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曙蓉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武漢 430079)
【河洛文化】
論劉禹錫之東都名士風度與魏晉風度的關系
彭曙蓉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武漢 430079)
劉禹錫晚年對魏晉名士的生存方式和處世風度,表現(xiàn)出一種效仿的心態(tài),他的晚年生活和居洛詩作形成了一種東都名士風度。這種風度與魏晉風度不僅有著內(nèi)在的一致性,在中唐時代更具有通過疏離政治斗爭而曲折反抗并關懷現(xiàn)實的特殊內(nèi)涵,對文人詞的興起也作出了貢獻。
劉禹錫;東都名士;魏晉風度
唐開成元年(公元836年)秋,65歲的劉禹錫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洛陽。他晚年的居洛詩屢屢提到魏晉名士及其事跡。他對魏晉名士通脫放達、尚情任真的生存方式和處世風度表現(xiàn)出一種效仿心態(tài),甚至對其服飾都流露出欣賞之情。詩中還可看到,他與“同道”在洛陽詩酒妓樂的風流生活中,也形成了一種東都名士風度。所謂東都名士,即中晚唐時從政治斗爭中退居到洛陽賦閑的高官,他們詩酒放達而閑適,常常集會游賞酬唱,形成一個感情真摯和諧的高年名士詩人群?!杜f唐書》裴度傳載:“(度)與詩人白居易、劉禹錫酣宴終日,高歌放言,以詩酒琴書自樂。當時名士,皆從之游。”[1]這表明中唐時洛陽的確形成了名士集團。本文探討以劉禹錫為代表的東都名士風度與魏晉風度的關系,并確定東都名士風度在中唐時的特殊內(nèi)涵,兼論其對文人詞興起的貢獻。
劉禹錫晚年的居洛詩,常詠及建安七子、竹林七賢和東晉名士等人物與事跡,對其縱酒、清談、集會、游宴、服飾和出處兩可的生活,流露出一種“回歸”的傾向。[2]如:
阮巷久蕪沉,四弦有遺音。雅聲發(fā)蘭室,遠思含竹林。(卷33《和令狐相公南齋小燕聽阮咸》)①本文所引劉禹錫詩詞全出自卞孝瑩校訂《劉禹錫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
竹林一自王戎去,稽阮雖貧興未衰。(卷
36《和陳許王尚書酬白少傅侍郎長句……》)由上可見,劉禹錫不僅欣賞和認同魏晉名士的生存哲學和生活方式,且有意效仿其瀟灑風流的人生態(tài)度。然而,作為中唐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學家,劉一生懷著堅定的儒家立場,晚年何以會對魏晉風度如此傾心?因為劉禹錫與魏晉名士,無論在時代背景、政治環(huán)境、人生信仰、處世心態(tài)和思想追求等方面,都具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
從時代背景和政治環(huán)境看,正如李澤厚所說:“瀟灑不群、飄逸自得的魏晉風度卻產(chǎn)生在充滿動蕩、混亂、災難、血污的社會和時代?!保?]125-126魏晉時代政權頻相更迭,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的權利斗爭極為殘酷,魏晉名士們常常處于被統(tǒng)治者拉攏的尷尬或被打殺的危險中,此外便是歸隱一路。因此,他們“外表盡管裝飾得如何輕視世事,灑脫不凡,內(nèi)心卻更強烈地執(zhí)著人生,非常痛苦。這構成了魏晉風度內(nèi)在的深刻的一面”。[3]126-127劉禹錫生活的中唐時代,內(nèi)有宦官專權與黨爭,外則藩鎮(zhèn)割據(jù)。他堅決反對這兩大弊政,但“永貞革新”失敗,使他飽受政治迫害和磨難。雖其晚年仍思欲追隨裴度施展政治抱負,但終因“甘露之變”和“牛李黨爭”等事件而未能實現(xiàn)。[4]107他內(nèi)心非常痛苦,是他“回歸”魏晉風度的主要內(nèi)因。
