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寧
(菏澤學院中文系,山東菏澤 274015)
“時代女性”:鏡像與自我
——論茅盾《蝕》三部曲的創(chuàng)作心理*
宋 寧
(菏澤學院中文系,山東菏澤 274015)
《蝕》三部曲一舉成就了茅盾的小說家之名,且產(chǎn)生了廣泛而長久的文學影響。從創(chuàng)作心理上看,茅盾通過《蝕》三部曲營造了一面“鏡子”,追求主體的統(tǒng)一,想象更加成熟的理想自我。通過對照“時代女性”形象,茅盾終于擺脫了“迷狂”狀態(tài),走出了心理上的低谷,這也昭示著“《子夜》時代”的到來。
茅盾;《蝕》三部曲;創(chuàng)作心理;時代女性;鏡像
茅盾的第一篇小說《幻滅》在1927年9、10月連載于《小說月報》,次年他又發(fā)表了《動搖》、《追求》,并在1930年把三部中篇小說總題為《蝕》出版?!段g》三部曲一舉成就了茅盾的小說家之名,且產(chǎn)生了廣泛而長久的文學影響。寫作《蝕》三部曲對于當時的茅盾來說,具有雙重作用:一是現(xiàn)實中可以救急,“賣文為生”,維持生計,這是茅盾從牯嶺回到上海后首先要解決的難題;二是心理需求,即排解心中的困惑,在想象的世界里宣泄自己的情緒。因此,本文認為,茅盾通過創(chuàng)作《蝕》三部曲營造了一面“鏡子”,對照其中人物的“鏡像”,力求擺脫心理上的“迷狂”狀態(tài),追求主體的統(tǒng)一,想象更加成熟的理想自我。
《蝕》三部曲中引人注目的是一系列女性形象,如靜女士、慧女士、孫舞陽、章秋柳等,后來被稱為“時代女性”?!拔宜γ鑼懙?,卻只有二型:靜女士,方太太,屬于同型?;叟?,孫舞陽,章秋柳屬于又一的同型?!盵1](P179)這些人物形象綜合起來十分符合茅盾當時自己的身份角色和心理品質(zhì)。她們是既有一腔熱情,大膽勇敢地投身時代洪流,同時又小心翼翼,敏感慎行地游走于浪尖上的現(xiàn)代知識青年。她們既對周遭環(huán)境異常敏感,又對自我生存的境況無比關(guān)注。例如,《幻滅》中的靜女士,離開家鄉(xiāng)來到大都市求學,但是她又常常對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有一種無來由的恐懼和不安全感,“仿佛見有一個人頭在曬臺一伸,對她房內(nèi)窺視”。她們還善于審時度勢,在面臨自己生存的危險時迅速轉(zhuǎn)移。靜女士在失身抱素后發(fā)現(xiàn)竟然是個暗探,幾乎是狼狽出逃,一瞬間恐懼不安襲遍全身,仿佛生命危在旦夕,驚慌失措之下逃向了醫(yī)院。而方羅蘭在革命事業(yè)中常常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做,才算是對的?!@世界變得太快、太復雜、太古怪、太矛盾,我真真地迷失在那里頭了!”她們尤其是對“死亡”感到恐慌,《追求》中的章秋柳經(jīng)歷了史循自殺事件,心靈上引起了很大的震動,害怕生命力的消失。這些現(xiàn)代知識青年的人生經(jīng)歷和心理特質(zhì),正折射出茅盾的自我感受和自我評價,也和他本人深刻的生命體驗相吻合。
個人獨特的經(jīng)歷,使得茅盾對在大時代生活的知識分子有了深刻的體悟,他通過作品中人物的生存形態(tài)描述來宣泄積郁在自己內(nèi)心中的情緒。因此,在《蝕》中茅盾營造出了一個鮮活的“時代女性”的世界,他細致描繪了她們的生存狀態(tài),并且自己也沉浸于這樣的世界中。
