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芳
(中央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北京 100081)
閻云翔利用“個體化”這一概念工具和對黑龍江省下岬村30年的田野觀察相對有效地分析了中國社會近幾十年來的變化。筆者遵循閻云翔的邏輯框架分析朝鮮族社會的個體化特征,雖然它們面對同樣的國家與市場的推力,但由于民族不同,其利用傳統(tǒng)文化與全球化力量的機會不同,形成了獨特的個體化之路。
閻云翔在其新作《中國社會的個體化》中詳細論述了中國自毛澤東時代開始的個體化進程,計劃經濟時代,國家推動的社會改造將個人從家庭、親屬、地方社區(qū)中抽離出來,然后將個人作為社會主義主體再嵌入到國家控制的工作與生活的再分配體系中。社會主義實踐創(chuàng)造了一種個人對社會制度和國家的組織性依賴,改革開放后,國家推動市場化為導向的經濟改革與制度性變遷,國家卸下了其曾經承擔的很多責任,迫使個人自我依賴、積極競爭。近30年來的社會變革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即個體在社會實踐中的崛起和社會關系結構性變遷導致的個體化進程。
中國的改革開放是一個給個體“松綁”的過程,個體普遍覺得更自由、更自主,對個體利益的追求和為保護個體權利的抗爭更加被提倡,對獨立自主的要求也更正當,這是體制改革推動的個體化進程。在家庭及親屬關系中,夫妻關系取代了父子關系成為家庭主軸,家庭關系中個體成為中心,個體通過家庭的運作來尋求自身的利益和快樂。親屬關系變得更具經營性和實踐意義,個體根據實踐需要不斷重新界定親屬關系的距離,遠近親疏和強弱,親屬關系存在的意義是服務于其自身的利益,滿足其工具性需要和情感性需要。青年一代個體的權利意識和反權威意識日益增強,成為真正獨立而有自由意志的公民日益成為他們的價值理想。女性從私人生活中走出來,在家庭中與丈夫進行家庭權力的爭奪,在社會上又成為一股重要的消費力量。消費主義和全球化也是個體化的重要一面,消費主義使個體欲望的及時滿足變成一種個體權利,人們在具體的物質方面專注地追求個人幸福和自我實現,個體通過炫耀性消費來博取社會地位,體現出一種生活方式的政治。
在國家與市場的雙重推力下,個體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但同時也出現了“無公德個人”,即年輕個體開始強調“我應得……”,在從父母那里索要更多東西的同時,卻忽視了尊重他人同等權利的義務。西方的個人主義被片面地理解成為一種自我中心主義,其表現包括自私、不合群、功利主義、毫不考慮別人的權利和利益,忽略了自主、平等、自由和自立,即中國的新一代年輕人想要自由卻不自立,想要權利卻不盡義務,出現了“無公德的一代”,這也是中國社會個體化進程中出現的新挑戰(zhàn)。在國家的管理、民主文化和福利體制欠發(fā)達,古典個人主義的發(fā)育不充分的情況下,中國的個體生活在由動蕩的勞動力市場、流動的職業(yè)、持續(xù)增長的個人風險和親密與自我表達的文化所構成的后現代大環(huán)境之中,在政治威權主義背景下,市場經濟和全球資本主義聯手迫使人們更加強調個人責任、自力更生和自我依賴,這也是中國走出的一條獨特的個體化之路。
中國社會結構逐漸個體化的第一個特點是,由于在身體和社會這兩方面的流動性不斷增加,現在個體可以打破社會團體的約束,在新的社會背景下尋找自己的發(fā)展之路,市場與國家充當了兩個重要的推手。中國的教育市場化改革與韓國因素是朝鮮族走出去力量的重要推手,朝鮮族的中年一代與青年一代有不同的個體化之路,中年一代是為掙錢及子女犧牲自己,青年一代更注重自身的幸福和快樂,但他們都形成了為自己負責、為自己而活的價值理念。