地域文化與其所屬名士群,是劉禹錫效仿魏晉風度的重要外因。唐代洛陽號稱東都,是長安外的另一政治、文化中心。中唐時代,洛陽聚集了以裴度、白居易和劉禹錫等為代表的大批正直的高官兼閑官,他們常常集會唱酬、攜妓出游、醉酒恣狂,揮灑著貌似風流實則無奈的夕陽時光。對于這種閑適放達的生活,劉禹錫在詩中描述得很清楚:“高名大位能兼有,恣意遨游是特恩……弦管常調(diào)客常滿,但逢花處即開尊。”(卷34《酬樂天請裴令公開春加宴》)劉是洛陽人,晚年回歸故里,為了平息因政治創(chuàng)傷而引起的心靈痛苦,他和高年名士們最終在魏晉風度中找到了集關懷與超越現(xiàn)實為一體的生存方式——醉酒、隱逸、游宴、清談和觀賞妓樂,并逐漸形成了具有獨立內(nèi)涵的東都名士風度。與魏晉名士在恐怖的政治環(huán)境中批判現(xiàn)實的生存態(tài)度一樣,劉禹錫等東都名士也體現(xiàn)出欲忘懷世事而不能的苦悶心情。但他始終清醒地關注著現(xiàn)實社會。東都這個白居易眼中的“中隱勝地”,[5]129對于他的意義卻是:“留作功成退身地,如今只是暫時閑?!保ň?4《尉遲郎中見示自南遷牽復卻至洛城東舊居之作因以和之》)
東都名士風度對魏晉風度有效仿也有發(fā)展,其內(nèi)涵緊密聯(lián)系著中唐社會與政治的背景,是東都名士退避政治、回歸真我、縱酒談藝等生活情貌的生動展現(xiàn),也是他們對抗現(xiàn)存統(tǒng)治秩序曲折的精神聯(lián)盟,更是他們掙脫官場束縛后追求自由、重建理想人格的個性解放。魏晉名士的所有活動都離不開藥、酒和清談;劉禹錫等東都名士的生活也離不開詩、酒、妓樂和游賞。他們以“醉”、“狂”、“閑”、“適”、“隱”為主要表現(xiàn)形態(tài),而這兩種風度都是對當時復雜、激烈政治斗爭的一種變態(tài)反抗。
“酒是魏晉風度的核心。”[6]715阮籍、嵇康、劉伶、陶淵明等之所以愛酒、醉酒甚至病酒,都是為了忘懷、回避和超越丑惡的現(xiàn)實。時人甚至認為:“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保?]758重要的是,酒是他們蔑視禮法、反叛名教、追求自由、靈肉統(tǒng)一的最佳手段,也是他們高潔的精神境界和獨立人格的保護墻。故時人說:“酒正自引人著勝地?!保?]754
劉禹錫一生長期遭貶,晚年雖以官為隱優(yōu)游洛陽,但理想在現(xiàn)實中的永遠失落,使他必須設法宣泄內(nèi)心的痛苦,于是只有曾澆“阮籍胸中之壘塊”[6]757的酒能擔當這個使命。他的居洛詩中,非常突出地表現(xiàn)了一種“醉”與“狂”的生活形態(tài)。
眼前名利同春夢,醉里風情敵少年……心知洛下閑才子,不作詩魔即酒癲。(卷31《春日抒懷寄東洛白二十二楊八庶子》)
拋卻人間第一官,俗情驚怪我方安……追乎故舊連宵飲,直到天明興未闌。(卷34《酬思黯見示小飲四韻》)
其實,這種“醉”與“狂”的情態(tài),才是東都名士風度的主要內(nèi)涵。從劉、白、裴等人詩中可知,他們常常舉行文酒之會,即席酬唱并借以表達正直的政治操守與率情任真的風采。在開成二年春的文酒會上,裴、白、劉賦詩聯(lián)句、開懷暢飲,極為盡興。[4]108-109白居易甚至把劉禹錫的酒量與竹林名士之一的劉伶相比(“飲許伯倫戶”),又將其詩風與建安七子之一的劉楨相比(“詩推公干才”)。裴度不僅把劉禹錫比為東晉隱士戴逵(“憶戴何勞訪”),更將三人之聚與建安七子相提并論:“洛中三可矣,鄴下七悠哉?!边@種比較,表明魏晉名士及其風度對于劉禹錫等東都名士及其風度的形成有著普遍的影響。劉禹錫更借文酒會,發(fā)出遲暮之年不甘消沉的心靈吶喊:“洪爐思哲匠,大廈要群才。它日登龍路,應知免暴鰓?!?/p>