她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處于一種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境地。這種生存環(huán)境帶給她們的生存感覺就是不斷地被拋棄。這種感覺其實就是一種張力,在生命個體與周圍環(huán)境相沖突而處于劣勢時呈現(xiàn)出的一種張力。作為張力形成的主體,個體被自身所棄,從而導致個體生存更深層次的被棄。無論是靜女士還是孫舞陽,她們對人生的理解和想象并不是現(xiàn)實所能承擔的。有所作為、真誠熱情地生活以實現(xiàn)自己人生價值的美好希望與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面對這樣殘酷的現(xiàn)狀,靜女士、慧女士的選擇截然不同。靜女士的痛苦其實源于她自身,自我心靈意識的細膩、純真,渴望自己被理解、被認同的苦悶,使她在面對灰色、庸俗的生活時產(chǎn)生了無限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幻滅,一次又一次地否定自己。不是社會、生活主動遺棄了她們,而是她們在社會、人生的關(guān)系上自己產(chǎn)生了被放逐的感覺。靜女士在同學中獲得了“石美人”的稱號,就是因為她不屑參加學校里彌漫的戀愛風。但是她恰恰被這惡劣的氣氛排斥隔絕,寸步難行。她不斷地被環(huán)境所拋棄,所以強烈地希望有知音溝通,“一時的熱情沖動,會造成終身的隱痛”,靜女士竟然被抱素的甜言蜜語所迷惑而失身。而慧女士則看透了這種庸俗、灰色的生活。她憎恨虛偽、做作的人生,但又無力改變,只得游戲其中。她們不想被生活拋棄,同時又憎恨生活,所以總想對那個為自己帶來不幸的社會進行報復?;叟恐苄诟魃说戎g,熱烈奔放卻又對生活有冰冷的感覺,“我現(xiàn)在是一個冷心人,盡管他們?nèi)绾螣幔倻嘏涣宋业男?。”孫舞陽更是抱有這樣的念頭,“沒有人被我愛過,只是被我玩過。”游戲之中的慧女士、孫舞陽在極力張揚著極具誘惑的外表,她們和環(huán)境形成一種對峙。這種距離絲毫不能改變她們的生存,也無法轉(zhuǎn)化她們的命運。她們幻想在大時代中盡自己的一份力量,卻陷入了萬丈深淵;她們以為這樣就能夠體現(xiàn)自己的生命價值,其實更不能掌握自己的生存和命運。
這種人生命運相聯(lián)系的是生存的邊緣性處境,給“時代女性”帶來了別樣的生存感覺。一方面認識到自己在現(xiàn)實中的必然情境;另一方面則在這種必然情境中意識到自己生存位置的不確定,自我形象的疏離:從而產(chǎn)生了人的邊緣性命運特征。這種命運就有可能影響個體存在的本質(zhì),也有可能使個體面臨一種生存的威脅: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靜女士是現(xiàn)實人生的熱烈追求者,固守自我的信念,不甘與庸俗同流合污,堅信生活、人生不是眼前所見。這種生活方式早已使得她和現(xiàn)實生活、周圍環(huán)境相背離,而自我所堅持的信念也在時代的沖刷下岌岌可危,進而使她面臨喪失自己精神、情感的寄托。她越來越發(fā)現(xiàn)自我空間的縮小,內(nèi)心情感不為人所知。純潔的靜女士并不能接受另一種存在,自己也很難向它靠攏。她同情慧女士,但是始終固執(zhí)地認為,在現(xiàn)實中還是可以實現(xiàn)理想的。身處的實際環(huán)境掩蓋了生存的真實面目,想象得太完美造就了靜女士的生存痛苦。而慧女士型的女性則是拋開真誠,帶上面具跳舞。她們的情感更熱烈、更開放,她們是自我感性生命的大膽表現(xiàn)者。她們要打破一切既定的秩序,憑借著自己的理性和直覺去把握生活。《追求》中的章秋柳借結(jié)社的機會,說出自己的感受:“我們不是超人,我們有熱火似的感情,我們又不能在這火與血的包圍中,在這魑魅魍魎大活動的環(huán)境中,定下心來讀書。我們時時處處看見可羞可鄙的人,時時處處聽得可歌可泣的事,我們的熱血是時時刻刻在沸騰,然而我們無事可作;……在這大變動時代,我們等于零,我們幾乎不能自己相信尚是活著的人?!覀兒蹨I,浪漫、頹廢。但是我們何嘗甘心這樣浪費了我們的一生!我們還是要向前進。”茅盾借張曼青的內(nèi)心感受,對章秋柳的想法做出了回應(yīng):“他知道這伙人確是焦灼地要向上,但又覺得他們的浪漫的習性或者終究要拉他們到頹廢墮落;如果政治清明些,社會健全些,自然他們會納入正軌,可是在這混亂黑暗的時代,像他們這樣憤激而又脆弱的青年大概只能成為自暴自棄的頹廢者了?!闭虑锪娜松鷳B(tài)度和社會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差距,她的身體生活在社會里,浪漫著墮落著,而她的心靈卻游離于社會之外。這種身心分離的痛苦折磨著章秋柳,壓迫她的生存。她要做一番事業(yè),以吸引男人的注目,但當這種自信受到質(zhì)疑,惡劣的環(huán)境又沒有提供更多的精神依托時,一下子就墜入了可怕的情境中。
