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昊
(湖南商學院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205)
儒家的人生設計是修齊治平,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執(zhí)著于功業(yè)的追求,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入世之初很少考慮到身退之時,雖也有出處進退的設計,不過是天下無道時的權宜。盡管孔子也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1](P43)但他的退隱只是“天下無道”時無可奈何的選擇,并非本心。道家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在承擔社會責任和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初始,在即將任事之前和任事之中,都已經(jīng)考慮到適時身退,為自己設計了功成身退的人生模式,計劃在功成之后不留戀名位而遁入山林,認為功成身退才是融入大化的自然選擇。這樣既遵循天地循環(huán)的變化規(guī)律,也滿足個人建功立業(yè)和自由自適之心,這是道家人生觀與儒家人生觀一個重要的區(qū)別。中國歷史上很多文人士子都具有道家式的人生設計,典型的如李白、白居易和蘇軾等,晚清理學名臣曾國藩也是如此。
道家“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將“無”看成宇宙的源頭,認為宇宙是從“無”到“有”的?!兜赖陆?jīng)》開篇就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2](p53)又云:“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2](p223)視“無”為萬物源頭的源頭,無生有,有生萬物。老子認為,一切有形的東西都是派生的、第二性的,萬物之根在“無”,“無”代表和體現(xiàn)著宇宙的根本,故而崇尚虛無,提倡“無為”,要求人們貴柔守雌,濡弱謙下。老子深知宇宙間的辯證法規(guī)律:“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恒也。”[2](p64)事物之間都是相互轉化的,在一定條件下,事物會朝著相反的方面變化。由此,老子要求人們“致虛極,守靜篤”,[2](p124)要有“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的“玄德”。[2](p261)“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保?](p188)事物發(fā)展到強盛時期后,就會向下滑落,進入衰老期,從而促使它早日結束生命。所以老子主張“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多,多則惑”,[2](p154)盡量使自己仍居于上升狀態(tài),防止進入巔峰狀態(tài)。據(jù)此,老子提出了“功遂(成)身退”的主張,《道德經(jīng)》中有四處十分明確的表達:
“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2](p64)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保?](p93)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保?](p200)