在酒的世界里,東都名士不僅具有狂放傲世的氣概,還能充分感受到以官為隱的閑適與恣縱:“蹴踏青云尋入仕,蕭條白發(fā)且飛觴。今征古事吹生雅,客喚閑人興任狂?!保ň?4《樂天以愚相訪沽酒致歡因成七言聊以奉答》)等等。
醉酒之士多為憤世與避世者,酒是其蔑視和對抗現(xiàn)存社會制度的武器。尤其以嵇、阮為領袖的竹林名士,酒成了他們疏離那個動蕩社會的樂園,他們“把價值追求、對立姿態(tài)和名士風流之三層含義濃縮于醉酒與歸隱之中,給自身持不同政見者的姿態(tài)增添了魅力和風采”。[7]201這種醉酒所蘊之反叛精神,對后世文人的人格影響是深遠的。就中唐而言,劉禹錫等東都名士,不僅借醉酒求得解脫,更在醉中表現(xiàn)狂放憤世的精神,宣泄內(nèi)心的孤獨和苦悶。當“大和年間的政局出現(xiàn)險象后”,白居易、李絳、崔群、裴度等同道中人相繼離開朝廷這個政治漩渦。[4]97劉禹錫在政治斗爭中孤掌難鳴,最后不得不和好友一起以官為隱退居洛陽。“甘露之變”和“牛李黨爭”所造成的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與魏晉時代殺伐爭權的恐怖政治也有著亂世之內(nèi)在的相似性,這就使劉禹錫退居閑地既有避禍全身的意思,也如魏晉名士一樣在疏離政治中關懷現(xiàn)實。故他晚年的詩又發(fā)出振奮人心的呼聲:“宦達翻思退,名高卻不夸。唯存浩然氣,相共賞煙霞?!保ň?3《和令狐相公尋白閣老見留小飲因贈》)“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保ň?4《酬樂天詠老見示》)他心里始終存在著一股不屈服政治惡勢力的浩然正氣,對待老境仍有一種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劉禹錫做東都閑官實屬無奈,不同于裴度和白居易主動要求分司后的滿足態(tài)度。因此,東都詩酒妓樂的生活與其所表現(xiàn)的名士風度,其實是對自身關懷現(xiàn)實的一種掩飾、保護和宣泄。
“天下蒼生望不休,東山雖有但時游?!保ň?6《奉和裴令公夜宴》)“東山”是東晉名士謝安和戴逵等之隱居地,后來成為隱逸的代名詞。劉禹錫詩常提到“東山”,主要表示自己以官為隱的狀態(tài)。他的隱退和醉酒在精神的層面上,更接近于嵇康的“隱而傲世”和阮籍的“醉而蔑世”,[7]201并沒有完全投入到“至閑似隱逸,過老不悲傷”(卷34《和樂天洛城春齊梁體八韻》)的生活中。
洛陽作為魏和西晉的都城,不僅是當時全國的政治文化中心,也是展現(xiàn)魏晉風度的一個重要舞臺,“建安七子”、“竹林七賢”、“金谷二十四友”都曾在這里留下傳世佳話?!妒勒f新語·言語》載:“諸名士共至洛水戲,(《竹林七賢論》曰:‘王濟諸人嘗至洛水修禊……’)”[6]69這次洛陽名士修禊的主要內(nèi)容雖在于清談,但集會的盛況與名士高雅的情趣及其和諧的情誼,對于東晉的蘭亭集會及后來的雅集都有一定啟示。而蘭亭集會的修禊之風對中唐東都名士之文會有著更直接的影響。如開成二年的洛水修禊,場面極其盛大,劉禹錫甚至認為“群賢勝會稽”。(卷34《三月三日與樂天及河南李尹陪裴令公泛洛禊各賦十二韻》)
白居易關于開成二年洛水修禊之事,詩題記載頗清楚:“開成二年三月三日,河南尹李待價以人和歲稔,將禊于洛濱。前一日,啟留守裴令公。令公明日召太子少傅白居易、太子賓客蕭籍、李仍叔、劉禹錫……等十五人,合宴于舟中。由斗亭,歷魏堤,抵津橋,登臨泝沿,自晨及暮,簪組交映,歌笑間發(fā),前水嬉而后妓樂,左筆硯而右壺觴,望之若仙,觀者如堵。盡風光之賞,極游泛之娛。美景良辰,賞心樂事,盡得于今日矣。若不記錄,謂洛無人,晉公首賦一章,鏗然玉振,愿謂四座繼而和之,居易舉酒揮毫,奉十二韻以獻。座上作。”[8]卷33,757由此可知,東都名士的這次文會,人數(shù)雖不及蘭亭集會(41人),但詩、酒、妓樂無一缺之,其“望之若仙,觀者如堵”的盛大場面,的確可與蘭亭集會媲美。有詩曰“妓接謝公宴,詩陪荀令題”,將“文酒會”觀妓歌舞的傳統(tǒng),追溯到東晉名士的領袖謝安那里,意謂二者有著傳承關系。綜上所論,洛陽是文人集會、游宴和唱酬習俗的重要發(fā)祥地,這種習俗經(jīng)過歷代深厚的文化積累和傳承,到中唐東都再度掀起一股文(酒)會的高潮。劉禹錫等甚至打出蘭亭集會的口號(“簪組蘭亭上,車輿曲水邊。”卷34《會昌春連宴即事聯(lián)句》),飲酒賦詩、縱談人生、展示個性、怡情山水。
