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紋華
(曲阜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簡朝亮(1852—1933年),字能己,又字季紀,號竹居,順德簡岸人,廣東近代經學家、譜學家、教育家、文學家,人稱“簡岸先生”。簡朝亮一生筆耕不斷,存世學術著述近20種,《讀書堂集》是其詩文作品集。據1930年張子沂等版《讀書堂集》,凡13卷,首7卷為文章,卷8至卷13收錄簡朝亮詩作186首。一方面,敏銳的時序感使簡朝亮在詩文作品中比較清晰地體現(xiàn)其“讀書——科舉”、拜師問道、開館授徒、閉門著述的學者一生,另一方面,張子沂等門人注意以時間為序編纂《讀書堂集》,因此,據筆者研閱,簡朝亮詩作129首有清晰的系年,詩歌57首有大致的系年范圍。以簡朝亮的學術人生為線索,筆者將其詩作以下述5期進行探究。
竹林苦讀、師從朱次琦,七試科舉,并在光緒十四年(1888年)作出絕意科舉的決定,構成此期簡朝亮38歲的人生軌跡。此期詩作34首,其中,22首詩作有清晰的系年。作于同治十年(1871年)的《七月入學,適家有萬年青開花》成為簡朝亮第一首存世之作,門人編纂《讀書堂集》,則將《六公篇》置于簡朝亮詩作之首?!读肥呛喅劣螌W朱次琦的課作,將此置于《讀書堂集》卷八之首,反映從簡朝亮到簡氏門人對朱次琦的敬仰之情。光緒十三年(1887年)、光緒十四年(1888年),簡朝亮分別作詩4首、6首,成為一個短暫高峰期。簡朝亮此期詩作終于光緒十四年(1888年)的《八月十五夜登江門釣臺,次黎秫坡遼陽免戌,午夜還鄉(xiāng),呼酒先登釣臺詩韻,以方修秫坡釣臺,將成未及,兼游因而寄興》。以讀書求學、科試和開館授徒為活動主線的此期創(chuàng)作,在詩歌題材、詩作內容和詩歌風格等奠定簡朝亮詩作的面貌,并產生終其一生的影響力。
1)詩歌題材的多樣化。
作為詩作的奠基期,中國古代詩歌題材的主要類型,簡朝亮幾乎均有所涉及的同時,懷古詠史、即事感懷、寫景抒情成為簡朝亮詩作的重點?!读?、《陳白沙慈元廟碑》、《錦巖尋陳忠烈墓》、《懷崔清獻二首》和《由佛山赴莘村,舟中寄周處士祝齡》、《澳門》、《香港四首》及《行視鄉(xiāng)堤》、《久雨二首》、《樵山二首》等分別是其代表。短暫離開鄉(xiāng)土,創(chuàng)作以澳門、香港為題材的詩作,不僅是簡朝亮此期創(chuàng)作的亮點,而且,在以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成為絕響。將廣東風物入詩,烙下簡朝亮詩作的特色,且在其各期詩歌創(chuàng)作中均有集中體現(xiàn)。眾體皆備的詩作發(fā)展模式,廣東土風的充分展現(xiàn),奠定簡朝亮成為廣東詩人名家的基礎。
2)詩作內容的文人化和俚俗化。
師從朱次琦,講學六榕寺,先后7次參加科舉,傳統(tǒng)的讀書人生活使簡朝亮的此期詩作呈現(xiàn)濃烈的文人氣息。在與友人、同門和門人的詩作唱和中,以簡朝亮為中心的第一批文人群體首度在詩作中形成,周祝齡、曾廣文、陳樹鏞、陶子政和胡景棠、趙礪隅與黃心臺、黃仲蔚、李竹翹、陳赤甫等分別成為簡朝亮詩作中的友人、同門和門人。黃心臺、周祝齡、陳樹鏞、胡景棠的相繼離世,不僅使簡朝亮的此期詩作添上悲涼的色調,作于光緒五年(1879年)的《哭黃心臺》,更成為簡朝亮第一首悼念門人的詩作,啟引后期簡朝亮頗為大規(guī)模的“哭”門人詩的出現(xiàn)。
