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麗元敏

元 麗 平順縣西溝展覽館

元 敏 山西大學(xué)

《愚公移山》是一個古代哲理寓言，經(jīng)世二千多年來并不廣為人知。1945年6月11日，毛澤東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七次代表大會所致的閉幕詞中對《愚公移山》進行了全新的解讀詮釋，這個寓言故事漸以家喻戶曉，人人皆知。毛澤東把這個寓言故事折射出來的精神實質(zhì)升華為：世間一切艱難險阻，只要下定決心，排除萬難，持之以恒，不懈奮斗，就一定會取得勝利。毛澤東假以愚公移山感動了上帝，搬走了擋住愚公出行的太行、王屋二山，喻示中國共產(chǎn)黨帶領(lǐng)全中國人民推翻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帝國主義這三座大山，最根本的是要感動和依靠“上帝”，這個上帝不是別人，就是全中國的人民大眾，依靠人民的力量，下定決心，團結(jié)奮斗，排除萬難，挖“山”不止，就一定會奪取中國人民的徹底翻身解放。毛澤東作為偉大的思想家對《愚公移山》寓言故事寓意的精巧攝取精獨釋義亙古而今無人企及。就《愚公移山》這則哲理寓言再行審視，它所蘊含的哲理和玄妙深奧玄學(xué)精髓是極為豐厚的。今天仍有必要以更敏銳的視角、寬泛的視野來深度挖掘、精細解讀，探究它的本原義理，凝煉延伸出積極的思想光華。

一、《愚公移山》的本原義理

《愚公移山》出自戰(zhàn)國時的列御寇所著《列子·湯問》。列子，名寇，又名御寇（又稱“圄寇”、“國寇”），戰(zhàn)國前期思想家，是老子和莊子之外的一位道家思想代表人物，鄭國人。其學(xué)本源于老子，主張清靜無為。后漢班固《藝文志·道家》部分錄有《列子》八卷。《列子》又名《沖虛經(jīng)》，成書于公元前450年至前375年，惜早佚無存。今存《列子》八卷或是后人根據(jù)古代資料編著，東晉張湛輯錄增補、整理作注的注疏本。張注《列子》共載民間故事寓言、神話傳說等134則，題材廣泛，是中國古代重要的思想典籍。后世學(xué)者在對《列子》的研究中，對《列子·湯問》中《愚公移山》這則哲理寓言按照一定的思維模式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解讀，普遍認為愚公移山表現(xiàn)了人類征服自然的理想，贊美了為追求理想而堅持不懈的奮斗精神。毋容置疑，這種解讀也是該寓言所具有的。然而卻沒有體現(xiàn)出作者創(chuàng)作和作注《愚公移山》的本原義理和其所要闡釋的精神意境，并非是精準(zhǔn)全面的。

張湛撰注的《列子·湯問》中《愚公移山》：“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懲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于漢陰，可乎？’雜然相許。其妻獻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雜曰：“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炻首訉O荷擔(dān)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于渤海之尾。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齔，跳往助之。寒暑易節(jié)，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殘年余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應(yīng)。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誠，命夸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這是一則列子或者張湛為闡釋其玄學(xué)思想創(chuàng)作的并非真實的哲理寓言。