唐翼明認為,魏晉時期對學術和文學的傳播,出現(xiàn)了兩種新的也是最重要的傳播方式:清談與文會。[9]122文會已成為當時名士交流思想和吟詩談藝的一種重要方式和習俗,而在名士崇尚玄學的時代,文會與清談又幾乎是形式與內(nèi)容的關系。清談的重要性在于從漢末到隋統(tǒng)一中國之四百年中,“一直是當時知識分子中最流行的、最普遍的一種學術活動與智力游戲”。[9]123在中唐東都名士的“文酒會”上,“清談”之風又再度興起,如“簿領乃俗士,清談信古風”。(卷21《古調(diào)》之二)“清談如冰玉,意韻貫珠璣……禹錫”(卷34《喜遇劉二十八偶書兩韻聯(lián)句》)“麗句輕珠玉,清談勝管弦。居易……興闌猶舉白,話靜每思玄?!保ň?4《會昌春連宴即事聯(lián)句》)
中唐時的清談,與主旨在增進友情、切磋詩藝、飲酒縱樂、聽歌觀舞的“文酒會”相結合,其性質和內(nèi)容已不同于魏晉時期以“三玄”為主要談資的清談。“所謂‘魏晉清談’,指的是魏晉時代的貴族知識分子,以探討人生、社會、宇宙的哲理為主要內(nèi)容,以講究修辭技巧的談說論辯為基本方式而進行的一種學術社交活動。”[9]147劉禹錫等東都名士的清談與魏晉名士的清談,固然有著因時代與政治背景兼生存氛圍不同而導致的差異,但因關于人生、社會、宇宙的問題歷來都是最能引起知識分子興趣和思考的話題,故二者又有著一定的相似性。知識分子無論如何“窮善其身”,對于社會始終有著一份責任和關懷,酒可以暫時麻醉他們濟世理想難以實現(xiàn)的痛苦,而清談同時又能喚醒和激起他們對社會人生的熱情和夢想??傊?,“清談與文會,本質上講,是魏晉知識分子一種新的活動模式,而這種模式比以往的模式更能迅速有效地傳播、普及學術與文學”。[9]134有幸的是,中唐劉禹錫等的文會與清談便將這種具有積極意義的文化傳播功能繼承下來,并發(fā)揚光大。
劉禹錫等東都名士常以文會進行著他們那個時代的“清談”,客觀上起到了一種推動文化交流和傳播的作用。文(酒)會除了進行聯(lián)句和詩等智力游戲外,還促進了“唐代酒令藝術在文學方面的結晶”——詞的誕生。[4]107龍榆生先生說:“中唐詩人,劉、白并稱。二人皆留意民間歌曲,因之在倚聲填詞方面,亦能相互切劘,以開晚唐五代之盛,此治唐、宋詩詞所宜特為著眼者也?!保?0]7本文主要談劉禹錫在洛陽對詞的貢獻。
詞是在音樂的土壤上產(chǎn)生的。其中,教坊曲與“新聲”對文人詞的繁盛有著相當大的促進作用。而歌妓對于詞的傳播也有著不容忽視的意義。洛陽作為陪都,其音樂環(huán)境與歌舞享樂之風,都不亞于長安。《唐兩京城坊考·東京》記曰:“定鼎門街之西第二街……次北明義坊。左右教坊。崔令欽《教坊記》云:‘東京兩教坊,俱在明義坊,而右在南,左在北也……’”[11]在用于歌唱的教坊曲中,演變?yōu)樘莆宕~調(diào)的就有劉、白所用的《拋球樂》、《楊柳枝》、《浪淘沙》、《望江南》(即《憶江南》)和《長相思》等。其中《楊》、《浪》、《望》都是劉、白晚年在洛陽喜用的詞調(diào)。此外,洛陽還流行以“新聲”度曲的風氣。白在《楊柳枝二十韻》詩下自注曰:“《楊柳枝》,洛下新聲也。洛之小妓有善歌之者,詞章音韻,聽可動人,故賦之?!保?]卷32,724劉禹錫《楊柳枝》組詞其一即云:“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白居易《楊柳枝》亦云:“古歌舊曲君休聽,聽取新翻楊柳枝?!?/p>
