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術 文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 濟南 250014)
宋代是一個平民文化崛起的時代,由此引起文化觀念、審美趨向以及社會風俗等方面的重大變革,其中婦女地位的提高和文人戀情生活的開放尤為突出。而表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一個典型特征就是文化社群對于愛情和情愛的高度關注與熱衷。當我們踏進兩宋詞苑,舉目所見,盡是花前月下、才子佳人;側(cè)耳聆聽,處處柔聲慢語、綿綿情愫?!罢l教楊柳千絲,就中牽系人情”(晏殊《相思兒令》);“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歐陽修《玉樓春》);“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柳永《雨霖鈴》)……簡直就是一個談情說愛的風月天地!宋人的風流私情,有相當一部分是在四時八節(jié)的出游宴賞活動中產(chǎn)生的。這里,我們擇取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三個節(jié)日:元宵、七夕、中秋,來管窺宋人在特定風俗文化場域下的情感訴求。
時至兩宋,隨著社會的進步和城市經(jīng)濟的高度發(fā)展,婦女在某些重要節(jié)日之時被允許出游。周密《武林舊事》中就有這樣的記載:“都城自過收燈,貴游巨室,皆爭先出郊,謂之‘探春’,至禁煙為最盛……都人士女,兩堤駢集,幾于無置足地?!盵1]46士女同游的風俗習慣為青年男女的交往戀愛創(chuàng)造了機會,尤其是全民狂歡的元宵佳節(jié),更令婦女們興奮不已:“漸天如水,素月當午。香徑里,絕纓擲果無數(shù)。更闌燭影花陰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時、朝野多歡民康阜。隨分良聚,堪對此景,爭忍獨醒歸去?”(柳永《迎新春·大石調(diào)》)
元宵之夜,歷來有“金吾不禁”的傳統(tǒng),不論男女老幼皆可一同賞月觀燈,這對于久居閨門的少女來說,無疑是千載難逢的解脫!自然,她們會抓住這樣的機會拼命游玩,“醉歸來,又重向、曉窗梳裹”(晁沖之《上林春慢》)。通宵達旦、盡情歡娛的她們是游人眼中的焦點,是元宵街頭最亮麗的風景:“引人魂似醉,不如乘早,步月歸去。這一雙情眼,怎生禁得,許多胡覷”(李邴《女冠子·上元》)。而對于那些王公貴族士大夫文人來說,這樣夢幻的夜晚不但可以徹底放松,而且士女縱賞同游的風俗也為他們提供了與佳人相約的機會?!肮油鯇O,五陵年少,更以紗籠喝道,將帶佳人美女,遍地游賞?!盵2]7
我們來看北宋仁宗時的一則趣話:“子京過繁臺街,逢內(nèi)家車子,中有褰簾者曰‘小宋也’。子京歸,遂作此詞,都下傳唱,達于禁中。仁宗知之,問內(nèi)人第幾車子,何人呼小宋。有內(nèi)人自陳:傾侍御宴,見宣翰林學士,左右內(nèi)臣曰‘小宋也’。時在車子偶見之,呼一聲爾。上召子京從容語及,子京惶懼無地。上笑曰‘蓬山不遠’,因賜之?!盵3]85子京即仁宗朝翰林學士宋祁,某年元宵節(jié),他因一首艷詞和一次艷遇,竟然獲得皇上御賜的一位美女。原詞如下:“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游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鷓鴣天》)如此良辰美景、佳人深情,宋人多情的生活可謂人生中一道綺麗別樣的風景。
