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鑫
(首都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100048)
中國古代倫理思想史上影響深遠的義利之辨主要有四次: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義利之辨,西漢時期以鹽鐵會議為中心議題的義利之辨,宋代司馬光和王安石、朱熹和陸九淵等人的義利之辨,近代的革命派與改良派的義利之辨。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有了所謂的“義利之辨”。這里的“義”,在春秋的典籍中,基本的含義就是“合乎禮儀”,行合乎“禮”,就是“義”?!傲x”與“宜”字相通,與既定的禮儀相符的行為即視為“合義”或“合宜”。而這里的“利”,據(jù)春秋典籍的記載就是“事利”,即行有所利。王安石提出的義利觀所要解決的關鍵問題是宋代積貧積弱的現(xiàn)實,在當時影響很大。他的義利觀對中國當代的社會發(fā)展也有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
在王安石進行變法的政治改革之前,宋朝已經(jīng)面臨著嚴重的“三冗”問題,即冗兵、冗官、冗費。這種積貧積弱的現(xiàn)實使得年輕的宋神宗喘不過氣來。宋太宗時期,全國兵額37萬,太宗時已增至66萬,到宋神宗登基之前,宋帝國的兵額已經(jīng)達到140萬。眾所周知的梁山好漢林沖,所訓練的八十萬禁軍,蓋源于此。禁軍屬于中央正規(guī)軍,由皇帝直接掌控,每個士兵每年的軍餉軍糧合計約五十緡錢。宋朝中期,就開始出現(xiàn)大批的閑散官員。據(jù)統(tǒng)計,宋真宗時期的政府官員已達9785人,仁宗年間增至15443人。宋神宗時期,嫁一公主費用高達七十萬緡。宋真宗景德年間,祭南郊內外的獎賞是六百余萬,宋神宗增加到一千二百萬,短短三十四年卻增加了一倍。公元1038年,建國后的西夏大舉侵略宋國。有基于此,王安石于1068年開始了在歷史上有重大影響的旨在富國強兵利民的變法運動,力圖改變當時“內則不能無以社稷為憂,外則不能無懼于夷狄,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1]410的局面。王安石不僅在實踐上進行凄風苦雨的政治改革,而且也在理論上為變法做了大量的論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他獨特的義利觀。
在道德標準的問題上,王安石對“道德”的概念及其主要內容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他說:“語道之全,則無不在也,無不為也,學者所不能據(jù)也,而不可以不以心存焉。道之在我者為德,德可據(jù)也。以德愛者為仁,仁譬則左也,義譬則右也,德以仁為主,故君子在仁義之間,所當依者仁而已……禮,此體者也;智,知此者也;信,信此者也?!边@是他基于孔子“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的獨特發(fā)揮?!翱鬃釉诳隙ㄈ藗冎鹄蟾粍訖C的同時,主張不能無限制地追求利。”[2]王安石認為,自然界中的“道”就是“氣”,“道有體有用。體者,元氣之不動;用者,沖氣運行于天地之間”,這在社會倫理范疇內,就是仁、義、禮、智、信的“五常”之全體,具有最一般的普遍性品格,其本質之精髓就是“愛”。人們只能通過內心修養(yǎng)去體悟它,并使之轉化為內在德性,這就是“德”,學而心有所得,也即是得“愛”,即所謂“仁”,而仁愛有宜就是“義”。所以“仁義”統(tǒng)一,但以“仁”為主,君子“當依者仁而已”。這就是說,“道德”就是學道而得之于心之謂,所得者即為“仁義”,因此,在王安石看來,“道德”也就是“仁義”。他明確指出:“不知仁義之無以異于道德,此為不知道德也。”這就從理論上給“道德”其名,其實做了進一步的規(guī)定。而其他諸德,禮體現(xiàn)仁,智認識仁,信篤信仁,皆以仁為主體,從而構成了一個以“仁”為主的“五常”規(guī)范體系,它統(tǒng)帥于“道”,成為劃分善、惡的基本標準,也就是上文所說的“理”。