“是以圣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保?](p346)
短短五千言內,老子根據(jù)天道自然的規(guī)律,反復倡導這一理想人生模式,深深影響了后代道家,其內涵具有多重意義,[3](p316-317)對于追求獨立人格、心靈自由、全身遠禍的士大夫而言,具有強烈的吸引力,晚清“中興名臣”曾國藩在躊躇滿志的早年同樣有如此人生設計,從他的早年詩歌中便可發(fā)現(xiàn)端倪。翻檢曾國藩京官時期的詩歌,會發(fā)現(xiàn)他將建功立業(yè)看作實現(xiàn)個體生命價值的手段,即使在平步青云的時候也念念不忘將退隱山林終老林泉作為歸宿,其中既有全身遠害的用意,也有獨立人格的追求。雖然時事變化和經(jīng)世理學的浸潤使他未能真正實現(xiàn)功成身退,但他的功成身退思想?yún)s早已有之,根據(jù)“詩言志”的儒家詩論傳統(tǒng),不妨從其早年在京城為官時期的詩歌中勾尋功成身退人生模式發(fā)展的軌跡。
曾國藩在備官翰林時,與好友邵孟西、劉孟容一道作自勵之語:“大澤藏蟄龍,嚴冬臥不起。明歲澤九州,功成返湫底”,湫即水澤,引申為藏臥之地,并且“吾道惡多言,喧囂空復爾”,不足為外人道也,詩末與劉蓉約定“補天倘無術,不如且荷鋤”,[4](p22)認為大家不必汲汲于安邦經(jīng)世,不妨做一個自食其力的隱士。其中明顯表現(xiàn)出功成身退的道家式人生設計:首先實現(xiàn)“澤九州”的功業(yè),然后退隱到世外桃源中逍遙自在。
“功成身退”人生模式實現(xiàn)的前提當是先有功成,功未成何言身退?早年曾國藩,“器宇卓犖,不隨流俗”[5](p27),渴望建功立業(yè),兼濟天下。求學時,他“豪氣思屠大海鯨”,25歲時初次會試雖然落第,卻絲毫沒有窘蹇之態(tài),只嘆“蜉蝣身世知何極,胡蝶夢魂又一場”,“萬事拼同駢拇視,浮生無奈繭絲多”,[4](p77)會試不中卻沒有為此耿耿于心。28歲時第三次參加會試,中式第三十八名進士,殿試三甲第四十二名,賜同進士出身,朝考一等第三名,進呈宣宗,拔置第二名。五月初二日引見,改翰林院庶吉士??芍^金榜題名,少年得志,如沐春風。以前長輩為他取名“子城”,是“國之干城”之意,中式后,他不滿于“子城”讀音的低沉隱晦,于是更名為“國藩”,取“國之藩籬”之意,更為明確響亮,[6](p222)其中包含的澄清天下之志倒是一脈相承,可見他的高遠志向。備官翰苑期間,曾國藩便立志“無愧詞臣,尚能以文章報國”,[7](p43)躋入仕途的他在京城中一帆風順,扶搖直上,令人羨慕,但是面對末世亂相,他的滿腔抱負時時碰壁,深感無補于世事,由此常常萌發(fā)不如歸去的念頭。表現(xiàn)其志向的詩歌當以33歲時所作的《感春六首》最有代表性,現(xiàn)移錄后五首如下:
今我不歡子不悅,攜手天街踏明月。西南白氣十丈長,銳頭突尾射天狼。東方狗國亦已靖,復道群鼠舞伊涼。征兵七千赴羌隴,威棱肅厲不可當。國家聲靈薄萬里,豈有大輅阻孱螳。立收烏合成齏粉,小儒不用稽災祥。(其二)
男兒讀書良不惡,乃用文章自束縛。何吳朱邵不知羞,排日肝腎困錘鑿。河西別駕酸到骨,昨者立談三距躍。老湯語言更支離,萬兀千搖仍述作。丈夫求志動渭莘,蟲魚篆刻安足塵?賈馬杜韓無一用,豈況吾輩輕薄人?。ㄆ淙?/p>
明珠二百斛,江湖三十年。遍求名劍終不得,耳聞目見皆鈍鉛。聞道海外雙龍劍,神光夜夜燭九天。沴氣妖星不敢遌,橫斬蛟鱷血流川。天子寶之無倫比,列置深殿閬風前。千金萬金買玉匣,火齊木難嵌中邊。元臣故老重文學,吐棄劍術如腥膻。如今君王亦薄恩,缺折委棄何當言。(其四)
蕩蕩青天不可上,天門雙螭勢吞象。豺狼虎豹守九關,厲齒磨牙誰敢仰?群烏啞啞叫紫宸,惜哉翅短難長往。一朝孤鳳鳴云中,震斷九州無凡響。丹心爛漫開瑤池,碧血淋漓染仙仗。要令惡鳥變音聲,坐看哀鴻同長養(yǎng)。上有日月照精誠,旁有鬼神瞰高朗。(其五)