任何一部作品都沉積著作者的思想感情，同時也會打上時代的印記。張湛，字處度，東晉人，出生于官宦世家，生活在晉孝武帝（373～396）前后，官至中書侍郎。張湛一生勤于筆耕，著述甚豐。據(jù)《新唐書·藝文志》記載，著有《養(yǎng)生要集》10卷，《養(yǎng)性集》2卷，《古今箴銘集》13卷，后三部均已佚失。張湛花費心血最多，學(xué)術(shù)價值最大，且最能反映其思想的作品當(dāng)是其撰寫的《列子注》。在《列子注》中，他不僅對《列子》原文作了詳實的考釋，而且較系統(tǒng)地闡發(fā)了自己對自然、社會、人生等重大問題的思想理論。《列子注》是一部學(xué)術(shù)價值極高的玄學(xué)思想典籍。東晉時期正是我國玄學(xué)發(fā)展的后期，張湛作為玄學(xué)發(fā)展后期一位重要的玄學(xué)家，對《列子》的研習(xí)和崇拜，漸以領(lǐng)悟洞悉到了這本書與玄學(xué)之間存在著的相通或暗合，或可成為晉人闡釋魏晉玄學(xué)思想的本源材料，因此，假作注《列子》以恢弘道家的玄學(xué)思想。這是張湛撰寫《列子注》的基本的指導(dǎo)思想。對于這一點張湛是這樣說的：“其書大略明群有以至虛為宗，萬品以終滅為驗；神惠以凝寂常全，想念以著物自喪；生覺與夢化等情，巨細不限一域；窮達無假智力，治身貴于肆任；順性則所之皆適，水火可蹈；忘懷則無幽不照。此其旨也。然所明往往與佛經(jīng)相參，大歸同于老莊?！薄读凶印珕枴酚?34個民間故事、寓言和神話傳說組成，蓋以老子、莊子的道家思想為探討世界本原的理論基礎(chǔ)。因此，張湛撰注的《列子》是一部闡釋玄學(xué)思想的重要著作，《愚公移山》寓言不是一個具體的實在“移山”行為的記述，他的本源義理是闡釋尋道、得道的玄學(xué)義理。

二、“愚”和“智”的對立統(tǒng)一性

既然張湛撰注《列子》，遵循的指導(dǎo)思想“大歸同于老莊”，那么，《列子注》這部著作必然是道家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在《愚公移山》這個寓言中，“愚公”和“智叟”這兩個名字更顯得意味深長，頗令人玩味。“公”和“叟”都是指年長的老者，只不過“公”是尊稱，“叟”嫌平白了點。這就必然引起人們對何者為“智”、何者為“愚”的思考。

自古以來，“智”是人們求之不得的，但在道家學(xué)者看來，“智”不是今天所謂的聰明、智力，不是指辨析判斷、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能力，而是一種違背人的自然本性、在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下生出的機巧之心。老子說：“智慧出，有大偽。”人們據(jù)此不僅不能把握大道，恰恰相反，它與大道的要求背道而馳。正是由于“智”的出現(xiàn)，破壞了人心真樸的自然狀態(tài)，才出現(xiàn)了智巧詐偽。所以老子要“絕圣棄智”，“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通過對智巧詐偽的反思和否定，老子提出了尚“愚”思想：“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累累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淡兮，其若海，望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迸c眾人的“智”相比，“愚人之心”顯得極為獨特、超脫和純真。在老子心中，“愚”是最可珍貴的人類質(zhì)樸的自然之心，“愚”的境界即是“道”的境界，也是人生修養(yǎng)的最高境界。這種境界可以使人們超越常規(guī)之知，擺脫常規(guī)的認知方式，把握大道。所以只有“愚人”才能體悟至道。而愚公就是這樣一位“愚人”。因此，與其說愚公身上體現(xiàn)的是一種不畏艱難、永不放棄的恒心與毅力，莫若說是一種一根筋、犟到底的思維和行為方式，因為前者還隱含著對形勢的估量和權(quán)衡，一種“智”；而后者則“昏昏”“悶悶”“獨頑且鄙”，顯得暗昧渾樸，更符合忘智凝神、寂然玄照的體道方式的要求。在列子或張湛看來，“俗謂之智”是人通過感官及經(jīng)驗獲取知識的能力。這種感官體驗之“智”是無法企及至道的。而“俗謂之愚”則是“忘智”“忘情”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和思維方式，這才是體道的正確方式。愚公名為“愚”，卻用他那種違背常規(guī)的方式獲得了至道，智叟名為“智”，卻是“俗謂之智者，未必非愚也”，他的“聰明”恰恰是求道的大礙，他的真理(常規(guī)之知)與至道之間存在著鴻溝，甚至到了相悖的程度。之所以不能用常規(guī)的認知方式去認識“道”，是因為這種認知方式是需要動用心智的，而“用心智賴耳目以視聽”，耳目的認識功能依賴其形質(zhì)才能發(fā)揮作用，因而是“有待”的，亦即有限的、相對的；而“神者，寂然玄照而已，不假于目”，“氣者，任其自然而不資外用也”，所以只有不依賴于形質(zhì)的“神”和“氣”才能擺脫局限性和相對性，去把握無限的“道”。列子或張湛正是通過這則寓言故事，在“愚”與“智”的對比中反思了人們常規(guī)的認知方式?！坝薰焙汀爸芹拧边@兩個名字，不僅暗含了老子的尚愚思想，傳達了列子或張湛對體道方式的思考，更蘊含有愚公愚而不愚而愚，智叟智而不智而智辨正的、對立統(tǒng)一的思想精髓。

