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齋,祖秋陽
(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韋莊最早的曲詞寫作發(fā)生于何時?韋莊這樣的以杜甫為榜樣的詩人,是什么原因使他能接受曲詞寫作的方式,并成為其中的弄潮兒?韋莊的曲詞寫作,與飛卿詞有何異同?由于唐五代時期的曲詞寫作,與作者的生活背景之間的關系不夠密切,韋莊等人的曲詞作品也很難有比較準確的系年,這無疑給韋莊詞寫作過程的研究帶來困難。但將韋莊曲詞與詩作之間進行細致比對,仍然能從中尋繹出一些蛛絲馬跡來。筆者認為,去除晚唐五代的樂舞制度改革、晚唐時代的歌舞盛行等時代因素之外,影響韋莊以一位詩人身份寫作曲詞的原因,主要有兩點:
其一是韋莊避亂江南的人生經歷。一方面是比起北方中原戰(zhàn)亂頻仍,江南生活是相對穩(wěn)定的。另一方面,自梁武帝以來,南朝的清樂艷歌,本身就有音樂歌舞的傳統(tǒng),在晚唐戰(zhàn)亂的大背景下,江南的經濟相對富庶,音樂歌舞的消費形式,極有可能已經率先從此前的宮廷消費、州縣軍鎮(zhèn)消費,開始漸次轉向市井消費。而音樂歌舞成為市井消費的一個重要組成之后,也會有力地反向推動宮廷音樂消費的進一步繁榮。韋莊在江南生活期間寫作的《觀浙西府相畋游》結句說:“歸來一路笙歌滿,更有仙娥載酒行”,[1](P165)《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滿耳笙歌滿眼華,滿樓珠翠勝吳娃……卻愁宴罷青娥散,揚子江頭月半斜。”[1](P155)可以說是對江南歌舞宴會盛行的記錄。
其二應該是曲詞藝術本身,為詩人提供了一種新興的,能夠更為深入表達內心感受的詩歌形式。近體詩是中國古典詩歌經歷漫長歲月摸索出來的一種詩歌形式,應該說,已經相當精美,但近體詩這種形式,也有著其先天的不足。譬如它的對仗、對偶,以及不能重復使用同一個字等規(guī)則,往往也限制了詩人向深處傾訴內心情感的表達需要。此外,近體詩代表的狹義的詩歌,在漫長的形成歲月中,漸次形成言志的、山水的、莊重的、哲理的、用典的等等傳統(tǒng),詩在表達這些題材、場景的時候,比較適宜,而在表達一個女性之柔媚的世界、細膩的情感的時候,詞體則更為適宜。這是一種感覺,一個氣場,一種境界,寫作詞的時候,自然就會有這種感覺。譬如韋莊同樣寫在江南的作品,《江上題所居》詩說:“落日亂蟬蕭帝寺,碧云歸鳥謝家山”, 江上逢故人》詩說:“來時舊里人誰在,別后滄波路幾迷”,[2](P8098)一聯(lián)之內,往往不是一個空間,甚至不是一個時空下的事物,這樣,勢必就阻礙了情感在一個特定場景之下的深入抒發(fā)。韋莊曲詞名篇《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逼鋱鼍笆谴_定的,那就是詞人在“畫船聽雨眠”,還有同樣在畫船上的美麗女性:“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詞中出現“江南”“還鄉(xiāng)”的重復,這在近體詩中是不允許的,而在詞作中卻不僅是正常的,而且是必要的修辭手段。
