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延麗
招娣答應(yīng)點炮后就后悔了。
兒時目睹爹被炮炸死,招娣可是見鞭炮都害怕,何況點大炮?
可她是村主任,新官上任三把火,她得留住那群做夢都想出去發(fā)大財?shù)哪腥恕?/p>
她不怪男人們,實在是他們凹塘村太窮,按老人們的話說,是個拉屎都不生蛆的地方,窮得男人往外跑、女人往外嫁,就連村主任也沒有人愿意當(dāng)。而她這個自薦的村主任,偏偏說什么“搬家不如搬石頭”“想致富,要修路”,硬要將一群想外出掙“金子”的男人留下來。你說,誰會給她一個毛丫頭好臉色?
點炮是個技術(shù)活兒,更是一個危險活兒。按男人們的說法,你要是跑慢點兒,分分鐘就被閻王爺揪走了。在凹塘村,男人們從來沒見過女人點炮。因此,招娣答應(yīng)點炮時,男人們多是抱著看戲的心理。他們吆喝、嬉笑,甚至不斷地催促,就等著看招娣在炮洞前屁滾尿流的樣子。當(dāng)然也有本家親戚或者心腸好的,提議招娣休息,可她真要休息、認(rèn)熊的話,還會有人聽她的嗎?
這炮,她必須點。
她到處找火、找檀香,男人們便笑,說:“點炮哪用得到(檀)香啊,有煙就行,但你敢抽嗎?”
“有什么不敢的!”招娣話音才落,便有人送上煙,好像早在等這句話。
煙夾在指縫中并不舒服,招娣特意用了點兒力氣,以免煙從指縫間滑落。
“火,誰有火?”招娣拉長嗓音,盡量表現(xiàn)得舉止流氣。招娣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表現(xiàn),反正在村民們的心目中,抽煙的女人不是什么好女人,她索性裝得流里流氣一點兒。
有人遞上打火機。
“呼——”招娣剛摁下打火機,火苗便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嘶鳴著沖向她的臉、頭,招娣慌忙仰頭,讓過躥出的“野馬”。有人伸手搶她的打火機,她沒松手,而是低頭找打火機開關(guān)。招娣知道搶她打火機的人是王屋,招娣也知道王屋搶她打火機是什么意思,可她不想給他機會。
調(diào)好打火機開關(guān),招娣再摁時,火苗溫順多了,它跟著招娣的手,乖乖地舔到了煙頭。
招娣低頭吸了一口,吸時她盡量不皺眉,以顯示瀟灑??呻S之而來的咳嗽聲很快淹沒了她的瀟灑,招娣不得不躬下身,用拿打火機的手捂嘴,想捂住咳嗽。
咳嗽怎么捂得住呢?它像招娣身后滿山長出的石頭,讓人無能為力。等她好不容易從咳嗽中直起身時,王屋已經(jīng)點了一支煙遞過來。招娣看了看,沒接,把尷尬留給了王屋。
王屋愣在原地,唯唯諾諾:“那你吸慢點兒。”
招娣瞪了王屋一眼,故意拿了手里的煙猛吸。
一股辛辣的味道立即竄滿招娣的喉嚨,她咳得直不起身??赏跷萜蛔R趣兒,硬是湊過去幫她拍背,氣得招娣轉(zhuǎn)身推了王屋一把,王屋趔趄著向后退了兩步。
招娣拿煙向炮洞走去。
“點著就跑啊……”王屋還想說什么,可招娣一回頭,王屋便收住了話頭。一群男人便笑,說:“王屋碰到了啞炮。”
母親在家也常說招娣是啞炮,點不響。可對王屋這種婆婆媽媽沒文化的人,招娣能有什么話說?而母親呢,偏偏說:“王屋勤快,愿意上門(倒插門),哪像李希家?嫌棄咱!”母親說這話時,招娣便吼,不是招娣不孝順母親,而是母親實在不該當(dāng)著別人的面揭她的傷疤。
說到傷疤,招娣的大腦又恍恍惚惚起來,李希好像來了,追著她說,要約她私奔,她便笑。私奔,她能私奔嗎?家里三個妹妹小,母親又雙目失明,她怎么能不管不顧?因此,她要修路,修通這世世代代人都說修不通的路。李希媽不是答應(yīng)了嗎?路通了便考慮她和李希的婚事。
招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炮眼兒前的,就像當(dāng)初不知道怎么從李希家回來的一樣。她在炮眼兒前蹲下,手卻不聽話地抖起來,李希不見了,她的整個身子木了、空了,耳朵里全是炮聲。
“點啊!快點??!”一群男人叫喊著,不知道是給她鼓勁兒,還是急著送她上路。說實在的,她那時真想上路,做那漫山遍野的一塊石頭,千萬年就躺在那兒,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干,就像父親,隨手就將照顧母親和妹妹的擔(dān)子交給了她。
“不行就讓我來?!蓖跷菡f著好像走出了人群。王屋的話驚醒了她,她猛地將煙伸向了導(dǎo)火索,然后轉(zhuǎn)身就跑。
慌亂中,她仿佛看到有人朝她跑了過來。她開始以為是王屋,細看之下,卻是李希?!鞍。±钕#?!李希?。?!”她叫喊著跑向李希。
沒有意料中的塵土飛揚,炮沒響!
王屋過來說:“煙熄了,我去幫你點。”
??!原來她手中的煙早熄滅了,導(dǎo)火索并沒有被引燃。
她回頭看著李希,可她失望了,李希沒有去點炮的意思。她突然想起,這個要約她私奔的男人,也從來沒點過炮。
“不用你點,我自己去,點個炮又不會死?!闭墟氛f這話時,不知道是說給李希聽,還是說給王屋聽。她說完便朝炮洞跑去。
不知道是因為李希的到來,還是攢下了經(jīng)驗,她順利地將煙頭點在了導(dǎo)火索上。見火的導(dǎo)火索像一條被人踩醒的蛇,吐著芯子向洞口急遽爬去,招娣慌忙轉(zhuǎn)身跑去。
招娣才跑出兩三步,就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右小腿隨之傳來鉆心的痛。她急忙起身,卻起不了,右腳卡在了石縫中,無法撥出來。導(dǎo)火索吐芯子的響聲越來越大,爸爸的呼喊聲好像就在耳邊。
“李希,李希,我腳傷了!”她朝人群喊。
一個身影向招娣沖了過去,他掀開石頭,背起招娣,慌亂的腳步聲和喘息聲很快淹沒了導(dǎo)火索的響聲。
炮響了,他們沒有逃回避炮處。
招娣醒來時,一個滿身鮮血的人緊緊地將她護在了身下,細看之下,卻是王屋。
她看見李希從避炮處跑了過來,她歇斯底里地喊:“滾!”
后來,缺了一條腿的王屋“嫁”進了招娣家,招娣成了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點炮專家。
十年后,招娣推著王屋走在那條她帶領(lǐng)大家修的公路上。路的上方,一片核桃林郁郁蔥蔥。招娣指了指它們說:“看,你栽的核桃結(jié)果了,大妹二妹也快大學(xué)畢業(yè)了,鎮(zhèn)上卻將我們納入了貧困戶,說我一人養(yǎng)兩個殘疾人和三個讀書人不容易,他們真是小看了你的能耐。走,我們?nèi)ァc炮,去第一個申請不當(dāng)貧困戶。”
聽完招娣的話,王屋便笑,說:“走,點炮去,我陪你,就像當(dāng)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