同治十二年(1873年)、光緒四年(1878年),簡朝亮分別作《陳白沙慈元廟碑》和《錦巖尋陳忠烈墓》、《謁陳巖野先生祠》。光緒十四年(1888年),因陳樹鏞去世,簡朝亮前往新會拜祭友人。行旅期間,簡朝亮以詩表達對陳獻章、崔與之的敬重之情。從寫及新會陳獻章、順德陳邦彥到增城崔與之的詩作,江門意象、獨漉意象①本文認為,“獨漉意象”啟引于文人、志士陳邦彥,在其兒子陳恭尹的一生中有集中且充分的反映,如從17 歲至37 歲,陳恭尹輾轉于福建、江浙、廣西、貴州、云南等地,積極參與抗清復明活動,終未成。在《擬古》其三、《虎丘題壁》、《西湖》、《留別諸同人》等詩作中,清晰可見陳恭尹對身世與國事的憂憤,對抗清大業(yè)的矢志不移。、黃花意象首度在詩作中體現(xiàn),烙下簡朝亮獨特的精神豐碑。從以詩寄寫文人情懷到將詩作貼近日常生活,使簡朝亮豐富的情感在向內與向外的訴求中得到必要的釋放。身處順德簡岸鄉(xiāng)土,鄉(xiāng)民殺獺、舞百花燈等風俗,木棉花開、久雨難停等廣東物候,小廝、跛者等鄉(xiāng)族中平凡的小人物,簡朝亮將此寫入詩行,并進行細致的描摹,體現(xiàn)詩作世俗化甚至俚俗化的寫作特色,開后期創(chuàng)作《陽山新嫁娘》、《拉夫行》之先河。有必要指出的是,詩作內容的文人化和俚俗化并非獨見于簡朝亮的詩歌創(chuàng)作,反之,在廣東近代詩歌中有普遍的體現(xiàn),如順德詩人周祝齡《土風三首》、《木棉歌》、嘉應詩人黃遵憲《山歌》、《新嫁娘詩》等即是。
3)醇厚、清新兼及的詩歌風格。
教育家、經學家的身份,使簡朝亮的詩作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傳統(tǒng)儒家的詩教特征?!冻牧潘铝麴^三友黃仲蔚、李竹翹、陳赤甫》、《六榕寺感懷示游學諸子》等,既體現(xiàn)簡朝亮循循善誘的師長特色,也反映其對時代學術的強烈憂慮。作為率先寫入簡朝亮詩作的三位門人,黃仲蔚、李竹翹、陳赤甫在簡朝亮日后的詩文中多有出現(xiàn),使開館六榕寺成為簡朝亮講學授徒的接連。從開館陽山到旅滬南園,對不在身邊的門人的期盼伴隨著簡朝亮的憂道意識,終其一生反映在其詩作之中,并與簡朝亮的“哭”門人詩一起,見證簡朝亮與門人深厚的師生情。將廣東土風寫入詩行,在對廣東山水景致與民俗民風進行細致刻畫的同時,使簡朝亮的詩作不可避免地增添鄉(xiāng)土氣息和清新的氣象。
結束16年科場苦戰(zhàn),光緒十七年(1891年),簡朝亮開館順德簡岸讀書草堂。講學之余,開始著《尚書集注述疏》、棄廣東學政樊恭熙訓導選用之聘、因三鄉(xiāng)堤事對簿公堂、與友人三論兵事等是簡朝亮此期的主要活動。此期詩作44首,其中,11首詩作有清晰的系年。作于光緒十六年(1890年)的《厓山》、《麻園》成為簡朝亮此期詩作的先河,《游百花村》則標志此期詩作的結束。此期詩作的最大特色,不僅是對前期詩作的深化與拓展,更形成一種迥異的詩歌風格。其具體表現(xiàn)有二:
1)詩歌與地域結合。
門人王德興、張文學、蘇敬祖、友人胡少卓等相繼離世,加之子生六月亡的悲痛,使簡朝亮繼前期作《哭黃心臺》后,創(chuàng)作5首悼亡詩,抒發(fā)對逝者的悲憫之情。甚少離開順德簡岸鄉(xiāng)土,更加偏狹的人生足跡,使簡朝亮的此期詩作更多地體現(xiàn)一種順德本土風味。將同鄉(xiāng)蘇珥、孝女翠蟬、西山士女、鄉(xiāng)人舞狻麑等寫進詩行,反映簡朝亮對鄉(xiāng)土的熱愛之情。目睹簡岸草堂的白蓮花開,簡朝亮喜極而歌,創(chuàng)作《并蒂白蓮花歌》、《雙雙歌》。純粹的文人生活,使以順德土風為背景的簡朝亮的此期詩作,較好地體現(xiàn)詩歌與地域的結合,在經過內化與靜化的詩作中,反映簡朝亮一種處之安然的文人心態(tài)。
2)詩歌與時代結合。
一方面,繼承前期詩作《北江水漲用杜三川觀水漲詩韻》以詩存史的特色,光緒二十年(1894年),簡朝亮作《大風歌》、《閔災嘆》,表達對廣東水災引起的民生苦難的深沉悲痛。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簡朝亮棄哀憐悲憫、清麗輕快的吟唱,以古詩的深沉與民歌的嬉笑怒罵抒發(fā)這種切膚之痛,以詩迸發(fā)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內心深處凄厲的吶喊,展示簡朝亮迥異的詩歌風格。另一方面,以甲午戰(zhàn)火為導火線,簡朝亮作《甲午歲孟冬十首》、《寄酬梁星海五首》,既成為簡朝亮詩史結合的重要標志,以詩論兵,更是簡朝亮兵學思想的組成部分。