中國朝鮮族社會自改革開放以來,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中韓建交以后,朝鮮族開始了從東北三省向中國的大中城市以及韓國大規(guī)模流動的過程,這種流動構成了這個民族現代化、城市化、市場化、全球化的主要部分,而與此同時相伴生的是朝鮮族的個體化進程以及朝鮮族社會的個體化。改革開放、中韓建交、體制改革、國企改制、住房改革、醫(yī)療改革、教育改革,使朝鮮族與體制的紐帶越來越松,他們被迫脫嵌于現有的體制,不得不在體制外尋找新的機會,此時韓國及韓資企業(yè)為這個民族提供了區(qū)別于其他民族的獨特機會,使朝鮮族農民不會像城市的農民工一樣,而是大部分進入韓國。他們將韓國的機會以及韓資企業(yè)進入中國帶來的機會看作是重新嵌入這個社會的資本,借此他們實現了自身經濟條件的改善以及子女教育條件的改善,從而本質上通過努力改變自身及子女的命運,使子女最終成功地融入中國的主流社會。
朝鮮族是中國各民族中流動較早、流動比例較高的少數民族之一,朝鮮族的流動是國家、市場與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三種力量共同推動的結果。一是國家的力量。中韓建交這一國家行為,以及改革開放,更多韓資日資企業(yè)進入中國投資設廠,都吸引了朝鮮族走出家鄉(xiāng)流動到東南沿海等開放發(fā)達城市以及韓國。改革開放前,大多數朝鮮族人生活在農村,體制改革使朝鮮族走出農村,改變原有的農業(yè)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進入城市討生活。二是,市場的力量。中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的過程中,使金錢成為一種具有普遍購買力的力量,使掙錢成為一種利益追求的集中表達,朝鮮族為了去韓國掙錢利用各種手段、承擔各種風險,在這一過程中,他們?yōu)樽约旱男袨樨撠?,遵循自力更生、勤勞、?jié)儉、冒險、拼搏等價值,這恰是市場經濟與全球資本主義經濟聯手塑造了朝鮮族的個體化之路。三是,傳統(tǒng)文化的力量。吉登斯提出個體化是“去傳統(tǒng)化”,即個體日益從外在的社會約束中脫離出來,例如家庭、血緣關系和階級地位,個體不再為保持傳統(tǒng)而奮斗,相反,個體選擇一些傳統(tǒng)為自己服務。朝鮮族利用自身民族語言的優(yōu)勢,進入韓國或在中國韓資企業(yè)工作,當朝鮮族人聚居某地,更多的朝鮮族去開飯店,并進入一系列與朝鮮族有關的行業(yè),在新的地方形成新的聚居區(qū),他們還利用朝鮮族的傳統(tǒng)飲食文化在中國各大城市開飯店和各種休閑娛樂中心。在朝鮮族眼里,他們并沒有多大的責任去保存自身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只有當這種傳統(tǒng)文化能為自身帶來利益的時候才被推崇,比如語言和傳統(tǒng)飲食,此時他們只是選擇傳統(tǒng)來為自己服務。他們對待家庭與血緣關系的態(tài)度也是如此,只有這種家庭關系以及血緣關系能為自己去韓國打工或者進入韓資企業(yè)提供助力時,這種關系才被重視,與此同時,朋友、同學這種同樣能提供助力的自主建構的社會關系網絡會被提升到比較重要的位置,甚至超過親屬與血緣關系。
鮑曼提出個體化是“強迫的和義務的自主”,指現代社會結構強迫人們成為積極主動和自己做主的個體,對自己的問題負全責,社會的責任得以解脫。早期向韓國流動的拓荒者不乏很多受騙上當的人,很多人被騙走十幾萬元的中介費,有人偷渡出現意外,有人被騙婚、騙財、騙色,有人去了韓國在韓國發(fā)生意外卻沒有任何賠償和保障,有人在韓國被拖欠工資無法維權,嫁到韓國的女性也有很多心酸的故事,但所有這一切困難都由他們個人來承擔,因為他們自主選擇了這樣的謀生方式,就被強迫自主地承擔一切后果和風險。