關于韋莊在入蜀之前的作品,吳世昌先生認為現存韋莊《菩薩蠻》中的前兩首為江南之作:“此詞正作于883年至江南周寶幕府后,此時關中及中原均有戰(zhàn)事,江南平靜,故云:‘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鋾r長安尚為黃巢所占,故曰:‘還鄉(xiāng)須斷腸’也?!薄跋抡隆缃駞s憶江南樂’,莊至江南依周寶幕府已48歲,已非年少,則‘當時年少’當指其年輕時曾游江南,此為第二次去。或莊在江南原有親故,故黃巢時再去。末二句正說明此詞在第二次赴江南途中作?!保?](P95)按:《尊前集》載《菩薩蠻·中呂宮》為李白之作:“游人盡道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繡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4](P111)當今詞學界一般認為是韋莊所作,但以筆者所見,也不能排除李白原作,韋莊改作的可能。蓋因韋莊初到江南,聽到歌女傳唱李白曲詞,非常吻合自己當時的心境,遂將李白原詞修改重作,分別用在兩章中??梢栽囅?,詞人從戰(zhàn)亂的北方中原,來到美麗如畫的江南,“因尋野渡逢漁舍,更泊前灣上酒家”[2](P8105),江南的霏霏細雨,充溢著家國之愁的淡淡哀思,“楊花慢惹霏霏雨,竹葉閑傾滿滿杯”,[2](P8108)于是,有一次他在“春水碧于天”的碧波蕩漾的船上醉倒,心中滿是難以消解的思鄉(xiāng)情結,滿是如同李白曲詞所說“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的感慨。北方中原在戰(zhàn)亂的鐵蹄之下蹂躪,有家難回,有國難報。這兩首《菩薩蠻》,可能是韋莊曲詞的處女作。雖然如此,此作經過韋莊改編,顯然比之《尊前集》所載李白原作,更為精練,更為爐火純青,由此遂為名篇。
關于吳先生所說:韋莊在此次變亂江南之前,年輕時候還曾有一次漫游江南的經歷,查韋莊年譜和有關史料,并無此類記載,再查韋莊其他作品,也無此前來過江南的痕跡。吳世昌先生之所以有此說法,是由于韋莊《菩薩蠻》第二首中有“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之語。這里又涉及韋莊生年的問題。這是一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問題,但假定按照其他學者的說法,認為韋莊公元851年出生,首次入江南從周寶幕府,為883年,32歲。如此理解,韋莊第一次入江南改編李白《菩薩蠻》,而為“人人盡說”一詞,第二次入江南,回憶前次所作,因有“而今卻憶江南樂”,指的是回憶寫作此詞之事,說32歲為年少,并無不可。古人之“年少”,為年輕的意思,相對于883年首次來江南,此次重回,物是人非,滿目凄涼,唯有“醉入花叢宿”來消愁。這樣的解釋,也許會稍微圓通一些。
韋莊《菩薩蠻》的第三首:“勸君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吳世昌先生認為:“此首似在席上為歌女代作勸酒詞。唱者為歌女,‘君’指客。歌女為主人勸客酒,故曰‘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莿窨惋?,故曰:‘莫訴金杯滿’?!保?](P96)此論極是。此作與第二首應該是聯(lián)章而下的,前首說“醉入花叢宿”,此首起句即云“勸君今夜須沉醉”,正是吳世昌先生所說的“在席上為歌女代作勸酒詞”,也有可能是在酒席之上應歌女之請而代作,代言歌女,仿其聲口。“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皆為眼前真實場景,“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可以是代言歌女勸酒之詞的繼續(xù),也可以理解為視角轉換,詞人深感于“有國有家皆是夢,為龍為虎亦成空”的悲哀,因此,隨遇而安,放懷一醉。