在《蝕》三部曲中,還能看到女性力圖擺脫艱難處境的生動情形與悲劇結(jié)局。在靜女士、慧女士、孫舞陽、章秋柳這一群人面臨困境時,他總是企圖用愛情轉(zhuǎn)化這殘酷冰冷的人生,想撫慰一顆顆受傷的心。然而,無論是情愛還是性愛,都無一例外地失敗了?!秳訐u》里的方太太是家庭中人,婚后丈夫情感的背叛打擊著她。理念支撐著她要離開方羅蘭,因為愛情已經(jīng)變質(zhì)并使她的自尊受到傷害,但是情感卻是無力的,離開后的茫然使她卻步。方太太頭頂一片愛的天空倒塌,陷入了恐慌和絕望:“忽然天崩地塌一聲響亮,這古舊的建筑物齊根倒下來了!黃塵直沖高空,斷磚、碎瓦、拆棟,破椽,還有……終于平鋪了滿地,發(fā)出雷一般響,然而近于將死的悲鳴和喘息?!狈教木秤霭凳境鲮o女士將來即便和強連長結(jié)合也未必有幸福的結(jié)局。茅盾是想在混亂的大時代探索和解釋人生命的價值和意義,但是這樣的探索太殘忍了。個體失去了生存的最后一點自信,到頭來就是一無所有。在神秘、偶然的命運面前,人徹徹底底地變成了玩物。
女性的被拋棄感和邊緣性,暗合了作為時代運動參加者和親歷者茅盾本人的生存體驗:從接手主編《小說月報》開始,不僅寫下了大量的文藝論文和文藝批評,翻譯了東歐、北歐等一些國家的文學作品,而且還親身投入到他所倡導的新生活中,參加了革命斗爭的現(xiàn)實工作,親眼看到了劇烈復雜的革命斗爭現(xiàn)實,廣泛深入地接觸了當時的革命領(lǐng)導核心和群眾。但是在時代中心工作的茅盾,卻因為革命的突然變化而無所事事,對環(huán)境敏感又驚恐的他,被事實驚呆了,仿佛一夜間自己失去了“在世界中的位置”,反觀自身,他有一種被時勢拋棄的困惑和置身邊緣的失落。這種情形往往將人導向“宿命”的深淵。茅盾滿懷激情投入的新生活無情地拋棄了他,一腔豪情沒有用武之地,只能感嘆命運無常。此時的茅盾物質(zhì)和精神雙重匱乏,諸如自己與他人、希望與絕望、幸福與承諾、生活的可能性與危險的經(jīng)驗等等問題困擾著他,他所面臨的生存環(huán)境和自身理想的現(xiàn)實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與錯位,嚴重危及著他自身心理構(gòu)成,陷入了一種“迷狂”狀態(tài)。
從文藝評論者、政治活動家到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經(jīng)歷,使茅盾感到“幻滅的悲哀、人生的矛盾”,于是“在消沉的心情下,孤寂的心情中,而尚受生活執(zhí)著的支配,想要以我的生命力的余燼從別方面在這迷亂灰色的人生內(nèi)發(fā)一星光”[1] (P177)。正是在“悲哀”與“矛盾”、“消沉”與“孤寂”的情景下創(chuàng)作出的《幻滅》《動搖》《追求》,成就了潦倒之中的茅盾,為他打開了生命的另一扇窗。盡管茅盾不承認這三篇小說中出現(xiàn)的抑郁情緒與自身有親密的關(guān)系,“我是用了‘追憶’的氣氛去寫《幻滅》和《動搖》,我只注意一點:不把個人的主觀混進去,并且要使《幻滅》和《動搖》中的人物對于革命的感應(yīng)是合于當時的客觀情形”[1](P178),但是作品中彌漫的悲觀調(diào)子還是吸引了眾多讀者和評論者,更有甚者,結(jié)合茅盾隨后的《從牯嶺到東京》一文,將這種情景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如錢杏邨說“他的目的只是打倒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藝來提倡小資產(chǎn)階級的革命文藝活動罷了”[2](P48),從而視茅盾為無產(chǎn)階級陣營外的人。