去韓國勞務這一行為可以完全用杜博斯和比奧沃斯對個體化概念操作化的五個方面做出完整解釋,一是個體目標的追求,即朝鮮族是為了掙錢這一完全個體的目標而努力地向韓國流動;二是自我需要的滿足,指朝鮮族完全了解自己生活的目標,并且努力去找尋可以實現自身目標與期望的手段,就是通過赴韓國勞務最終在中國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改變自己及子女的社會地位;三是內在性,即朝鮮族在解釋自己所做的行為以及自己發(fā)生的經歷時,將自己作為解釋的中心,他們并不會把責任推向外界或者社會;四是個體定位,指朝鮮族在根據自身的目標和需要做出各種決定時主要基于自己的信仰和態(tài)度而很少考慮到其他人的意見,他們不會因為那一系列的磨難、困苦而退縮;五是契約性,即在朝鮮族之間的交往過程中,更多體現的是一種契約性的而非情感性的關系,他們更多的是為共同的目標而聚集在一起,相互之間有明確的責任義務關系。同時,赴韓國打工的大潮中也體現了“通過從眾來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雖然表面上倡導選擇、自由和個性,但卻并不必然會使個體變得與眾不同,更多的人是從眾的心理,但卻看似是自主的選擇。
朝鮮族流入地都是經濟較發(fā)達地區(qū),向境外的韓國流動的朝鮮族中中年人占大多數,這主要是由于朝鮮族在語言、習俗方面與韓國相似,并且可以比較容易地利用各種親屬或血緣關系達到流出的目的。他們自身一般是學歷較低的農民,因為勞動技能的缺乏,在中國只能從事工資較低的3 D工作,而在韓國,他們從事同樣的3 D工作,工資會翻3-5倍,有的甚至高達10倍,高收入吸引了朝鮮族赴韓國打工,這是中韓勞動力市場格局與價格差異造成的。調查表明90%的朝鮮族出國的目的是打工賺錢、增加收入、供養(yǎng)子女上學及家人日常生活。他們掙錢的目的,一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承擔子女高昂的教育費用,承擔家庭責任,這一批中年人是極其愿意為家庭付出,為了子女的教育以及向上的社會流動做出犧牲,這種價值是反個體化的,是一種集體主義精神的體現。但這種價值只在這一代朝鮮族人身上還殘存著,年輕一代的朝鮮族更注重自身的快樂、幸福、輕松,他們多數不愿意重復他們父輩的路——通過辛苦的赴韓國打工改變命運,他們多數人討厭韓國,不希望去韓國受苦,更希望留在中國的某一個大城市安逸地生活,在他們身上再也看不到他們前輩為家庭和后代的向上流動而做出犧牲的身影。對他們而言,去韓國更多的是去留學、旅游以及正常的工作出差,不再是賣苦力的形象。朝鮮族青年一代的個體化傾向非常明顯。二是為了炫耀性消費,赴韓國打工后回國的朝鮮族成了高消費的主力,吉林省延吉市的消費水平很高,而當地的經濟并不十分發(fā)達,主要依靠赴韓國打工的收入及匯款維持較高的消費能力,當地的朝鮮族通過消費改變自身在原有社會階層中的社會地位,這是典型的個體化的表現。朝鮮族的青年一代更是高消費的一群,通過炫耀性消費博取自身在群體中的位置,為了維持較高的消費,其父母需要不斷地赴韓國打工,朝鮮族進入了消費——打工——再消費——再打工的循環(huán)。無論是打工還是消費,背后都有著一種從眾的力量,大家都去,看似是自主地做出了選擇,但是卻被一種力量支配,這是一種市場與資本結盟的力量,讓他們耗盡自己的青春、身體以及生命。他們從“有主見的人”變成了“受人支配的人”。
傳統(tǒng)的朝鮮族女性是家庭主婦形象,傳統(tǒng)的朝鮮族家庭是父權和夫權占支配地位的,傳統(tǒng)的朝鮮族男人是大男子主義的,而在當今社會流動的大潮中,朝鮮族女性成了流動的主力軍和前鋒。初期赴韓國流動的很多女性是通過假離婚后與韓國男性假結婚實現的,他們獲得韓國國籍或者永住權之后再將自己的丈夫及其他親屬通過關系接到韓國打工,實現跨國流動網絡的再生產。另外,從工作性質上說,朝鮮族女性在韓國更容易生存,更容易找到工作,比如飯店、超市、家政服務類、醫(yī)療系統(tǒng)看護服務等,多數朝鮮族女性從事服務類工作,相比較而言,朝鮮族男性多數從事重體力勞動,危險系數很高,比如建筑工人、海上捕撈漁民、農民、船員等。朝鮮族女性走出家庭創(chuàng)造較高收入的同時,他們在家庭中的地位也在慢慢發(fā)生變化。