《菩薩蠻》第四首:“洛陽城里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xiāng)老。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标P于此詞的寫作時間,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見,一種是認為“此在洛陽有所憶而作”,另外一種意見,認為此章第二句云“洛陽才子他鄉(xiāng)老”,其非在洛陽甚明。[3](P97)以筆者之見,此詞與前兩首《菩薩蠻》聯(lián)章而下,按照這一背景解釋,則大意為:三月春時,我還在洛陽,(中和三年,883)(“三月,在洛陽,作《秦婦吟》……本年四月甲辰李克用入京師,端己南游,必在本年四月前”),[5](P11-12)享受著洛陽城里的美妙春光,現在,我這個洛陽才子卻要老于江南他鄉(xiāng)。韋莊雖非洛陽人,但剛從洛陽南下,并在洛陽寫作《秦婦吟》,以此聞名,自稱“洛陽才子”當不為過。且詞作并不排斥重復,反以重復為美,順承“洛陽城里”一句而下,以洛陽代指北方中原地區(qū),并不勉強。“柳暗”一句,情景仍在洛陽北方,并用自己此前所作的《中渡晚眺》詩典:“魏王堤畔草如煙,有客傷時獨扣舷”,[1](P119)這種心境,如同韋莊在《避地越中作》詩中所說:“豈知今夜月,還是去年愁”,于是,詩人“雨花煙柳傍江村,流落天涯酒一樽”,有了《菩薩蠻》的樽前花叢之作。
下片轉寫外景,江南四月,桃花春水,鴛鴦沐浴,唯有客游江南的自己,孤獨地凝視著落日殘暉,驀然間,一位一直令自己夢牽魂繞的“君”閃現在心頭,而此君卻全然不知道自己的這份牽念。君為何人?不可確指,也不必坐實。有可能指天子,代指對唐王朝安危的牽掛?;蚴恰盁o人說得中興事,獨猗斜暉憶仲宣”之意,或是“胡騎北來空進主,漢皇西去竟升仙”[2](P8089)的憂慮。
也可以理解為一位深愛的故人,或為女性,或為男性?;蛉纭稇浳簟分兴f的“西園公子名無忌,南國佳人號莫愁。今日亂離俱是夢,夕陽唯見水東流”[2](P8111),或如《江上逢故人》中所說的“來時舊里人誰在,別后滄波路幾迷”[2](P8078)中的“故人”,或如《章江作》所說的“故人書自日邊來”[2](P8108),或如《贈姬人》所說的“請看京與洛,誰在舊香閨”[2](P8121)。
還會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韋莊在第一次避亂江南期間,與一位歌女發(fā)生戀情。這樣來理解此四首《菩薩蠻》中的女性,應是在“畫船聽雨眠”中陪伴他的“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江南美女,可能與“憶君君不知”的“君”為同一位女性。
總之,韋莊四首《菩薩蠻》,第一首應該是第一次到江南所作,可以視為韋莊最早的曲詞作品,其中可能有借鑒李白詞作的可能性,其余三首,則有可能為再次避亂江南所作。將“洛陽城里”一首視為洛陽之作,并不可靠。以筆者的研究,在9世紀下半葉,曲詞仍然主要流行于江南地區(qū),西蜀地區(qū)或者也已開始流行,尚需考察。其中除了李白入宮,以其對江南文化的熟諳,改造絕句聲詩而為曲詞,其余從張志和到溫庭筠,皆在江南填寫曲詞,韋莊亦無能例外。
