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煥君
(山西師范大學歷史與旅游文化學院,山西臨汾041000)
如同其他地方學概念,晉學的提出也是一個歷時性的過程,其內涵、外延呈現出與時俱進的特征。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蒙文通先生首倡“晉學”之時,意在通過分析先秦時期三晉地區(qū)在經學、史學以及諸子學方面的成就,體現其區(qū)別于傳統學術范式中齊魯之學的獨特之處,進而落實為經學研究中的今、古文之別。這樣的研究自有其價值,但是隨著經學研究的日趨衰落,其重要意義更多表現在不同地域間的學術差異之上,地域性成為學者關注的熱門話題,三晉地區(qū),成為與齊、魯、楚、蜀并立的學術研究區(qū)域。先是晉國史研究逐次開展,世系、都城、地理、人物,傳世文獻與考古材料相結合,成績斐然。繼而三晉學術成為學界關注的重點,三晉法家、名家、兵家、縱橫家,乃至子夏西河傳教、李悝創(chuàng)制《法經》、荀子隆禮重法開啟儒家“制度禮學”之先河都有大批成果問世。
本世紀以來,思考范圍更為明確,也就是能否在以往晉國史、三晉文化等提法的基礎上,重新界定“晉學”概念,使其如同敦煌學、徽學、楚學,在區(qū)域文化研究中更具有包含性和凝聚性?這樣一來,晉學研究的時段便不能局限于先秦,勢必需要延至秦漢之后直至明清、近現代。與此同時,空間上則應從先秦的三晉地區(qū)調整為以現在的山西省為核心區(qū)域、以與山西歷史上密切相關的陜西、河南、河北、內蒙古的部分地區(qū)為輻射區(qū)域的新空間。經過這樣的時空轉換,晉學的內涵大為改變,研究的目標、方法、路徑也隨之轉變。如果說以往關于晉國史、三晉文化的研究可以稱之為“小晉學”,那么調整后的大晉學,則囊括了山西及其相鄰區(qū)域的歷史變遷、政權組織、民族融合、文化教育、思想學術、宗教信仰、民俗風情、文學藝術、生態(tài)環(huán)境等諸多內容。進而言之,根據山西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地位,可以在不同領域確定許多未來的研究重點,如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政權、都城、家族、佛教造像、民族遷徙與融合,宋金元時期的晉南區(qū)位、寺觀壁畫、平水刻本,明清時期的移民、晉商,近現代的根據地、抗戰(zhàn)等,都是可以深入研究的好題目。這些研究,如果能夠始終與山西獨特的地理位置緊密結合,研究越深入,就越有可能對附著于這片土地上的文化傳統、學術思想乃至民眾生活加以歸納提升,以發(fā)現生存之道。晉學作為學問之道之“學”,而非僅僅是學科之“學”,其意義正在于此。
首屆“晉學與區(qū)域文化”學術研討會的召開,因應了這樣的發(fā)展與思考,可謂恰當其時。研討會由山西師范大學歷史與旅游文化學院、山西省晉學中心主辦,《山西檔案》雜志社、山西“晉之源文化藝術有限公司”協辦,于2013年10月11日—14日在山西臨汾召開。山西師范大學上世紀尚無此學院,自上世紀80年代初便成立了晉國史研究室,涌現了一批國內知名學者,如李孟存、常金倉、張玉勤等,出版了《晉國史綱要》、《晉國史》、《山西史》等重要著作,蜚聲學林。2003年,在山西省委宣傳部的支持下,又先后成立了山西省晉學中心和晉學博物館。但是,因研究隊伍、經費等原因,許多研究計劃難以開展,直到最近五年,情況才有所改觀。
此次會議的籌備分為兩個階段。自去年10月份到今年6月份為第一階段,主要是統一思想,籌措經費,實行內部動員,明確此次研討會的目的一是培養(yǎng)研究隊伍,二是明確研究方向。歷史學院中國史專業(yè)的教師中擁有博士學位者13人,無論各自的研究方向如何,都應開辟一個與原方向相關的研究領域,或者按照斷代,或者按照專題,參與到晉學研究中去。只有這樣,才能建立起一支適合大晉學研究的研究隊伍,多點開花,豐富晉學研究的內涵。從今年7月份開始,進入忙碌而緊張的會議籌備階段。自從1991年召開“晉文化研討會”之后,22年未曾舉辦相關內容的學術會議,難免手生發(fā)怵。更為擔憂的是,“晉學”這個口號到底有多大的號召力?省內外、國內外到底有多少學者在從事晉學研究?但是這樣的忐忑之心隨著時間推移,逐漸轉變成喜悅之情,參會代表除本省之外,來自臺灣、廣東、上海、陜西、安徽、內蒙古、湖北、浙江、山東、江蘇和首都北京的省外學者與日俱增,一直增加到一百多人,還有一些重要學者因為遺漏而抱怨未被邀請;提交的論文數量也從二三十篇達到七十多篇,最終裝訂成厚厚的兩大冊。
本次研討會議程安排十分緊湊,開幕式上,著名考古學家李伯謙教授、北京聯合大學前校長張妙弟先生、河北省社科院副院長孫繼民先生、山西省晉學研究中心主任張有智教授等四位學者,分別從考古學、地方學、紙質文書、晉學研究回顧等方面作了精彩的主題報告。隨后按照平水與金元版刻研究、山西古代寺觀壁畫研究、晉國史與三晉文化、晉學與地方學四個主題進行分組討論。期間還穿插了六場報告會和座談會,就晉學的研究現狀與未來趨勢、金元時期的山西、晉學與晉商、平水刻與金元版本等主題進行了深入討論,氣氛極為熱烈。