太華山頂一虬松,萬齡千代無人蹤。夜半霹靂從天下,巨木飛送清渭東。橫臥江干徑十里,盤坳上有層云封。長安梓人駭一見,天子正造咸陽宮。大斧長繩立挽致,來牛去馬填坑谼。虹梁百圍飾玉帶,螭柱萬石摐金鐘。莫言儒生終齷齪,萬一雉卵變蛟龍。(其六)[4](p47)
時值庚子之變,目睹內憂外患,京官曾國藩與好友邵懿辰、湯鵬等指點時政,常常義憤填膺,有不能安坐之憤。組詩的第一首就是感嘆自己狂歌呼喊無人理會,幻想能“手撮黃塵障河決”,感嘆青春易逝,第二首想象自己馳騁疆場,立下赫赫戰(zhàn)功;第三首將自己的詩文好友諷刺了一番,表現(xiàn)投筆從戎、急于建功立業(yè)的雄心;第四首以寶劍自喻,道出被埋沒的憤恨;第五首借用《離騷》意象,自喻為孤鳳,遨游于神話世界;第六首自比為高山虬松,高自期許,相信自己必將如大木蛟龍般大用于世。在家書中,他對弟弟說半年來作詩少,只有這首還自我期許為“不是應景之作”。全詩直抒胸臆而毫無顧忌,大乖于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tǒng),真可謂字字含怨憤,句句有雄心,頗有豪放灑脫之風,所以自我評價為“慷慨悲歌,自謂不讓陳臥子,而語太激烈,不敢示人”[8](p66)。同時,他有感于“人心有激宕,天意方江頁洞”,認為在實現(xiàn)抱負后要學“淵魚察不祥”,避免“舉罾失蛟龍”,須牢記“吳起泣西河,伏波觸炎蒸”的歷史教訓,當以“功高而不賞”的心態(tài)去審時度勢而急流勇退,不然“何以葆春秋”?[4](p37)閱讀他的詩歌可以發(fā)現(xiàn),曾國藩至遲在30歲時就設計了功成身退的人生模式。那一年進京為官,備官翰苑,正步步高升,盡管仕途平坦,卻不耐官場繁辛,年年賦詩流連自然,時時夢回清幽林泉。30歲生日過后一個月,他就向好友郭嵩燾感嘆:“讀書識字知何益?贏得行蹤似轉蓬”,已開始懷疑儒家的人生追求,“一局楸枰虞變幻,百圍梁棟藉輪囷”,覽古識今,感覺人生如夢如幻,不易把握,“艱苦新嘗識保身”,[4](p78)人生首要任務還是“保身”,功名事業(yè)尚在其次,這是非常鮮明的道家處世思想。十二月初一日,回顧一年來京官況味后,他以詩言志:“生世非一途,處身貴深窈。眾萬奔恬愉,圣賢類悄悄。二陸盛掞張,鶴唳悲江表。夷齊爭三光,豈不在餓殍!”[4](p14)人生除了萬眾矚目的仕途,還有清心寡欲的隱士生活,相比之下,他更想告退回家享兄弟之樂。
31歲時,已是入京備官翰苑的第二年。曾國藩躊躇滿志,表示出鮮明的用世之心:“誰愿釣巨鰲?我愿理其綸”,并立下“功名鄴侯擬”的志向。[4](p4)鄴侯即唐代李泌,他四次歸隱,五次離京,身經(jīng)四朝,善于運用黃老之道撥亂反正,屢進屢退,影響了中唐政局,“(泌)談神仙詭道,或云嘗與赤松子、王喬、安期、羨門游處”[9][p3622-3623]。其子李繁作傳記曰:“遇神仙桓真人、羨門子、安期生先生降之,羽車幢節(jié),流云神光,照灼山谷,將曙乃去,仍授以長生、羽化、服餌之道,且戒之曰:‘太上有命,以國祚中衰,朝廷多難,宜以文武之道,佐佑人主,功及生靈,然后可登真脫屣耳?!保?0](p654)宋代宋祁、歐陽修諸人極力推贊李泌的政治才能,在《李泌傳》末引唐柳玭語曰:“兩京復,泌謀居多,其功乃大于魯連、范蠡云?!保?1](p4638)指出李泌的功勞甚至大于魯仲連和范蠡。司馬光在《資治通鑒·唐紀四十八》中評論:“然其縱橫大言,持黃老、鬼神說,亦智也?!臃抗Τ珊鬄橹诮K始篤好之耳?!闭J為李泌時時都有身退之心,比張良更徹底。后世汪小蘊詠史詩說到李泌,有“勛參郭令才原大,跡似留侯術更淳”的評價,[12](p137)也認為他的功成身退比張良更勝一籌。唐鑒在道光年間出任廣西平樂府知府時,平定瑤民叛亂后興學,曾國藩尊他為名臣并稱贊他為當世李泌,“生世不能學夔皋,裁量帝載歸甄陶。猶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還天子?!Τ尚匈p不自言,羞與駑駘較尺咫。”[4](p45)這一年,同鄉(xiāng)好友凌玉城會試不售,送別他時,曾國藩既有“丈夫生世會有適,安能側身自跼蹐”的自信,也有“我亦屢尋還鄉(xiāng)夢,年年送人頗自諷”的自嘲。[4](p40)二十天后的題畫詩,即表達了“倦鳥有時還,?;∮袝r弛”的懷鄉(xiāng)情。[4](p8)