兩宋詞壇像這樣的元宵戀情詞還有很多:“繡閣人人,乍嬉游,困又歇。笑勻妝面,把朱簾半揭。嬌波向人,手拈玉梅低說:‘相逢常是,上元節(jié)時’” (晁沖之《傳言玉女》);“裊瑯環(huán),羂絳球起。試新裝,惜春粉黛,盈盈暗香,結誰家秾李”(王時彥《佳人醉》);“梅英粉淡,柳梢金軟,蘭芽依舊。見萬家,燈火明如晝。正人月,圓時候。挨香傍玉偷攜手,盡輕衫薄透。聽一聲,畫角吹殘漏。惜歸去,頻回首”(楊無咎《探春令》),等等。節(jié)日是短暫的,但開放式的節(jié)日狂歡為人們緊張乏味的生活平添幾分誘人的情趣,也為青年男女提供了更多選擇和相見的機會。元宵佳節(jié),圓月朗照,月輝燈影下,難免會生發(fā)出一段段繾綣纏綿的愛情故事?!叭ツ暝箷r,街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歐陽修《生查子》),平日里深鎖閨門的女子,在元宵盛日的狂歡中體會到了愛的自由,盡管這種近似一見鐘情式的愛戀如此短促,“今年元夜時,花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歐陽修《生查子》),并且愛戀過后,更多的只是相思與懷念,但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感卻更令人刻骨銘心。你看:“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辛棄疾《青玉案·元夕》)東風夜放、星落如雨、寶馬香車、秀女可掬,節(jié)日狂歡里幾多嫵媚幾縷柔情!即興的填詞管弦,成為節(jié)日娛樂抒情和社交行為的一種表征。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姜夔《鷓鴣天》),宋人在元宵盛日的縱情歡愉之后,也擺脫不了命運安排給他們的離愁別恨。那些黯然銷魂的別離感傷、幽怨情思如肥水東流般經(jīng)久綿長,鐫刻在戀人們孱弱的心頭。于是乎,我們可從另一個角度體悟宋人敏感而多情的內(nèi)心世界。
在名目繁多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中,七夕是唯一一個以女性為主要活動對象的節(jié)日,其突出的文化內(nèi)涵就在于社會文化群體對女性個體情感世界的關注。
作為一個民俗大節(jié),農(nóng)歷七月七日是傳說中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也是歷來古典詩詞的傳統(tǒng)主題之一。據(jù)歐陽詢《藝文類聚》記錄,自漢代《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至唐,七夕詩有24位作者的25首作品;《全唐詩》以七夕為題的,有54位作家82首詩。而《全宋詞》中以七夕為題的有62位作者108首詞,如果加上無題者,則在300首以上。[4]204按照民間習俗,這一夜,婦女們要對月穿針,向織女星祈求智巧(謂之“乞巧”)。宗懔《荊楚歲時記》載:“穿七孔針,或以金銀鍮石為輪,陳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蟲喜子網(wǎng)于瓜上則以為符應?!迸c節(jié)日民俗行為相一致,宋人七夕詞首先展現(xiàn)了當時富有女性色彩的民俗活動,譬如乞巧的場景和情態(tài)等。柳永《二郎神》云:“運巧思、穿針樓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亞”;晏幾道《蝶戀花》:“喜鵲橋成催鳳駕,天為歡遲,乞與初涼夜。乞巧雙蛾加意畫,玉鉤斜傍西南掛?!比绱说鹊龋急憩F(xiàn)了以“乞巧”情景為主題的節(jié)俗行為。除此之外,宋代七夕詞在以女性為主體的特定風俗文化場域下,也形成了宋人特有的情感表達方式,即借神話傳說中牛郎織女的故事來反映人間的悲歡離合。