在展示東都名士風度的文會及歌筵上,劉、白等也開創(chuàng)了中唐洛陽文人詞的興盛局面。賈晉華認為:“東都閑適詩人沉迷聲色的生活方式直接促進了詞的創(chuàng)作。”[5]141劉詩中的自述即為明證?!逗蜆诽炷蠄@試小樂》曰:“花木手栽偏有興,歌詞自作別生情。多才遇景皆能詠,當日人傳滿鳳城?!边@些詩表明劉禹錫很懂音樂。他寫詩之余也一直自覺地創(chuàng)作歌詞,他不僅了解詞言情的特征,也嘗試在詞中表現(xiàn)不宜在詩中表達的情感,如《憶江南·春去也》。
劉詩中自述在洛創(chuàng)作歌詞的經(jīng)歷,確有事實依據(jù)。經(jīng)賈晉華考證,白居易所編之“《洛中集》為《劉白唱和集》之第五卷,收唐文宗開成三年至武宗會昌二年(832-842)間白居易、劉禹錫、牛僧儒、王起等人在洛陽集會唱和作品?!保?]348而《洛中集》明確收入了劉、白現(xiàn)存詞的大多數(shù)。①據(jù)曾昭岷等編《全唐五代詞》統(tǒng)計,劉詞共39首,在洛詞作可確定為23首,均為在洛陽與白居易的相互唱和詞。這不僅表明東都名士的聲色享受對妓樂、歌詞的需求,也表明劉、白在洛的詞藝更趨成熟。故可認為,在洛陽文人集會的歌筵酒席上,詞由于妓樂歌酒的促進,已逐漸成為一種比詩更能言情的酒令藝術,而劉、白等自覺地創(chuàng)作詞,便在唐宋詞史上第一次促成了文人詞創(chuàng)作在地域文化影響下(東都名士風度是其重要內(nèi)涵)的興盛局面。
值得注意的是,劉禹錫在洛陽的詞作已明顯具有“言志”特征,開歌詞創(chuàng)作面向現(xiàn)實、即事抒懷之風。其《浪淘沙》詞在反映風土人情中,寄寓了批判現(xiàn)實、歌頌勞動者的深刻思想,抒發(fā)了熱愛祖國河山的情懷,表達了不畏人生險途和堅持節(jié)操信念的樂觀昂揚精神。詞中名句“美人首飾侯王印,盡是沙中浪底來”,“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都有力地說明了劉禹錫在東都名士詩酒放狂的生活中始終關懷現(xiàn)實的心靈。
《楊柳枝》詞和《浪淘沙》詞一樣是劉晚年居洛的得意之作,也是他與白居易的唱和之作,[8]卷32,724當時便同白詞一道傳唱東都,造成一種歌詞創(chuàng)作與歌妓演唱互動的熱鬧局面。劉禹錫《楊柳枝》還是言志寄托之作。如“桃紅李白皆夸好,須得垂楊相發(fā)揮”,“城東桃花須臾盡,爭似垂楊無限時”?!霸娙速澝来箺畹挠谰?,就某種意義上來說,‘垂楊’的形象是詩人自我形象的一種象征?!保?]288總之,劉禹錫在詞中通過詠嘆楊柳柔韌樸素的品格和頑強的生命力,表達了自己晚年在詩酒妓樂的風流生活中,仍堅持著對于人生理想和高尚的精神境界的追求,隱而不頹、狂而不誕、閑而不廢。
劉詞不僅具有積極進步的思想性,而且初步具有比較個性化的藝術特點,意象含蘊深長,用語清新生動,韻律自然流暢,發(fā)人情思。故況周頤評為:“流麗之筆,下開北宋張子野、少游一派。惟其出自唐音,故能流而不靡。所謂‘風流高格調(diào)’,其在斯乎?!保?2]又因劉禹錫精通音樂,當白居易在洛陽寫下三首《憶江南》時,他即以詞酬唱來表示支持,按其曲調(diào)填了兩首《憶江南》,“在我國文學史上開了依曲填詞的先河”。[4]301
劉禹錫晚年還與溫庭筠有過交往?!伴_成初年,劉禹錫在洛陽與溫庭筠相識。劉禹錫謝世,溫庭筠有《秘書劉尚書挽歌詞二首》哭之……王鳴盛《蛾術篇·說集三溫飛卿》云:《秘書劉尚書挽歌詞二首》極寫投分之深,尚書必禹錫。禹錫,《舊書》稱開成中檢校禮部尚書、太子賓客分司。分司官無職事,優(yōu)游東都,正與飛卿游處時?!保?]327值得注意的是,溫挽詩中提到的人事:“王筆”、“謝詩”、“談柄”、“玉山”、“麈尾”、“鶴裘”、“殷浩”、“謝安”等,均意在用魏晉名士來比擬劉禹錫。這就意味著,劉晚年居洛陽的七年生涯中,確實形成了一種類似魏晉風度的東都名士風度。