32歲時,被譽為“燒車御史之子”的謝果堂前輩忤上罷歸,曾國藩送別他時說自己“嗟余昏頑大無識,隨人俯仰如桔槔”。羨慕他“世事癡聾不復問,典衣取酒樂陶陶。天空地闊網(wǎng)羅少,黃鵠一舉何其高!紛紛燕雀非吾曹?!保?](P59)同時,向好友劉蓉抱怨:“我作燕山囚,衾襪冷如鐵。塵土塞中腸,經(jīng)旬間嘔泄?!鄙罡芯┕偕畈蝗缂亦l(xiāng)隱居生活如意,“知君障污塵,憎我逐煩熱?!薄傲w君老巖阿,閑味甘于蜜。嗟哉趣豈殊,所處良不一?!弊约汉蛣⑷刂既は嗤?,都向往山林生活,只是目前所處境況不同,希望他能理解;還向好友郭嵩燾抱怨:“垂耳甘芻豆,儒冠信誤人?!泵壬鷮θ寮胰松^的懷疑,倒是傾向于“閑閑觀物化,耿耿究時喧”的道家人生觀,認同“物極能思返”的道論。同鄉(xiāng)七品京官凌玉垣,落落不得志,拂衣而歸,曾國藩的送別詩有“醉里拔劍擊柱”之氣,安慰他“王侯將相豈有種,時來不得商進止。君歸讀書更十年,看君白日上青天”,其實也在鼓勵自己,詩末自嘲道:“如我自鏡猶可憎,非君誰復肯相偶?!薄熬藲w去慰門閭,我今留滯當何如?!保?](P57-P58)他表現(xiàn)出對京官翰林生活的厭煩。
33歲時游覽留侯廟,有感而發(fā),明確設計了功成身退的人生模式:
小智徇聲榮,達人志江海。咄咄張子房,身名大自在。國仇亦已償,不退當何待!……亦欲從之游,惜哉吾懶怠。[4](P12)
達人志在江河湖海,小智才追逐聲名榮祿,張良的適時而退,無疑具有大智慧?!妒酚洝纷鳛榱?jīng)之外的常讀書,曾國藩讀出其中濃厚的道家思想,認為司馬遷“尚黃老,故數(shù)稱脫屣富貴、厭世棄俗之人”[13](P79)。司馬遷高度贊揚淳于髡、蒯通和安期生等人的功成身退,他評張良:“運籌帷幄之中,制勝于無形,子房計謀其事,無知名,無勇功,圖難于易,為大于細?!保?4](P1796)全身而退的張良也因之成為曾國藩千載之后“亦欲從之游”的先賢,是志在江海心存大智的“達人”。曾國藩的文賦多為就事論事之作,少有全篇歌頌古人的,今僅存二賦,其中之一就是33歲那年的翰詹大考作文《如石投水賦》,通篇不吝溢美之詞贊美張良,十分贊賞張良的道家處世精神。同年七月,他向在長沙城南書院苦讀的弟弟曾國華感嘆自己:“嗟我蹉跎無一用,塵埃車馬日紛紛。”[4](P80)33歲生日時的理想就是:“名山壇席都無分,欲傍青門學種瓜?!薄昂螘r卻返初衣好,歸釣蒸溪縮項魚。”記得和隱居家鄉(xiāng)的劉蓉的約定:“故山鷗鳥吾盟在,曾記江邊各忍饑?!保?](P82)曾國藩晚年回顧道:“往在壬寅、癸卯之間,鄙人好讀《幽通》、《思元》、《顯志》等賦,以謂人事之推移、世態(tài)之炎涼、天道之反覆莫測,此三賦者,殆足盡之?!保?5](P920)就是說在32歲和33歲時喜愛讀《幽通賦》、《思玄賦》和《顯志賦》,這三篇漢賦均蘊含鮮明的道家出世思想,反映出作者仕隱之間的矛盾心理,正是曾國藩當時心態(tài)的寫照,所以他心有戚戚,時時吟誦。