自詞體興起以來,最早以七夕入詞的是五代毛文錫的《醉花陰》:“深相憶,莫相憶,相憶情難極。銀漢是紅墻,一帶遙相隔?!痹~以衣帶作比,寫盡男子對佳人的思念之情。這種別離相思的主題,從北宋中期以后如雨后春筍般群體而出。如“相逢雖草草,長共天難老。終不羨人間,人間日似年”(蘇軾《菩薩蠻·七夕》);“相思惟恨不相逢,及至相逢還是、去匆匆”(吳儆《虞美人·七夕》);“今夕之前,兩下里,千山萬水”(姚述堯《洞仙歌·七夕》);“星橋鵲駕,經(jīng)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李清照《行香子》);“親歡不抵舊愁多,倒添了親愁歸去” (范成大《鵲橋仙·七夕》);“河橋知有路。不解留郎住。天上隔年期。人間長別離”(陳師道《菩薩蠻·七夕》);“人間易離易遇,盡勝如、天上各云霄”(張镃《木蘭花慢·七夕》),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奇思妙想無重樣,讀來賞心悅目,回味無窮。
天上人間、年年今夜的告白,飽含著詞人對甜美愛情的殷切期望,撥動了世人平日里經(jīng)常忽視而又極其珍貴的情感之弦。這種自覺的群體性的創(chuàng)作追求,正是宋人渴求幸福浪漫愛情生活的最好詮釋。
我們再來看一首廣為傳唱的經(jīng)典詞作:“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秦觀《鵲橋仙》)相思是一種告白,相守是一種信念,鵲橋相會的情節(jié)安排,一方面突出渲染了牛郎織女的真摯情感,以及他們對于自由的執(zhí)著追求,對于愛情的堅貞不屈;另一方面則是對人們現(xiàn)世缺憾的精神撫慰。飽受封建禮法制度禁錮的青年男女,必須尋找一個釋放的契機,對他們平時交往所遇到的重重障礙進行必要的心理調(diào)節(jié),這正好與中國人歷來祈求“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心理節(jié)點相互契合,于是,七夕節(jié)序風俗活動所形成的情感定勢與文化表征,自然而然地觸動了宋人敏感多情的心緒,吟唱出許多優(yōu)美的詞句來,由此也折射出宋代文人曲折幽微的心靈世界。
如果說元宵佳節(jié)生發(fā)的是一見鐘情、恣肆狂歡式的浪漫愛情,七夕乞巧呈現(xiàn)出的是宋代男性視角觀照下,女性對深閨寂寞、相思別離的諸種詠嘆,那么中秋賞月則傳達出宋人期盼人生幸福、家人團圓的情感訴求。
中秋,指農(nóng)歷八月十五日,又稱“中秋節(jié)”、“團圓節(jié)”,是傳統(tǒng)民俗文化中最富有人情味的節(jié)日。農(nóng)歷八月,是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慶豐收、賀團圓,祈求花好月圓、人壽年豐便成為中秋節(jié)的主題。再加上中國人歷來以農(nóng)為本,安土重遷,這樣,祈盼團圓的文化形態(tài)、心理訴求逐漸與中秋節(jié)令發(fā)生關聯(lián),經(jīng)過歷史的積淀在宋人對月抒懷的歌吟中得到最終確立?!耙荒暝律蠲饕梗Ю锶诵墓操p時”(宋·林光朝《中秋月夜》),人們的團圓意識、祈福求滿的心理遂成為中秋節(jié)俗的中心意義。宋人喜歡吟詠中秋,這與當時的民俗風情也有很大關系。據(jù)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八記載,中秋前,“諸店兼賣新酒,重新結絡門面彩樓花頭”,而“市人爭飲”,以致后來“家家無酒”。吳自牧《夢梁錄》卷四寫及南宋時中秋習俗:“王孫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樓,臨軒玩月,或開廣榭,玳筵羅列,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歡?!笨梢?,中秋飲酒賞月已是當時的熱門活動。把酒邀月,自然需要歌吟,中秋遂成為宋人筆下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主題?!度卧~》中收有中秋詞210首,其中標有“中秋”者178首,標“月夕”者3首,無題序29首[5]54,還有若干作于中秋、描寫中秋或與中秋節(jié)有密切聯(lián)系的詞作,宋人對于中秋節(jié)的偏愛可見一斑。