革命的突然轉(zhuǎn)折和革命過程中的所見所聞,刺激和震動著茅盾的心靈;革命斗爭的血雨腥風,個體生命的搖曳壓迫著茅盾的內(nèi)心。而從辭去《小說月報》主編到被商務(wù)印書館辭退,到后來蝸居躲避搜捕以及遭遇文壇猛烈抨擊,茅盾自己也被時代的洪流甩出了正常的生活軌跡。此時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驚恐不安襲上他的心頭,從外在表現(xiàn)來看茅盾是莫名和無限的焦慮,進入了“迷狂”的狀態(tài),事實上真正原因在于此時自我和外界的關(guān)系處于一種緊張情勢,他內(nèi)心面臨來自現(xiàn)實的威脅,處在“存在性不安”體驗中,他害怕掉進紛亂的現(xiàn)實。
精神分析學者拉康曾用“鏡像階段”來分析主體的發(fā)展,主體只有在鏡子中預期到自己的成熟的理想形象才能成長。而《蝕》三部曲正是茅盾精心營造的鏡子,其中,“時代女性”形象是重要的鏡像,這個創(chuàng)作過程構(gòu)成了茅盾追求理想的統(tǒng)一主體的“鏡像階段”。雖然“時代女性”是“追憶”的形象,但正如海德格爾所指出的那樣,“曾在”、“當前”都源于“將來”,她們是茅盾面向“將來”的產(chǎn)物??梢哉f,通過對照“時代女性”形象,茅盾終于擺脫了 “迷狂”狀態(tài),走出了心理上的低谷,這也昭示著“《子夜》時代”的到來。
[1]茅盾.從牯嶺到東京[M] //茅盾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2]錢杏邨.從東京回到武漢[G] //唐金海,孔海珠.茅盾專集:第二卷: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
(責任編輯:王建)
“ModernWomen”:MirrorImageandEgo——On Mao Dun’ Creative Psychology of Writing TrilogyElipse
SONG Ning
(Dep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ze University, Heze Shandong 274015, China)
Mao Dun’ novel trilogyEclipse, by which he came to fame, has made a big and long literature influence. From the view of creative psychology, the novel trilogyEclipsewas a mirror made by Mao Dun to image a more unified and ideal selfhood. By means of contrasting with the mirror image “Modern Women”, Man Dun got rid of the state of wildering, walked out the mentally low ebb, and it betokened that theMidnightTime was coming.
Mao Dun; trilogyEclipse; creative psychology; modern women; mirror image
1673-2103(2013)06-0066-03
2013-06-20
宋寧(1982- ),女,山東菏澤人,菏澤學院中文系講師,文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I207.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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