韋莊其余入蜀之前之作,如《歸國謠》兩首:“春欲暮,滿地落花紅帶雨。惆悵玉籠鸚鵡。單棲無伴侶。南望去程何許,問花花不語。早晚得同歸去,恨無雙翠羽”;又,“金翡翠,為我南飛傳我意。罨畫橋邊春水。幾年花下醉。別后只知相愧。淚珠難遠寄。羅幕繡幃鴛被。舊歡如夢里?!眳鞘啦壬J為:這兩首《歸國謠》,皆為赴江南途中作。[3](P98)如果吳先生所論為真的話,“惆悵玉籠鸚鵡”,應該指前次避亂江南時候發(fā)生戀愛的歌伎,此時,她也正是“單棲無伴侶”,故云“南望去程何許”,韋莊恨不能早些飛到江南,與這位“惆悵玉籠鸚鵡”,早些雙飛雙宿。
《歸國謠》第二首與前首也是聯(lián)章而下,接續(xù)抒發(fā)未盡之意。因前詞說“南望去程何許。問花花不語”,遙想將來有“雙翠羽”,可以“早晚得同歸去”,此詞接續(xù)來說:既然現在尚無雙翠羽,就請“金翡翠”,來“為我南飛傳消息”,傳達我分別這幾年的思念之情?!断淖V》在中和四年下記:“后此三年,為光啟丙午,端己自浙西往陳倉迎駕。則此三年間,仍居江南,為周寶客也。唐時之浙西道,今浙江舊杭嘉湖諸府及江蘇舊蘇松太等府州地屬之”,“光啟二年丙午,夏初,自浙西過汴宋路,欲往陳倉迎駕”,“光啟三年,秋,過昭義相州路歸金陵?!保?](P13)根據這些記載,則韋莊心中所思念的這位女性,極有可能就在金陵。這樣再來展讀韋莊詩句中,多有涉及金陵之作,或是思念金陵之作,就容易理解了。譬如前文所引“落日亂蟬蕭帝寺,碧云歸鳥謝家山”,題為《江上題所居》,顯然是有一段時間居住在金陵,金陵為六朝舊都,故有“蕭帝”“謝家”之遺跡。如韋莊詩作《自孟津舟西上雨中作》:“卻到故園翻似客,歸心迢遞秣陵東?!泵辖?,在洛陽北黃河南岸,北方戰(zhàn)亂,兼有江南愛姬牽掛,因此,到了接近家鄉(xiāng)的孟津一帶,反倒有“似客”之感,歸心在遙遠的江東秣陵?!逗降陦粲X作》:“曾為流離慣別家,等閑揮袂客天涯。燈前一覺江南夢,惆悵起來山月斜。”[2](P8095)說自己早已經是慣于流浪的天涯游子,昨夜卻忽然“燈前一覺江南夢”,醒來之后,再也難以成眠:“惆悵起來山月斜”,正是思念秣陵,思念情侶而致。《過內黃縣》:“猶指去程千萬里,秣陵煙樹在何鄉(xiāng)?!保?](P8096)內黃縣在河南北部,為韋莊在相州思念江南之作?!帮髁隉煒湓诤梧l(xiāng)”,秣陵所在何地,韋莊自然清晰,但將秣陵煙樹,放在一起,就有了煙柳迷離之感,此處“煙樹”,就含有對秣陵煙柳下的家園的思念之意?!墩陆鳌返摹坝麊柧S揚舊風月,一江紅樹亂猿哀”[2](P8108),也應有此意。此詩首句之“杜陵歸客正裴回”,正當指自己,同詩中的“故人書自日邊來”,也就應該指愛姬之書信?!邦划嫎蜻叴核?,罨畫,雜色的彩畫,這樣來看,韋莊心目中的愛姬,當時定然是居住在有罨畫裝飾的橋邊,“幾年花下醉”,指兩人曾經在這罨畫橋邊幾年相守的歲月。下片“別后只知相愧”,正是傾訴自己在別離的日子里,多少次夢中相會而難以再眠的痛苦人生經歷,自己曾經流下多少淚珠,只是“淚珠難遠寄”而已。
理解了韋莊在金陵發(fā)生的戀情,才能讀懂韋莊這一階段的詩作,為何總是思戀秣陵,同時,也才能讀懂韋莊的早期曲詞之作。韋莊在回到金陵之后,周寶已經不在其位,韋莊也難以繼續(xù)其幕僚的生活,因此,應該是旋即客居婺州?!短撇抛觽鳌酚涊d韋莊:“攜家來越中”,婺州在今浙江金華,所謂攜家,是否正是攜此愛姬,有待進一步考察。
韋莊入蜀之后,與愛姬的戀情故事還在延續(xù)。傳為韋莊愛姬被王建鎖于深宮,故有深警詞作:“莊有寵人,資質艷麗,兼擅詞翰。建聞之,托以教內人為辭,強奪去。莊追念悒怏,每寄之吟詠;《荷葉杯》、《小重山》、《謁金門》諸篇,皆為是姬作也?!保?](P38)對于韋莊的這個故事,一向作為傳說,讀者多是抱著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來對待,現在看來,此事確為真實之歷史。不僅如此,這個愛姬,還深刻影響了韋莊的曲詞寫作。我們就以《本事詞》所提供的線索,來加以探究。