綜上所述,若以“遺貌取神”的方法來看待劉禹錫等東都名士,確可發(fā)現(xiàn):正是魏晉風度中對社會、現(xiàn)實和人格的深沉關懷,正是魏晉名士反抗污濁社會、血腥政治的不屈姿態(tài)與任情率真的生活態(tài)度,正是他們外玄內(nèi)儒的人格、真善美統(tǒng)一的品質、高逸卓絕的才情韻貌,正是他們隱而不頹的憂世心理以及不拘世俗的叛逆?zhèn)€性與重文尚藝的藝術氣質等種種因素,引起了劉禹錫等心靈的深深共鳴,使他從中找到了與自身自強不息的人生追求相一致的內(nèi)在的精神力量。而其晚年的生活與居洛詩所表現(xiàn)出的東都名士風度,不僅與魏晉風度有著內(nèi)在的一致性,在當時更具有通過疏離政治斗爭而曲折反抗和關懷現(xiàn)實的特殊內(nèi)涵,并對文人詞的興起作出了一定貢獻。
[1][后晉]劉眗.舊唐書:第14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5:4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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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況周頤.蕙風詞話:廣蕙風詞話:卷2[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16.
Relation Between Demeanour of Liu Yuxi as A Celebrity in Luoyang and Demeanour of Celebrities in W ei and Jin Period
PENG Shu-rong
(College of Literature,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Liu Yuxi’s life and poemswritten in his old age reflected an imitation of the life-style and demeanour of celebrities in Wei and Jin Period,which contributed to construction of celebrity’s demeanour in the eastern capital Luoyang.This demeanour not only kept consistency with the demeanour in Wei and Jin Period but also had its special connotation which indicated an indirect resistance by departure from political conflicts and concern for the reality in middle Tang Dynasty.And it also contributed to the rise of the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 of the literati.
Liu Yuxi;celebrities in Luoyang;demeanour in Wei and Jin period
B241.7
:A
:1672-3910(2013)03-0009-05
2013-03-01
彭曙蓉(1976-),女,湖南邵陽人,博士生,喀什師范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漢唐宋文學與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