形成于順德簡岸草堂的以上兩類詩作,由于清遠陽山偏僻的地理環(huán)境,加之簡朝亮本人自覺遠離時代,而更多地是全情投入到撰寫經學著述上,因此,繼此期詩作后,詩歌與時代的結合幾乎成為簡朝亮詩作的絕響。反之,異鄉(xiāng)人的身份,使簡朝亮以詩作集中呈現(xiàn)清遠陽山的地理物候,詩歌與地域的特色獲得重要的推動。
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撰畢《尚書集注述疏》;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撰寫《病言》;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棄禮部奏聘禮學館顧問之任,成為此期簡朝亮講學授徒以外的主要事件。在不足10年之內,簡朝亮創(chuàng)作詩歌72首,幾乎構成其詩作的半壁江山。其中,69首詩作有清晰的系年,清晰的時序性成為簡朝亮此期詩作的重要特點?!陡託q六月溯北江入陽山,道過虞夫人廟,以家人謁之,遂為詩示同舟學子,南海黃聘三、陽山黃贊襄、成壽軒》揭開簡朝亮陽山詩作豐盛期的序幕,《南海春日山行途次五首》則標志此期詩作的結束。既定的學者身份、迥異的陽山土風、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在繼承前兩期以門人、友人入詩的同時,使簡朝亮的此期詩作具有下述三個特色。
1)門人入詩。
自門人黃心臺和王德興、張文學、蘇敬祖分別在前兩期的詩作中出現(xiàn)后,開館陽山時期,簡朝亮創(chuàng)作悼亡詩6首,分別緬懷劉萼輝、梁竹如、沈焯猷、何仲秩、胡民生、黃孝則等相繼去世的門人,延續(xù)簡朝亮對門人深沉的愛,成為此期詩作的主要特色。逝者而已,生者當勉。從黃仲蔚、李竹翹、陳赤甫在簡朝亮首期詩作中出現(xiàn)后,簡朝亮此期詩作37首,提到下述33位門人,即:黃聘三、黃贊襄、黃節(jié)、黃儒選、黃典常、成壽軒、劉雪一、張子沂、張國器、張耀堂、羅達庭、梁廓如、梁應揚、何仲袞、何實甫、陳麐若、陳暢文、陳暉吉、任子貞、馬黼文、梁少甫、鄧祥甫、楊明齋、李節(jié)文、李智崇、李智達、李亮儔、李生、曾次白、唐生、馮碩夫、伍毅夫、馮俊卿,與前期3位門人一起,標志簡氏門人群體的形成。以詩歌寫贈諸位門人,或人各一詩,或數人同入一詩,體現(xiàn)門人已成為日常生活中簡朝亮情感寄托的主要來源,共同昭示簡朝亮純粹且豐富的文人世界。
2)清遠陽山風物入詩。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在初至陽山與即將告別陽山之際,構成簡朝亮陽山風物詩的主體部分。從順德簡岸到清遠陽山,隨著《過清遠二首》、《花縣逢老人》、《謁韓文公祠》、《登賢令山》、《韓文公釣魚臺》、《燕喜亭歌》、《田畔水》等詩作景物的變換,在數度步履轉移的背后,體現(xiàn)簡朝亮一種急迫的文人游賞心態(tài)。定居陽山后,山中桃花、菊花和梨花、陽山苦菜、云坡茶和桂花魚、陽山新嫁娘和山中人等均在簡朝亮的詩作中有細膩的描述。臨別之時,簡朝亮創(chuàng)作《山中雜詠六首》,成為簡朝亮陽山風物詩的代表作,體現(xiàn)簡朝亮對陽山風物的真摯情感。
3)詩歌與時序。