《荷葉杯》兩首:“絕代佳人難得,傾國,花下無見期。一雙愁黛遠山眉。不忍更思惟。閑掩翠屏金鳳。殘夢,羅幕畫堂空。碧天無路信難通,惆悵舊房櫳。”韋莊入蜀之后的寵人,是否就是在江南深愛的歌女,還是韋莊在入蜀之后的新寵,這也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從這些信息中,能了解到韋莊曲詞寫作,與溫庭筠虛擬愛情寫作,有著極大的不同,從而理解韋莊曲詞寫作的一個基本背景,已經是一個學術史的進步??傊?,這位愛姬,深得韋莊摯愛,又被王建以教內人為辭,鎖于深宮,看來確實是“資質艷麗,兼擅詞翰”。這首《荷葉杯》,應該是愛姬入宮之后思念之作?!耙浑p愁黛遠山眉”,正面摹寫了絕代佳人之美。下片“碧天無路信難通,惆悵舊房櫳”,皆應為寫自身的思戀之情。“碧天無路信難通”,可以視為“咫尺畫堂深似?!钡膭e樣說法;“不忍更思惟”,則是“不忍把伊書跡”的別樣表達?!逗扇~杯》第二首:“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xiāng)人,相見更無因?!贝耸自~作,通過回憶的方式,正面描述了兩人“初識謝娘時”的情況,是“水堂西面畫簾垂”;下片,則訴說相別的痛苦心境,從“如今俱是異鄉(xiāng)人,相見更無因”的意思來看,此姬很有可能是韋莊攜帶入川的,但是否就是金陵之女,仍然不能確認。
再看《謁金門》兩首:“春漏促,金燼暗挑殘燭。一夜簾前風撼竹,夢魂相斷續(xù)。有個人兒如玉,夜夜繡屏孤宿。閑抱琵琶尋舊曲,遠山眉黛綠?!贝艘皇资菑膶Ψ街裣胂髳奂А耙挂估C屏孤宿”的景況。韋莊與愛姬之間,由于有著漫長歲月的相互愛慕,不同于一般嫖客買春買醉,也不同于一般士大夫的妻妾關系,因此,傳說愛姬在深宮中并未屈從王建,而是郁郁死去,因此,韋莊的這一描寫,也就不是空穴來風?!伴e抱琵琶尋舊曲”,說明此姬精通音樂,“尋舊曲”,含意深遠,暗指對自己的思戀?!斑h山眉黛綠”,則是對愛姬悲愁形象的特寫定格。
《謁金門》的另一首,比較有名:“空相憶,無計得傳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識,寄書何處覓。新睡覺來無力,不忍把君書跡。滿院落花春寂寂,斷腸芳草碧。”這首曲詞將韋莊與愛姬的這種思念的本事背景,揭露無疑?!翱障鄳洝?,說得非常直白,蓋因韋莊與愛姬之間,愛得深沉,思念得痛苦,故并不需要修飾?!盁o計得傳消息”,也是白話傾訴,明白如話,卻能感人至深,非有真實本事不能道出。“天上嫦娥人不識”,意在說明,此姬之美,此女之妙,乃如天上嫦娥,若到人間,凡人并不能欣賞其妙處,言外之意,唯有自己能體會出愛姬之美之妙,但卻“寄書無處覓”。此等話語,已經將韋莊與愛姬之間被外力強行拆散的愛情,描繪得非常深刻,絕非傳說故事也。
再看《小重山》:“一閉昭陽春又春,夜寒宮漏永。夢君恩,臥思陳事暗消魂。羅衣濕,紅袂有啼痕。歌吹隔重閽。繞庭芳草綠,倚長門。萬般惆悵向誰論。凝情立,宮殿欲黃昏?!边@是一首將思念對象直接指向深宮的詞作,其中宮廷色彩,特別是后宮深院的指向非常清晰:“昭陽”“宮漏”“重閽”“長門”“宮殿”等,或用歷史典故,或用直接摹寫,讓閱讀者有一種詞人長久站立在宮殿門外,傾聽著歌吹之音,透過重重深宮傳出宮外,一直到宮殿欲黃昏的感覺。但這僅僅是下片所描述的場景,結合上片來看,這種凝情而立,是從昨夜就開始的,昨夜“夜寒宮漏永”,詞人在半睡半醒的癡迷狀態(tài)下,眼前浮現出許許多多的往事,令他消魂,令他痛苦,也令他得到片刻的歡娛,一直到羅衣被淚水打濕,一直到紅色的衣袖上,處處都是淚水的痕跡。