節(jié)日民俗活動引發(fā)了詞人的創(chuàng)作情感,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它淡化了宋代節(jié)日詞的文獻學意義,凸現(xiàn)了其文學價值[6]。中秋詞作為節(jié)序風俗行為的表征,首先傳達出的是思婦思夫的綿綿情愫,“天。休使圓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嬋娟”(蔡伸《蒼梧謠》),閨婦的哀怨?jié)M目皆是;“今夜相思應看月,無人。露冷依前獨掩門”(張先《南鄉(xiāng)子·中秋不見月》),伊人的心事一覽無余;再如無名氏失調(diào)名詞:“月到中秋偏瑩,乍團圓、早欺我孤影。穿簾共透幕,來尋趁。鉤起窗兒,里面故把、燈兒撲燼?!辟|(zhì)樸自然的語言,直把相思之苦寫得淋漓盡致。其他如“念良辰美景賞心時,真難得”(侯寘《滿江紅·中秋上劉恭甫舍人》);“連環(huán)寶瑟深深愿,結盡一生愁。人間天上,佳期勝賞,今夜中秋”(趙鼎《人月圓·中秋》);“門掩黃昏,惟有年時月照人” (吳儆《減字木蘭花·中秋獨與靜之飲》),等等,都是借賞月之興抒發(fā)思人之情。
除此之外,宋代中秋詞更以月為媒介,承載著宋人個體鮮明的情感觀照,在玩賞吟詠的過程中抒發(fā)出哀怨纏綿的意緒心理與文化意味,寄托著他們祈求人生幸福圓滿的情感訴求?!爸星锒嘤辏J亲鹄溊墙迦?。今夜云開,須道姮娥得得來?!?(黃庭堅《減字木蘭花》)詞人把酒對月之后,留下無盡哀思?!安槐葘こH逡?,萬家齊望清輝。爛銀盤透碧琉璃。莫辭終夕看,動是隔年期。試問嫦娥還記否,玉人曾折高枝。明年此夜再圓時。合開東府宴,身在鳳凰池”(鄭無黨《臨江仙》)。中秋盛日、金風送爽,清輝無垠、萬家齊望,宋人在盡情玩月宴賞的同時,也流露出戀人之思、求滿之情,既表征了節(jié)序的風俗行為,又強化了節(jié)序的社會文化內(nèi)涵。
“藝術的內(nèi)容就是理念,藝術的形式就是訴諸感官的形象。藝術要把兩方面調(diào)和成一種自由的統(tǒng)一的整體”[7]87。作為在中秋節(jié)序活動中積淀下來的情感定勢,這種“萬家齊望清輝”的風俗成為宋人普遍共有的心理情結。而宋人之所以要寫盡月色的千姿百態(tài),就是要表達一種千里共蟬娟的思念情結和家本位的團圓意識。可以說,節(jié)日民俗行為所生發(fā)的情感是連接民俗與文學的橋梁,節(jié)序詞以民俗為題材的重要表征,正是積淀在宋人群體性玩月宴賞習俗中的社會心理和情趣的一種外化形態(tài)。
總的來說,無論是元宵詞、七夕詞還是中秋詞,抑或宋人在其他節(jié)日以其獨特筆觸所創(chuàng)作的反映愛情婚姻主題的節(jié)序詞,都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這些建立在節(jié)序風俗行為基礎上的作品,細致、深刻地表現(xiàn)了青年男女之間的戀情,反映了宋代文人的精神風貌和心理狀態(tài),更表現(xiàn)出他們對幸福美滿愛情的憧憬與期待。同時,也正因為他們的努力,才使得節(jié)序文化華彩紛呈,與其他民俗文化相映成輝,遺響于文學長河。
[1] 周密.武林舊事[M].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2001.
[2] 吳自牧.夢梁錄[M].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2001.
[3] 張宗棣.詞林紀事[M].成都:成都古籍出版社,1982.
[4] 蔡鎮(zhèn)楚.宋詞文化學研究[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7.
[5] 黃杰.宋詞與民俗[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6] 余敏芳.節(jié)日民俗與宋詞創(chuàng)作[J].五邑大學學報,2003,(4).
[7] 黑格爾.美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