從整體上看,王安石的“仁義”及其“五?!钡捏w系,并沒有越出儒家思想的基本范疇。“出處之義,上下之合,不可茍也?!保?]30但值得注意的是,王安石對仁義的內容作出具體的闡釋時,卻糅進了功利主義的因素,從而使他的仁義道德獨具特色,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一)在義與利(即道德與物質利益)的關系上,王安石強調“理財乃所謂義”,賦予“義”以新的價值界定。他說:“孟子所言利者,為利吾國。如曲防遏糴,利吾身耳。至狗彘食人則檢之,野有餓殍則發(fā)之,是所謂政事。政事所以理財,理財乃所謂義也。一部《周禮》,理財居其半,周公豈為利哉?”意思就是,義與利在政事的范圍內是統(tǒng)一的,理財為公利,也就是“義”,是不該橫加指責的?!八杖裟芨Q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4]264在當時官僚地主兼并豪奪的背景下,而“富商大賈因時乘公私之急”又大發(fā)橫財,造成“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四方有志之士,然??痔煜轮貌话病薄M醢彩藭r正是出于維護國家和中小地主的利益,力倡變法革新,提出“理財乃所謂義”的重要命題,從而主張“理財”為治國之本,為其變法理財張目。但此言行恰觸犯了官僚大地主的利益,由此遭到了保守派的猛烈攻擊,文彥博反對說:“衣冠之家罔利于市,縉紳清議尚所不容,豈堂堂大國,皇皇求利,而天意有不示警者乎!”司馬光也攻擊說:“善理財者,不過頭會箕斂爾?!北砻魉麄冊趯τ凇袄钡膽B(tài)度上與王安石是截然對立的,一定程度上說,這是兩種義利觀之爭,直接體現(xiàn)在兩派在“理財”問題上所持的不同立場。王安石所言的“義”,是與“利”相統(tǒng)一的,以“利”釋“義”,具有非常明顯的功利主義特點,恰相反,司馬光等保守派則固守“貴義賤利”的道義論立場?!八抉R光及程朱理學作為唯心主義思想體系受到批判和否定”。[5]430值得注意的是,王安石并沒有把利等同于義,理財固然是“義”,但“理天下之財”,又“不可以無義”,認為應關注求利本身是否合乎“義”,這里的“義”就是求利的手段,理財應以義理財,所以他反對“盡財利于毫末之間”,“勿以求利為功”。這一觀點在理論上也是合理的,與墨家的功利主義有相一致之處。
(二)王安石還從“為己”與“為人”的關系上給“仁義”以新的詮釋。他認為,只是“為己”、利己,如楊朱“利天下拔一毛而不為也”,乃“不義”;反之,只是“為人”、利他,如墨子“摩頂放踵以利天下”,是“不仁”。這兩種極端的做法,在王安石看來,是“得圣人之一而廢其百者也”,都離圣人的“仁義之道”差之遠矣。“是故由楊朱之道則不義,由墨子之道則不仁。于仁義之道無所遺而用之不失其所者,其唯圣人之徒歟!”王安石強調,“為己,學者之本也;為人,學者之末也?!薄笆且詫W者之事必先為己,其為己有余而天下之勢可以為人矣,則不可以不為人?!边@就是說,學者應先為己,當具備為人的條件時,則又必須為人。而只有先為己,最終才能更好地為人。“始不在于為人,而卒所以能為人也?!边@里“為己”與“為人”是辯證統(tǒng)一的,“為己”是“為人”的前提條件,“為人”是“為己”的必然要求。楊朱之道之所以“不義”,就在于只知為己不知為人,“而不能達于大禹之道也”。墨子之道之所以“不仁”,就因為獨知為人,結果是“廢人物親疏之別,方以天下為己任,是其所欲以利人者,適所以為天下害患也。”總之,只要辯證地看待“為己”與“為人”,才是圣人的“仁義之道”。
(三)王安石所提出“為己”與“為人”辯證統(tǒng)一的原則,與近代資產(chǎn)階級的“合理利己主義”是有很多差異的。不管是階級基礎還是倫理意義上,后者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都是在于為己與利己,而前者強調“必先為己”,而卒在“所以能為人也”,反之來說,“欲愛人者必先求愛己”。這與“人為了自己的利益,應對愛其他的人”的“合理利己主義”,本質上來說是截然不同的行為方針。但是,王安石即用“為己”與“為人”的統(tǒng)一給“仁義之道”以新的闡釋,畢竟為“仁義之道”注入了功利主義的血液,從而與程頤、程顥的公、私對立觀劃清了界限。而從他批判“墨子之道”可以看出,他主張的功利主義的實質,在于依據(jù)“愛有差等”的原則去利地主階級的“天下”。