除了以上由《本事詞》明確記載的詞作之外,韋莊還有一些曲詞,應該是這一背景、這一本事之下的作品。如《應天長》中的一首:“別來半歲音書絕,一寸離腸千萬結。難相見,易相別。又是玉樓花似雪。暗相思,無處說。惆悵夜來煙月。想得此時情切,淚沾紅袖黦。”應該是愛姬入宮半年之后的作品,詞說“別來半歲音書絕”,與其它有關書信的句子是連貫而下的,可以參看閱讀?!坝质怯駱腔ㄋ蒲保瑒t是晚春季節(jié)?!鞍迪嗨?,無處說”,則寫出了無可言說,唯有寫詞傾訴的心境。
再如《清平樂》:“野花芳草,寂寞關山道。柳吐金絲鶯語早。惆悵香閨暗老。羅帶悔結同心。獨憑朱欄思深。夢覺半床斜月,小窗風觸鳴琴。”這是一首以懺悔有愛的方式,寫出對對方的思念之情。“羅帶悔結同心”,為何后悔有這段情愛?是由于詞人無數次地“獨憑朱欄思深”,無數次地在夜半中驚醒,呆看著半床斜月,傾聽著夜風觸動著鳴琴。此詞可以與韋莊詩作《含山店夢覺作》對照來讀:“燈前一覺江南夢,惆悵起來山月斜”。詩歌也是描述由于夢到江南,夢到心中的戀人而驚醒難眠,但卻是情人相思,很快可以相見,而詞作卻只能依靠回憶往事來撫慰痛苦。
特別有意味的事情,是韋莊不僅僅通過新興曲詞的方式,來寫作自己的痛苦思戀之情,而且,在愛姬死后,韋莊還寫作了多首詩作,追悼亡姬。如《悼亡姬》:
“鳳去鸞歸不可尋,十洲仙路彩云深。若無少女花應老,為有姮娥月易沉。竹葉豈能消積恨,丁香空解結同心。湘江水闊蒼梧遠,何處相思弄舜琴?!保?](P8122)詩中的“丁香空解結同心”,正與詞作中的“羅帶悔結同心”可以相互參照閱讀,看來,兩人在當初定情之時,有過這種羅帶結同心的山盟海誓。金圣嘆評點此詩,說:“相其三、四,悟此姬不止是色,直是時時在病,忽忽多情人也。看‘少女’、‘嫦娥’字可知。”[7](P378)“悟此姬不止是色”,“忽忽多情”,這是對的,而“若無少女花應老”句,也許能說明,此姬自從少女時代就跟從韋莊生活,很有些像是后來王朝云跟從蘇東坡的情況。
韋莊在愛姬死后,以多首詩作痛悼不已,如《獨吟》:“只今已作經年別,此后知為幾歲期”,可知此詩當為愛姬死后經年而作,“此后知為幾歲期”,是自問自己今后還不知道能有幾年的人生路程,來年年歲歲思戀愛姬。此詩隨后說:“開篋每尋遺念物,倚樓空綴悼亡詩。夜來孤枕空腸斷,窗月斜輝夢覺時”,更讓人感覺情感真實,具有感動人心的力量。
以上通過對韋莊身世以及愛情詞作的本事辨析,使我們對韋莊其人及其曲詞寫作,有了深一步的理解,對于解讀韋莊之所以大量寫詞,以及韋莊詞風的真摯自然,提供了人生經歷方面的一些可能有聯(lián)系的背景資料,但其中問題還很多,令筆者感到困惑的地方還很多。
困惑之一:韋莊有詩《悔恨》:“六七年來春又秋,也同歡笑也同愁。才聞及第心先喜,試說求婚淚便流。幾為妒來頻斂黛,每思閑事不梳頭。如今悔恨將何益,腸斷千休與萬休?!保?](P8122)其中的“六七年來春又秋”,就是一個似乎難以圓通的時間表,唯有將“六七年”作為一個虛指,似乎才能通順下來。其中最大的問題,是韋莊此詩中悔恨之女,經歷過韋莊的進士及第:“才聞及第心先喜”,則韋莊進士及第的公元894年,此女已經與韋莊經歷過漫長歲月的共同生活,才會有“心先喜”的這種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情感表現,所謂“也同歡笑也同愁”是也。如果此女即為王建所霸占之女,即便是發(fā)生在韋莊入川的901年,也要超過六七年時間。