初至陽山前4年,尤其是剛入陽山首2年,陌生的地理物候,引發(fā)簡朝亮詩作不斷,在短短2年時間里,簡朝亮共創(chuàng)作詩歌36首。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簡朝亮始作《山中元日》,遂后6年,簡朝亮每歲均創(chuàng)作《山中元日》詩,使簡朝亮的此期詩作獲得清晰的系年。同時,以人日、端午、中秋、除夕等傳統(tǒng)節(jié)日為詩題的詩作不僅首度出現(xiàn),而且多有出現(xiàn),成為簡朝亮詩作的又一特色。從詩歌與地域、詩歌與時代到詩歌與時序,反映簡朝亮進一步內斂的文人心態(tài)。
撰畢《論語集注補正述疏》、《禮記子思子言鄭注補正》、《孝經集注述疏》、《毛詩說習傳》等和編纂《順德簡岸簡氏家譜》、《粵東簡氏大同譜》與戲弄袁世凱派人南下之邀,卻趙爾巽清史館顧問一職,是簡朝亮此期的主要事件。頗重的著述任務,使在近20年時間里,簡朝亮僅創(chuàng)作詩歌23首,其中,僅詩作5首有清晰的系年。作于1912年的《忠義鄉(xiāng)雙桂堂》是此期的開篇之作,由于此期詩作系年多欠清晰,結束之作則難以道出。
從陽山返歸出生地佛山忠義鄉(xiāng),熟悉的人地環(huán)境,時近晚歲的文人心態(tài),使頗為濃烈的文人懷舊情緒成為此期詩作的特色。重游佛山書院、南海九江祠、六榕寺等一生幾個重要驛站,斯地斯人,萌生簡朝亮對成為佛山書院的外課肄生、師從朱次琦和開館授徒的片斷回憶。接續(xù)將門人入詩的創(chuàng)作特色,簡朝亮的此期詩作增添4位簡氏門人,即:張啟煌、何炯堂、何直孟、譚惠據。同時,門人何實甫在詩作中屢有出現(xiàn),由于門人李亮儔在《尚書集注述疏》中發(fā)現(xiàn)同門李節(jié)文的書信和黃孝則兄長為其弟捐千金為草堂購書,因此,已逝門人李節(jié)文、黃孝則在簡朝亮的詩作中再次出現(xiàn)。
負責監(jiān)管《順德簡岸簡氏家譜》、《粵東簡氏大同譜》的刊印和撰畢《讀書草堂明詩》四卷本,是簡朝亮此期最主要的學術活動。首次北渡且定居上海南園,使在不足兩年時間內,簡朝亮創(chuàng)作詩歌14首,始于《旅滬南園新居,呈玉階主人》,結束于《春坡獻杖率二子燭庭、焌庭送歸舟》,均有明確的系年。
與光緒十三年(1887年)短暫離開廣東鄉(xiāng)土,簡朝亮將澳門、香港等風物入詩一起,旅滬南園的若干詩作,如《網球賽執(zhí)滬歌》、《拉夫行》等成為簡朝亮詩作中珍貴的組成部分,使順德簡岸讀書草堂時期形成的詩作與時代的結合再次回歸。人至晚歲,旅次上海,在時代、學術與人生的新舊交碰中,體現(xiàn)簡朝亮作為一位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對學術傳統(tǒng)終其一生的眷戀,成為此期詩作又一特色。不汲汲于尋找中西文化雜糅下上海的異地風情,恪守孔子“六藝”、“四教”,發(fā)斯文之嘆,簡朝亮以旅滬之作集中反映其對文化傳統(tǒng)的頑強守候。
從“讀書——科舉”、開館順德簡岸、清遠陽山、閉門著述到旅滬南園,六十年的時間流動、地域的幾度變遷,上述5期詩作在各自相對集中的軌跡里,完成簡朝亮不同的詩作任務,又在無法割裂、難以自成一體的軌跡里,延續(xù)著簡朝亮一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簡朝亮上述5期詩作中,清晰可見其青蔥年少的志士之氣、選擇布衣一生初期的文人、學者的剛烈、避世至僻壤清遠陽山的隱者之志、返歸佛山忠義鄉(xiāng)臻于成熟之境的學者大氣到年近80歲北上的暮年之志,從追蹤仕宦人生到實現(xiàn)學術人生,一位被時代逐出主流社會,身處偏遠的中國近代知識分子的生存態(tài)得到比較清晰的體現(xiàn)。
[1]簡朝亮.讀書堂集[M].刻本.梁應揚,注.廣州:暨南大學圖書館,1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