34歲時,聽說三位好友都金榜題名,他喜不自禁,興致勃勃地為眾人勾畫出一幅“王師四出枯朽摧”、“公然一戰(zhàn)收全勝,笑言啞啞何歡咍”的成功圖后,旋即勸說大家“神龍卷舒在勺水,綽綽進退真宏恢?!唆盟晏瓤衫?,林壑休息舒髀脢”,[4](P51)希望好友建功立業(yè)后不留戀權位,淡看升沉變遷,最終還以優(yōu)游林泉為樂。妹夫王待聘到京城想謀一份差事,結果無功而返,曾國藩安慰他不必抑郁,宦海風波苦,倒不如回鄉(xiāng)守拙田園,自在怡然,“飄然棄我即山林,野服黃冠抵萬金”,“回頭卻羨曲轅櫟,歲歲偷閑作棄材”,自己身居翰林院,還非常羨慕“無用之用”的“棄材”[4](P83)。贊美同鄉(xiāng)鄧湘皋“動忍由來事,無為棄斧柯”[4](P75)。逍遙物外,宛如仙人。
35歲那年的正月初二,“作五古一首,略明用功之所以然”[7](P228),指出當今是“大道閉玄楗”,自己“所學誠流俗”,假若“民各有依倚,吾寧變愚悃”!文字不過是“扃緘滕”,經(jīng)綸不過是“在房梱”,面對“浩蕩冠蓋場”,他“一心自嘉遁”。[4](P17-P18)雖名動朝中優(yōu)游閑散,但目睹朝臣的顢頇,君主的不思振作,時局的頹敗,他更鐘情山林。同年,還說自己“誤為金紫絆”[4](P14),“孔翠閉雕籠,失群忤本性”[4](P15),表現(xiàn)出對官場生活的不滿;與郭嵩燾相約“行攜子偕隱,鹿豕相往還。詩名滿天地,蹤跡混榛菅”[4](P15),向往回鄉(xiāng)歸隱、不問世事的田園生活。好友王子壽不樂刑名公事,曾國藩送別時“以高步追許由為韻”感慨道:
冠組墮塵海,與世日滔滔。豈知魯連子,脫身美逃遁!十輩蜩與鷽,跳踉不能高。黃鵠冥一舉,大地如秋毫。[4](P15)
他贊美王子壽的歸隱可以媲美魯仲連,從此高飛可作逍遙游,不似自己還局促在官場中,“時來不自由”[4](P16),沒有自由之身。他在題畫詩中的心愿是:“誓將歸牧竹石間,不管世途有陵岸。”[4](P52)十分欣賞江忠源的“丈夫智勇彌九州”,勉勵他“守愚常抱漢陰甕”,感嘆自己“我今塵海久淪胥,方寸迷濛足霧霿。乃知貧賤真可歡,富貴縻身百無用”[4](P53)。人生如夢,與其浮沉宦海懷抱難開,倒不如歸隱山林逍遙自在。
36歲時,他以翰林院侍講學士補日講起居注官,擢充文淵閣直閣事,是一帆風順的時候,卻對自己一直信奉的儒家濟世理想產(chǎn)生懷疑:“皋夔稷契非吾事,休囚饑飽付皇天”,[4](P60)只想淡忘人世,一心養(yǎng)生。羨慕劉蓉隱居深山讀書著述、郭嵩燾出京東游的閑適生活:“劉郎三十甘蒿萊,荷蓧著書真豪哉!郭生辭我還鄉(xiāng)國,東游章貢啖紅埃?!保?](P60)還寫了不便明言的《失題四首》:
抽得閑身鶴不如,高秋酒熟鞠黃初,便驅天駟識途馬,歸釣江鄉(xiāng)縮項魚。往日心情隨轂轉,今來身世似舟虛。不許更說知己早,且喜塵緣盡刬除。……弘景舊居勾曲洞,杜陵新卜浣溪頭。好栽修竹一千畝,更抵人間萬戶侯。[4](p86)
他認為閑云野鶴的山林生活勝過萬戶侯的榮光,特別點出了道士陶弘景所居的勾曲洞,就在一年前的日記中,他記載寫了《勾曲洞銘》,惜其已佚,只存題目了。另一首《失題》說:“豈知逃閑寂,放蕩得尾閭。吾樂正如此,君樂復何如?”[4](p21)用《莊子》“曳尾于涂”的寓言表明自己向往無拘無束的自在生活。篬筤谷在岳麓山中,以流泉飛瀑和一片竹色聞名,他在同鄉(xiāng)孫鼎臣家中見到《篬筤谷圖》,愛不釋手,欣然題詩,以慰思鄉(xiāng)之情:
我家湘上高嵋山,茅屋修竹一萬竿。春雨晨鋤屬刂玉版,秋風夜館鳴瑯玕。自來京華昵車馬,滿腔俗惡不可刪?!X塘畫師天所縱,手割湘云落此間。風枝雨葉戰(zhàn)寒碧,明窗大幾生虛瀾。簿書塵埃不稱意,得此亦足鐫疏頑。[4](P66)
對于京官生活,他只有“滿腔俗惡”“不稱意”的深切感受,十分懷念家鄉(xiāng)純凈的風物和田園。