當然,如果允許假設的話,此詩倒也提供了有關韋莊人生經歷的更多信息:假設六七年是一種虛指的話,假定此女約在886年,在金陵與韋莊相識的時候,只是一個剛剛出道的十二三歲左右的少女藝伎,與王朝云被蘇軾所買的年歲相仿,到韋莊登第的894年,大約為20歲。根據韋莊詩意,此女并非韋莊正妻,才會有“試說求婚淚便流”的回憶。這也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為此女求婚,則此女在韋莊家中為歌伎,并非姬妾,所以,一提起為之求婚,便會淚水先流;另外一種,也可以理解為,此女已經為韋莊姬妾,韋莊一說到要娶他家之女為妻,此女就會哭泣。“幾為妒來頻斂眉,每思閑事不梳頭”,可以為之注腳。按照這種解釋,則此女跟隨韋莊在901年入川的時候,應該是不足30歲,依然是好年華。假定此女于王建登基之后一年的909年死,則為三十五六歲左右。三十五六歲,對于美麗的女性來說,仍然可有美麗的風韻。
又,夏承燾先生引《新五代史》六三《前蜀世家》:稱王建雖起盜賊,而為人多智詐,善待士,認為王建奪姬之事,似不致有此。又《悔恨》一首悼亡姬云:“才聞及第心先喜,試說求婚淚便流”是悼亡在初及第時,亦非入蜀后事也。[5](P24)可備一說。但以筆者所見,韋莊詩詞中如此之多的相互對應語,以及如此深摯的情感表達,不可輕易說無。但夏先生將《悔恨》一詩定位在初及第時候所作,可作參用,則入蜀之姬為另外一人。
困惑之二:從古人以男權為中心的妻妾制度而言,韋莊的愛,應該是多人的,而非集中于對一位女性的愛,從這個角度來考慮,韋莊詩詞中表述的愛情,也許應該是多人的,此姬非彼姬,但從韋莊詞作詩作所顯示出的真摯之愛和相思之苦,以及韋莊詩詞中所顯示出來的緊密的呼應關系來看,則韋莊之愛,又可能一直是對一位女性的摯愛。這當然不影響他另有妻室家小。這些,也有待于進一步的研究。
但有一點,至少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和飛卿相比其感情的真實性。飛卿筆下的艷科詞作,基本皆為虛擬的,而韋莊的詞作,其中有相當的比重,來自于他現實生活中的真實情感。雖然如此,韋莊的曲詞,主要是在情愛主題方面,寫出了他人生中的某些真實,如當他進士及第的時候,寫作了兩首與詩體形式相似的詞作《喜遷鶯》“人洶洶”和“街鼓動”,表達他“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快樂心情。而韋莊在詩作中顯示出來的儒者襟懷和政治關注,并未在曲詞中有所反映。這也說明,曲詞在晚唐五代時期,詩客曲子詞的所謂詩人介入,是有限度的。
由上所述,可以知道,韋莊并非入蜀之后才開始寫詞,而是在入蜀之前,已經在江南生活的歲月中,逐漸接受了曲詞寫作的習慣,但入蜀之前的詞作,更多是詞人人生經歷中的真實表現,入蜀之后,除了有寫給愛姬的大量思念之作外,還有一些其他類型的詞作。在韋莊入蜀之后若干年,花間詞人群體崛起,唐五代曲詞的發(fā)生史,不再是一個詞人一個詞人地漸次出現在曲詞寫作的平臺上,而是忽然出現十余位詞人“廣會眾賓,時延佳論”的集團性寫作。曲詞的這一質變點,就其時間來說,發(fā)生于10世紀的前四十年,也就是韋莊之后的若干年之中;就地點來說,也是韋莊所在的西蜀。因此,不妨說,西蜀曲詞興盛的原因,既有西蜀同江南一樣的都市繁華,歌舞文化興盛,其中也不乏韋莊承上啟下的開啟作用。有學者說:“王建入蜀后,西蜀在文學上的成就最高的是詞,這與西蜀的文化環(huán)境相一致。也是因為有了韋莊,才使詞體文學在西蜀異常發(fā)達……中原戰(zhàn)亂,而蜀地偏安,文人士大夫以追逐放縱享樂為能事,整個社會趨向對女性美的內在追求與外在的欣賞。由是,特別適應這種氛圍的詞體文學,便畸形地成長起來了……蜀后主王衍曾選唐詩為《煙花集》,集艷詩’二百篇,五卷’……韋莊入蜀后,官至宰相,而文學創(chuàng)作,則由感慨深沉一變而為淺斟低唱,”[8](P620)韋莊為何入蜀之后,文學創(chuàng)作由以前的感慨深沉一變而為淺斟低唱,除了隨著大唐帝國的日薄西山,無可挽回的頹勢,各地連綿不止的戰(zhàn)爭,是否還有自身的愛妾都不能保全的原因,這些因素可能共同構成了韋莊的心態(tài)轉型和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的轉型。