筆者訪談的多個朝鮮族家庭中,女性出國勞務的比例較高,男性留在中國照顧子女,朝鮮族女性成為家庭收入的主要創(chuàng)造者,甚至是全部家庭收入的創(chuàng)造者,與此同時他們的丈夫成為了留守丈夫和家庭煮夫。他們在家庭中的角色都發(fā)生了顛倒性的變化,形成了新型的女主外男主內的家庭模式,這也為朝鮮族的男女平等提供了契機。但與此同時,女性擔負的家庭和社會的責任更大,他們的重擔更多,做出的犧牲也更多,而這一切都是他們自主選擇的結果,徹底打破傳統(tǒng),為了他們自身的利益以及認定的幸福生活,可以顛覆傳統(tǒng)的家庭模式和家庭權力結構,這也充分證明了朝鮮族社會的個體化特征。
中國90年代末開始的這三大市場化改革使朝鮮族一下子變得生活壓力巨大,大多數朝鮮族赴韓國勞務是為了在中國購買具有70年產權的商品住房、為子女支付高昂的國內教育經費和留學費用、為自己沒有任何保障的老年存夠養(yǎng)老金和醫(yī)療費用。這三大改革一下子將體制外的朝鮮族推向市場,他們如果沒有韓國這條路,就一定會走上農民工的路,以上三大任務實現起來困難重重,而朝鮮族有效地利用了傳統(tǒng)民族文化的相近、中韓建交的制度性因素、全球化勞動力市場的自由流動來實現了以上的三大任務,成功地應對了中國的這三大改革,從一個文化邊緣群體(可能的弱勢群體)逆轉為市場上的成功者。這種成功使這個民族空前自信,更加將自己的成功歸咎于自己的努力、拼搏、奮斗等完全個人的品質,不再依附體制內的資源,不再參與體制內資源的激烈競爭,另辟蹊徑,實現了成功的個體化。筆者的一個學生在日本留學已經4年,當初家里拿出10萬元作為她去日本的中介費,現在其父母仍然還在韓國打工;另一個學生在美國留學已經三年,當初家里拿出2.5萬作為她申請美國研究生的申請經費,由于沒有獎學金,她每年在美國的教育經費高達人民幣16萬元,這些資金都是由其父母提供,她母親在延吉成功經營著一家主營中韓跨國婚姻的婚姻中介機構,現在她已經拿到美國綠卡,并計劃定居美國。他們都是中國的普通家庭的孩子,但正因為他們的父母或去韓國打工、或經營與韓國有關的生意,才有足夠的實力供他們完成留學。朝鮮族是個異常重視教育的民族,他們的普遍流動決定了他們認為唯一能帶走的就是教育教給人的東西,不是所有可見的物質性的東西,這一點與猶太人非常相像。所以大部分父母赴韓國勞務的最初動力都是子女的教育,這與中國的教育市場化和國際化的大環(huán)境是分不開的。
閻云翔用中國黑龍江下岬村30年的研究個案證明中國社會的個體化進程,并提出區(qū)別于西方的中國個體化的獨特模式,有助于我們理解全球性個體化趨勢在其他社會的多元化變種,也是在歐洲框架之外,推動個體化成為一個全球性概念的一種努力和嘗試。筆者是在閻云翔的框架下,利用他分析中國個體化的幾個關注點來分析一個獨特的朝鮮族社會,因為它與漢人社區(qū)有很多區(qū)別,存在獨特性,朝鮮族社會有一種“走出去”機制,使他們的脫嵌走得更遠,再嵌入時已經滄海桑田,大多數實現了向上的社會流動或者子代的代際流動。同樣,運用貝克、吉登斯、鮑曼的個體化研究理論以及閻云翔分析中國個體化社會的框架完全可以分析中國的其他少數民族社會,其對傳統(tǒng)獨特的利用與選擇,以及對現實社會的不同形式的或成功或失敗的抗爭都具有很強的解釋力,尤其對西藏和新疆的少數民族,他們在個體化進程中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他們如何歸因,如何解釋自己的遭遇與困境,都是可以繼續(xù)深入的研究主題。閻云翔只是開啟了一個中國漢人社區(qū)的研究模式,更多的多元文化社區(qū)的研究還有待拓展,這會更加豐富個體化的不同模式,也更能促進個體化作為一個全球性概念的運用和普及,也同時能幫助我們理解很多事情的來龍去脈,理解當下我們身處的這個日新月異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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