三、《愚公移山》的新解讀

《愚公移山》是一則哲理寓言，它所折射出來的文化內(nèi)涵是極其豐厚的。如果擱置《愚公移山》這則寓言中愚公的移山之舉是一種超現(xiàn)實的精神追求這一本原義理不論，權(quán)且把它作為一種改變自身生存環(huán)境的壯舉，一種現(xiàn)實利害的考量來研究，就會散發(fā)和引申出諸多發(fā)人深省的話題。作者描述了：“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懲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于是愚公便召集全家人來商量說：“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于漢陰，可乎？”大家“雜然相許”。愚公的妻子提出疑問說：“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大家紛紛說：“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這里說明愚公非常注重家庭民主，善于征求大家的意見，也說明了愚公的妻子貼近實際，直言提出實際問題，比愚公考慮問題要周到的多。除了愚公移山這種下定決心，代以為繼，挖山不止的精神值得崇尚外，更多值得深思的是：愚公年且九十才動議移山，年青時就不曾考慮過嗎？只考慮到了搬山，為什么就不可考慮搬家？再或只考慮到了挖山、移山，就不會考慮鉆山洞或挖山壑繞道而行，還有把太行、王屋移到別處，豈不方便了自己，妨害到了別人，損人利己；移到大海又破壞了生態(tài)環(huán)境等，可見愚公愚而不愚還是愚的。作者描述愚公移山之難：山體高峻，“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人單力薄，愚公“年且九十”，另外只有“子孫荷擔(dān)者三夫”和一個“始齔”的孩子，加在一起不過五人；工具簡陋，“叩石墾壤，箕畚運于渤海之尾”；路途遙遠，土石要“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因此，“寒暑易節(jié)，始一反焉”。以如此微薄之力搬走這樣的龐然大物，理論上說是可能的，但從客觀實在來看這種搬山之舉是不明智的。智叟以客觀實在的認知方式看待此事，“甚矣，汝之不惠!以殘年余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愚公并不能理解，回答智叟似乎言之有理：“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按照物理運動的原理，愚公的思維模式和挖山壯舉理論上是可以將山搬移的。但就愚公移山也忽視了兩個不可能預(yù)知和決定的條件，一是愚公家族血緣不能中斷，必須“子子孫孫無窮匱”；二是，子孫后代都能繼承愚公遺志，不改移山之心，不改移山之業(yè)。更何況大自然形成的物態(tài)和形態(tài)不盡是以人的主觀意志和努力可徹底改變的，智叟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是不應(yīng)輕易否定的，智叟是不智而智。顯見列子或者說張湛意識到了這些客觀事實和條件，暗喻了人力不可勝天，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則。愚公移山的壯舉，“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誠，命夸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事實上，愚公并未也不可能挖山不止搬移兩座大山，最終還是愚公挖山不止的精神感動了上帝，命夸娥氏的兩個兒子背走了太行、王屋二山。張湛并不否定物質(zhì)的、實在的、人的作用力的力量，但更推崇超出感官意識的力量。愚公移山這則寓言不僅贊美了人類征服自然的理想，為追求理想而堅持不懈的奮斗精神，而且潛藏著道教玄學(xué)思想虛與實、大與小、感官與超感官、無極與無限、物質(zhì)與心境等對立統(tǒng)一、獨立辯證等玄妙深奧的玄學(xué)思想精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