韋莊是攜帶著江南生活期間的情愛詞的寫作經驗來到西蜀的,因此,韋莊的情愛曲詞寫作,也就會成為一種慣性的必然,而他自身的愛情經歷和“不在馬上,而在閨房”的時代風尚連接,就自然地形成了以艷科為主體的詞體寫作。溫飛卿的那種對慵懶女性及其心境的摹寫,也同時多在韋莊詞作中出現:“瑣窗春暮,滿地梨花雨。君不歸來情又去,紅淚散沾金縷。夢魂飛斷煙波,傷心不奈春何??瞻呀疳槳氉?,鴛鴦愁繡雙窠?!鄙⒙谇~中的,是一種淡淡的、莫名的傷感,可能是思戀,可能不過是寂寞無聊的閑愁,這正是飛卿體的延續(xù)。“空把金針獨坐”的審美畫面,以后又被柳永傳承下去,成為一種新的美學風尚。其余類似《浣溪沙》中的“清曉妝成寒食天”“欲上秋千四體慵”等,皆是如此類型。
前文所引的有關韋莊文學轉型,以及西蜀之所以曲詞繁榮的原因,還有一條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曲詞的宮廷文化問題。筆者系列論文所陳列的種種資料表明,曲詞原本是宮廷文化的產物,是盛唐以來帝王音樂歌舞的主要消費形式,一直到晚唐五代乃至宋初,曲詞都還一直攜帶著宮廷文化的胎記印痕。換言之,不是韋莊當上了宰相就發(fā)生了文學風格的轉換,而是由于他身居高位之后所帶有的宮廷文化性質,從根本上制約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以前的詩歌寫作轉向了曲詞寫作,并且,他的詞作也就從以前的真實情愛寫作,轉向了帶有宮廷氣息的艷科曲詞。韋莊在經歷了漫長的杜甫詩史式的人生經歷之后,終于在晚年位極人臣,在曲詞的宮廷文化屬性上,以這種方式和飛卿體取得了共鳴,從而共同成為了花間詞派的兩大領軍人物。
[1] [五代]韋莊.韋莊集箋注[M].聶安福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 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卷七百)[M].北京:中華書局,1960.
[3] 吳世昌.詞林新話[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4] 無名氏編,蔣哲倫校點.尊前集[A].唐宋人選唐宋詞[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5] 夏承燾.唐宋詞人年譜·韋端己年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6] [清]葉申薌.本事詞(卷上)[M].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
[7] 金圣嘆.選批唐才子詩(卷八下)[A].聶安福箋注.韋莊集箋注[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8] 胡可先.唐代重大歷史事件與文學研究[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