綜觀此次研討會,誠如山西社科院楊曉國研究員在閉幕式上所言,首屆“晉學與區(qū)域文化”學術研討會具有如下五個特點。其一,設立的議題準確集中,研討主題鮮明。除了傳統的晉國史與三晉文化研究,新增了晉學與地方學研究,將晉學放在一個更大的比較視野中加以考察,可以在較大范圍內彰顯其歷史發(fā)展脈絡和獨特之處。此外,新增的版本與壁畫兩個研究方向,更是以前的晉學研究未曾關注的,這本身就是一種帶有突破性的研究趨勢。其二,從與會人員組成結構和會議本身表現出的學術視野來看,說明首屆“晉學與區(qū)域文化”學術研討會已引起國內學界一定的關注。其三,本次會議中間,不但有前輩學者和中青年學者之間的傳承研討,而且還有院校專業(yè)學者和山西當地地方學人之間的共同切磋與坦誠交流,這不但從一定程度上展示了晉學研究的必要性和生命力,而且也預示了未來晉學研究的發(fā)展前景。其四,會議期間,有來自臺灣、京、滬等兄弟省市區(qū)的許多學者,和山西當地學界相互交流了彼此的學術認知和多方面的專業(yè)經驗,真正實現了晉學與國內其他區(qū)域文化之間的初次接觸和碰撞,而且凸顯了會議原定的學術取向。最后,在學術交流的同時,在一定的范圍內,也檢閱了目前晉學研究的基本隊伍和學術實力。
此外,楊曉國先生認為本次研討會在學術研究上,也是收獲頗豐。他認為,首先在晉國史研究方面,有了一定的深入與拓展,如叔虞封唐的始封地,以及倗國、霸國的研究方面。其次,山西古代地方文獻以及刻本與版本學研究成果的涌現,如橋本秀美先生對金元時期蒙古刻本與江南刻本的比較研究,武麗敏、李德仁、史宏蕾等對山西汾陽圣母廟、永樂宮壁畫、新絳稷益廟的研究,都使晉學研究的基本內容構成有了新的拓展。其三,在晉學的基本概念、特征、內涵及外延方面,以及晉學體系的構建、研究方法,增加了新的深入思考。如安介生、張有智教授對“大晉學”概念的界定。其四,對前人在晉學研究方面積累的成果,尤其是文獻的鑒別、整理與使用,提出了一些新的思路與研究方法。最后,在晉學研究的整體規(guī)劃、人才聚集等方面,都提出了許多有價值的設想。
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安介生教授在學術報告中,引用了美國著名地理學家蘇珊·漢森主編的《改變世界的十大地理學思想》一書中提到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并將其應用在晉學研究中,這一提法尤其值得關注。所謂地方感,按照段義孚先生在其成名作《戀地情結》中的解釋,是一種滿足人們基本需要的普遍的情感聯系,體現的是人在情感上與地方之間的一種深切連結,是一種經過文化與社會特征改造的特殊的人地關系。從其產生過程看,地方感是人與地方不斷互動的產物,是人以地方為媒介產生的一種特殊的情感體驗。從人本主義的角度看,地方暗示的是一種“家”的存在,是一種美好的回憶與重大的成就積累與沉淀,而且能夠給予人穩(wěn)定的安全感與歸屬感。可以說,地方感是借助個人感覺推進地方或區(qū)域性研究的最佳途徑與方式,它表現的是社會層面上身份的建構與地方認同的形成。
將“地方感”這樣的概念應用在晉學研究中,至少可以解決三方面的問題。其一,無論是將山西視作一個整體,還是分為雁北、晉中、晉南、晉東南、呂梁五個板塊,乃至再根據城市、地區(qū)作更細致的劃分,研究者都可以在研究過程中建立起一種與研究對象的情感聯系,形成人地互動,這對于研究的深入無疑是十分必要的。其二,所謂“重大的成就積累與沉淀”,既可以是傳世文獻或者考古發(fā)掘中體現的歷史情境,無論是硬性的制度,鮮活的事件,還是長時段的地理環(huán)境、氣候變遷,也可以是流傳至今、至今猶烈的民風禮俗、世情百態(tài),以人文為根本,將古今貫通,找出主線,就能刻畫出晉地之人的知識傳承和思想脈絡,以及表里山河中的世事興替和世道人心。其三,在全球化甚囂塵上的現代社會中,地域被跨越,邊界在消失,種種有關記憶的歷史映像,從肅穆峭立的古城墻、建筑、碑刻,到不乏人間煙火氣的民居、茶館、廟會,要么拆毀,要么重建,都使得同質化成為現代中國最顯著的外貌特征,而地方感卻強調個人的生存空間以及附著其上的記憶、審美、象征,從而可以有效保持地方社會的特性與特色。這樣的認識正在日益成為共識。至少在本次研討會籌備期間,來自政府、學界、民間三個層面的支持,可以充分說明這一點。
中國自古地域遼闊,史料豐富,而且很早就有鄉(xiāng)土意識與地方感的自覺。如能在政府與民間學者之外,充分調動專業(yè)學者的地方感,將其視作每一個人與環(huán)境得以聯系的脈絡,使其成為根據地方特性理解區(qū)域文化的學術方式。那么,地方就能成為承載夢想、成就、歡欣甚至恐懼等人文生活的舞臺,具有最為鮮活的面相。就此而言,“大晉學”研究必然會人文日新,與時俱進。首屆“晉學與區(qū)域文化”研討會作為以往工作的一個總結,所謂承前啟后,不過是萬里長河中的一朵小小浪花。只須同道中人能齊心協力,細致經營,假以時日,定能繼往開來,穩(wěn)扎穩(wěn)打,開出一番新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