王安石的義利觀雖產(chǎn)生于宋代的商品經(jīng)濟萌芽時期,但對于我國當今的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也具有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市場經(jīng)濟鼓勵人們去追求自利的最大化,但其本身不倡導以不正當?shù)姆绞胶褪侄蝸砀偁?,而是要遵守?jīng)濟規(guī)則和倫理道德規(guī)范?!傲x作為道德規(guī)范,有其外在價值,但其內在價值的功能更為強大,它對提高人的思想境界,推動人類社會的整合與發(fā)展具有更大的意義?!保?]當某一經(jīng)濟行為主體使用不正當?shù)氖侄蝸慝@取最大化的私利時,首先,其在經(jīng)濟學上就不具備行為的正當性。比如備受關注的摻假、“毒奶粉”、“毒膠囊”、“速成雞”、假煙假酒諸多觸目驚心的現(xiàn)象。其次,從倫理道德上來說,這種行為也是不正當?shù)摹W鳛橐环N經(jīng)濟制度,市場經(jīng)濟本身反對不符合經(jīng)濟運行規(guī)則的不正當經(jīng)濟行為,但僅僅靠經(jīng)濟規(guī)則去預防人們做不道德或非道德的行為,是不足取的,還有賴于社會的法律制約和經(jīng)濟倫理的規(guī)范。市場經(jīng)濟本身假定并肯定個體追求自利行為動機的正當合理性,甚至以此作為前提預設。這就意味著市場經(jīng)濟實際上是鼓勵自利最大化的經(jīng)濟行為的。有基于此,我們可以說,市場具有某種非道德的行為誘導作用,這是個體做出不道德行為的外部環(huán)境因素?!笆袌鼋?jīng)濟強調個人利益的這個特點極易導致個人本位主義和極端利己主義”。[7]但值得注意的是,為什么在同樣的市場環(huán)境下,有人不能操守社會倫理道德的底線?而有些人卻能夠至少不逾越社會道德底線?究其原因,還在于個人自身。個人的市場經(jīng)濟行為并不必然會導致不道德,經(jīng)濟理性也不必然會排斥道德理性,在許多情況下,兩者甚至可以兼容互補。之所以存在相互分離乃至排斥的情況,是市場外部環(huán)境和個體內在道德品質的雙重影響所致。談及這種不道德的經(jīng)濟行為的危險時,應該說,不道德的經(jīng)濟行為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種不合乎經(jīng)濟理性的行為,因而可能會得逞一時,但不可能永遠得逞。但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毫無限制地說,凡是合乎倫理道德的經(jīng)濟行為必定是合乎經(jīng)濟理性的行為。
總之,我們關注歷史,是為了更好地服務于現(xiàn)實。王安石的義利觀對當時及后世之影響不可估量?!吧鐣髁x的義利之辨所導向的價值目標只能是義利并重和義利統(tǒng)一,這是由社會主義的性質和根本制度所決定了的。”[8]在我們踐行科學發(fā)展觀的今天,怎樣處理好“義”與“利”、“為己”與“為人”、經(jīng)濟理性與道德理性等關系,是市場經(jīng)濟的重要命題。經(jīng)濟理性與道德理性既有可能同時成為人們經(jīng)濟行為的內在動因,也有可能在人們的經(jīng)濟行為考量中相互分離、甚至相互排斥。正由于此,我們的經(jīng)濟倫理研究才顯示其必要性和重要性。
[1]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39[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劉剛.先秦儒家義利觀與企業(yè)社會責任建設標準[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8,(2).
[3]王安石.王文公文集:卷2[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4]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22[M].北京:中華書局,1959.
[5]侯外廬,等.中國思想通史: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
[6]張宗磊.論孔子、墨子義利觀及現(xiàn)實意義[J].管子學刊,2002,(2).
[7]高曉紅.先秦儒家義利觀及其現(xiàn)代意義[J].學術界,2006,(5).
[8]王澤應.義利之辨與社會主義義利觀[J].道德與文明,20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