37歲時,曾國藩連升四級,令人艷羨。家鄉(xiāng)才子舒伯魯科舉不利,悻悻離京時曾國藩安慰他:“寢門疏定省,肯為世網(wǎng)牽?一鳴不稱意,脫去如鷹鹯?!保?](P23)肯定了不求仕進、選擇自由的人生道路?!冻昀钌住分性俅位们f子寓言:“曳尾不羨宗祏龜,孤豚不羨太廟犧。我今等閑為世用,自憐骯臟百不宜。”這里骯臟就是鯁直的意思,說自己不容于當時官場,對君王也頗有微詞:“圣主宵衣事展轉,小臣孱薄何能為?胸中不辨管與樂,囊中常少參與耆?!本魇率虏迨?,臣子無所作為,不合“君無為臣有為”的無為之道,所以自己只有“長誦鵜梁詩”,“鵜梁”用典來自于《詩經(jīng)·曹風·候人》,鄭玄箋釋為“以喻小人在朝,亦非其常”,后多喻為以不當手段謀得官位,對于朝政黑暗十分不滿,感到?jīng)]有希望,只有寄托于道教神仙世界:“孫生粲粲如刻苕,玉立偕女雙瓊瑤。同作二喬好夫婿,盛年咳唾干云霄。”[4](P61)從神游仙境中找到慰藉。六月初六日,他又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派充考試漢教習閱卷大臣,對蒙恩閱卷的看法是“得失升沉紛滿眼,世間人事系牛毛”,[4](P87)對于浩蕩皇恩他并非十分喜悅。六月二十一日,在以紀念歐陽修為主題的聚會唱和詩中,他表達了對官場宴飲的厭惡:“宴飲非吾欣,十招九不起?!闭f自己是“麋鹿生野性,謬來絆金紫”,擔心自己“道未聞”而“殞身同螻蟻”。[4](P26)十月,他以文官而被委任為武會試正總裁,又派武殿試讀卷大臣,備受器重,理應感激涕零,報效皇恩,他卻在武會試闈中抱怨:“此地頻來從案牘,吾生何日得山林?”[4](P87)認為自己目前是“汩汩天刑被髡刖”,感嘆“何時卻隨兩閑鷗,摩空一盤萬里鶻”[4](p61)。他在家信中表明思歸之心:“兄自去年接祖母訃后,即日日思抽身南歸?!保?](P142)由于經(jīng)濟、家眷、公事等原因不能如愿。證之于詩,有“樊籠困羽翼”之感,懷“忽夢歸去釣湘煙,洞庭八月水如天,沙鷗與我抵足眠”的逸思。[4](P62)
38歲時,同鄉(xiāng)黎樾喬見忌于權臣穆彰阿,仕途無望,乃決意告歸,曾國藩對此憤憤不平,毫不顧忌穆彰阿是自己的老師,借題發(fā)揮,直抒胸臆,嘲諷“勢熏天”的達官若河沙般渺小“不可紀”,死后將“飽螻蟻”,“嗟余本野性,邂逅絆金紫?!睘樽约簯M愧,羨慕劉蓉和劉傳瑩高臥深山有靜氣,“物外得真游,方寸能歌舞”,自己也“倦羽企歸風”,和黎樾喬相約“他年拂衣我歸來,為訪先生嘉遁處”。[4](P28)他對自己的現(xiàn)狀非常不滿:“嗟余楚狂百無用,長安十載餐黃埃。作碑無錢枉自苦,乞米有帖長空回?!保?](P55)這一年作的題畫詩特別多,都表達了隱退心情:
秋月照琴心,忽理思歸操。東籬菊正肥,南陔蘭
可芼。[4](P28)
十年京國踏朝歌,九陌黃塵塞肺腑,已分喧囂儕市估。忽夢歸去釣湘煙,洞庭八月水如天,沙鷗與我抵足眠?!稳诊h然靸芒屨,往尋盤山松下路,買鄰來傍羊求?。浚?](P62)
我今濡尼不知還,猨鶴息壤猶在彼。[4](P63)
自我與髯友,大海禮閑鷗。時洗箏笛耳,一聽秦青謳。[4](P32)
多年來“閱世蠻觸多戰(zhàn)爭,策身臧轂無完美”,“數(shù)輩呴濡魚乞水”,混跡官場一身束縛如“蠶在匡”,深刻感受到嵇康所說的“七不堪”,心儀能舒展本性自由自足的山水自然,見畫后“逝將巖壑躬耕桑,不受邱軻老鞭箠”,決定“一朝悔悟思改弦,萬卷書拋如脫蹝。高車大馬謝群兒,草服黃冠吾歸矣”,甚至責罵自己:“誰能皓首黃塵中,項短尻高不知恥!”[4](P63)
39歲時,他已連續(xù)兩年率同鄉(xiāng)京官具摺謝恩,穩(wěn)居同鄉(xiāng)京官之首,正月升授禮部右侍郎,屢被召見,“恒稱上意”,八月兼署兵部右侍郎,欽派宗室舉人復試閱卷大臣,九月欽派順天鄉(xiāng)試復試閱卷大臣,十月欽派順天武鄉(xiāng)試較射大臣,[5](P13)真可謂圣恩正隆,仕途一帆風順,足為同僚艷羨不已。就是在這種春風得意的情況下,他送別黃恕皆出任陜西鄉(xiāng)試副考官,認為他離開“輦轂蜂房聚,萬人扃閉牢”的京城官場是“脫身得出走,塵鞅方一逃”,[4](P30)令人欣喜,明顯表達出對京中官場的失望;“魏闕身事羈,南陔歸夢穩(wěn)”正是他此時的心愿。[4](P31)這一年,他多次在家信中言及身退:
此時雖在宦海之中,卻時作上岸之計。(四月十六日)[8](P187)
南望家山,遠懷堂上,真不知仕宦之略有何味也?。率娜眨?](P192)
吾近于宦場,頗厭其繁俗而無補于國計民生,惟勢之所處,求退不能。但愿得諸弟稍有進步,家中略有仰事之資,即思決志歸養(yǎng),以行吾素?!岈F(xiàn)已定計于明年八月乞假歸省,后年二月還京,專待家中回信詳明見示。(十月初四日)[8](P197)
作為一個青云直上的天子近臣,還是有清一代升得最快的湖南京官之一,眼前有大好前程,正當躊躇滿志時,卻屢表歸隱之心,只存“頗厭”之情,連回家行程都計劃好了,當不是心血來潮,須知請假歸省,會失去不少表現(xiàn)和晉升機會的,曾國藩思歸心切,已顧不上那么多了。再看京官時期的家信,嘮嘮叨叨,若家中弟弟回信太簡略,他還去信責怪,一心想知道家中詳細情況,不怕家中來信啰嗦,只嫌粗略不詳,確是不樂仕宦了。
40歲時,咸豐登基,他連上《遵議大禮疏》、《應詔陳言疏》、《請設壇祈雨疏》、《條陳日講事宜疏》,憂心時政,屢屢寄厚望于新主,卻發(fā)現(xiàn)精心撰寫的言政奏稿不被重視,束之高閣,“書生之血誠,徒以供胥吏唾棄之具”[15](P76),對咸豐皇帝失望不已。于是,與鄉(xiāng)人好友歐陽兆熊相約:“計其歲以內,終當蟬蛻不顧,從子于萬山中耳?!保?5](P74)告訴江忠源:“計期歲內外,亦且移疾歸去,閉關養(yǎng)疴,娛奉雙親。自審精神魄力,誠不足任天下之重,無為久虱此間,赧然人上也?!保?5](P75)致信羅澤南:“計稍遲歲時,即當解組歸養(yǎng),從吾子與孟容于萬山恬寂中耳?!保?5](P80)當時他在京城聲名鵲起,交游廣泛,被人視以理學新秀,詩文俱有美名,前途一片光明。他關心民瘼,十分留意經(jīng)世之學,對自己充滿自信,只是對外部環(huán)境沒有信心,發(fā)現(xiàn)理想與現(xiàn)實有差距,不愿尸位素餐,脂韋取容,空言時政,所以才有歸隱之心。這一年沒有詩作,僅存兩篇文章,其中之一即是為劉蓉所作的《養(yǎng)晦堂記》,劉蓉雖篤行程朱之學,但其言行也頗具道家風味,“養(yǎng)晦”名稱便含有老子“光而不耀”之意,[2](P289)曾國藩極力贊美好友并為之作記,正說明兩人產(chǎn)生了強烈共鳴。
41歲時,曾國藩再上《議汰兵疏》、《敬呈圣德三端預防流弊疏》、《備陳民間疾苦疏》、《平銀價疏》等奏稿,言辭越發(fā)激烈,憂國憂民之心歷歷可見,尤其是《敬呈圣德三端預防流弊疏》,言詞十分大膽,幾遭殺生之禍。唐鑒離京回江南主講金陵書院,曾國藩欣賞他的南歸之舉:
道德神仙各有謀,行藏雖一事難侔。功名不數(shù)種司諫,出處羞稱李鄴侯。[4](p94)
道士種放是宋真宗時的左司諫,能直言放諫,于世于民有所補,晚年辭官歸隱,徙避嵩山全身而終,曾國藩認為老師的功業(yè)超過種放和李泌了。對于自己在京城的境遇,并不是外人所見的那樣風光,而是感到索然無味,“不如堯桀兩忘去,日摩頑石支頭眠?!保?](p39)盡管仕途暢達,但是對君王還頗有不滿,對于自己居高位而無補于國事進行譏諷:“似驢非驢馬非馬,自憎形影良可咍。”[4](p66)只希望不問世事,逍遙度日。十二月二十二日的家信中告訴諸弟:“明年擬告歸,以避尸位素餐之咎?!保?](p228)明確說出自己歸隱的計劃。
42歲時,曾國藩出京前為密友孫芝房之父所作的題畫詩,描繪了一幅桃花源里修道求仙圖:“上有竹修修,下有清風掃。竹節(jié)寒逾堅,貞心永難老?!保?](p19)古樸淡遠,無塵世氣,有出世心。典試江西南下途中,他寫詩給學生李芋仙,此人曾被他以詩仙李白目之,曾國藩贊賞他的生活方式:“愛從吾黨魚忘水,厭逐人間虱處褌。卻笑文章成底用?千篇不值一盤飧”,不過還是希望他能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大道但期三洗髓,長途終遇九方歅。高秋一放脫鞲去,看汝飛騰亦有神?!保?](p89)六月二十五日,行抵安徽小池驛聞訃,改服回籍奔喪,從此回鄉(xiāng)幫辦團練,踏入軍旅生涯,至此可視為曾國藩人生前期階段的結束。
