發(fā)揮了著者零距離接近詩人和長時間文本細讀的優(yōu)勢,不僅有來自詩壇一線的資料趣聞,幫助讀者發(fā)現(xiàn)詩壇的邊緣與隱秘,而且不乏深刻閃光的詩性智慧,有現(xiàn)象描述及其背后的本質(zhì)探討,有地域觀照的特殊視角,有對當下詩壇力量代表的重要詩群的分析,有對作為詩歌成長土壤和平臺的詩歌刊物的關注,加上詩歌“結構”的探索和詩歌“本質(zhì)”的探討,《新詩話》以借鑒卻又不同于傳統(tǒng)詩話的“新詩話”形式,呈現(xiàn)出詩性批評的鮮明特色,具有詩史建構的重要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