從以上列舉的歷年詩作可以發(fā)現(xiàn),曾國藩在京官生活時期每年都有功成身退理想,并非草蛇灰線,隱晦難尋,而是發(fā)之于詩,時有感嘆。門生黎庶昌的年譜中記載:“入都供職十有馀年,由翰林七遷至侍郎,眷遇甚隆,中間星岡公衰老疾篤,屢思乞假歸省,于勢未得。至是得江西試差,乃請假回籍,朱批允之?!保?](p21)十三年七遷,青云直上,朝廷六部中擔任過五部的侍郎,不可謂恩遇不隆;受此恩遇,曾國藩當然抱有實現(xiàn)濟世理想的希望,這也是他遲遲未上疏言退的原因;但是自己耿介剛直的個性也得罪了不少京中同僚,“諸公貴人見之或引避,至不與同席?!保?6](p2)不能同流合污則被視為異類,這種生活只能使人感到憂郁乏味,雖然有二品京官的頭銜,但是“補天倘無術,不如且荷鋤”,[4](p22)所以,他時時想到功成身退,其原因不外乎這些:不見君主振作氣象、有言無行;不滿官場習氣,對時世失望;空有其位而不能行其政、希望與現(xiàn)實落差太大;追求精神自由、人格獨立;鐘情山水自然間的幽趣;希望拋開公務,游心于詩文之樂中;身體多病精力不濟等,其中反映的正是自古以來中國士大夫社會價值與個人價值實現(xiàn)、仕與隱之間、儒家理想與道家理想的矛盾沖突。必須指出他在應酬唱和中,也不排除借歌吟歸隱以拔于流俗而邀獲美譽的動機,這在中國士大夫中也是常態(tài),李白便曾經(jīng)如此,不過從詩中表現(xiàn)出如此多的思退理想看,這種動機當非主流。后來曾國藩忙于軍政事務,詩歌數(shù)量大為減少,卻依然一直懷抱“功成身退”的道家人生設計,不過他最終并沒有實現(xiàn)這種人生理想,個中原因,筆者將另文探討了。
[1]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M].北京:中華書局,1984.
[3]李生龍.道家思想及其對文學的影響[M].長沙:岳麓書社,2005.
[4]曾國藩.曾國藩全集·詩文[M].長沙:岳麓書社,1994.
[5]黎庶昌.曾國藩年譜[M].長沙:岳麓書社合刊本,1986.
[6]梁紹輝.曾國藩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
[7]曾國藩.曾國藩全集·日記[M].長沙:岳麓書社,1994.
[8]曾國藩.曾國藩全集·家書[M].長沙:岳麓書社,1994.
[9]劉昫等撰.李泌傳[A].舊唐書·列傳八十[C].北京:中華書局,1975.
[10]李繁·鄴侯外傳[A].周光培編.歷代筆記小說集成影印本·三卷·唐代筆記小說[C].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
[11]李泌傳[A].歐陽修,宋祁等撰.新唐書·列傳六十四[C].北京:中華書局,1975.
[12]南懷瑾.老子他說[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
[13]曾國藩.曾國藩全集·讀書錄[M].長沙:岳麓書社,1994.
[14]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5]曾國藩.曾國藩全集·書信[M].長沙:岳麓書社,1994.
[16]黎庶昌.拙尊園叢稿[A].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影印本·三卷[C].臺北:文海出版社,1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