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金起
今晚的前門
□張金起
“前門、大柵欄、鮮魚口,你們就是我的過去。每當(dāng)迷茫的時候,我總會來這兒找到方向。我想,一個沒有歷史的人或者國家,將看不到未來?!?/p>
今天晚上,我就站在前門箭樓的北面向南看,月亮頂在它的頭上,幾個游人從門洞里穿行。來自西北的風(fēng)經(jīng)過這里,歷史也經(jīng)過這里。
前門南側(cè),東西兩片是著名的歷史街區(qū),西邊的是大柵欄,東邊的是鮮魚口。我小的時候就住在大柵欄110多條胡同中的一條。第一次走在胡同中的感覺是:一定找不到家了,胡同與胡同相連。走在其中就像小孩子走在青紗帳里,讓你不知身在何處。這一年我11歲,第一次從河北一個小村子來到了這兒。
我住的院子門口裝有一個小木箱子,寫著36號。每天早上,送奶工會將玻璃瓶裝的牛奶放在里邊,順便將昨天的空瓶子帶走。打開瓶蓋里的油紙,牛奶上會漂著一層黃色的油。我不愛喝牛奶,有時強(qiáng)喝,有時則將剩下的一大半偷偷地倒進(jìn)外面的下水道,余下的就好喝下去了。
這個院子與其它院子一樣,都是小四合院或者三合院,房間極小,一方面因為這一帶的地皮貴重,第二個方面是因為它的用途,第三方面是主人的改變。
地皮貴重則是因為此地區(qū)自明代1420年起就成了當(dāng)時最繁華的商業(yè)區(qū)。它的用途主要是出租給來此地做生意的商人居住,或者作為旅館、車店經(jīng)營,或者做為大煙館,或者做為一、二、三等的妓院。
大院子或者豪門也雜居其中,如今天尚在的四大名旦的故居、清代文人李漁故居等。原來這些院子大多屬于某一個特定的戶主,之后一個院子就固定分給了許多戶。
30年前,我就是這許多戶中的一戶。那時家家門前放著一個小煤爐子,幾乎同時在院里炒菜做飯。我一個人住在里面,不愛做飯,就跟著鄰居侯老太太一起吃。我叫她奶奶,我們這些幾乎同齡的伙伴們都叫她奶奶。“奶奶”似乎成了她的名字。
老人家是個老北京,是京劇迷。在她一個月只掙五塊錢的時候,梅蘭芳在開明戲院唱戲,一場門票一塊五,她可看兩場。80年代初,我陪她去吉祥戲院看過幾場,慢慢地也喜歡上了京劇。
老人家的女兒上學(xué),后來出嫁了,就剩她一個人過活。她為街道的印刷廠糊醫(yī)院用的紙袋,有同仁堂的,有人民醫(yī)院的,也有檔案袋。我每天下班后就與她一起將當(dāng)天糊好的這些小袋子按一百個一疊裝好,放在一個小車?yán)?,再送?00米遠(yuǎn)的小印刷廠,同時也取回新的活計。晚上,我們這些十幾歲、二十幾歲的小伙伴們就擠滿了這間小屋,大家一邊聽收音機(jī)、聊天,一邊熟練地糊紙袋。地方小,放不下這么多人,大家就輪流上。每天晚上,歡聲笑語沖出這間小屋,沖到了胡同,沖到了那高高的前門。
待這個院子所有人都上班去了,老人還要代管所有人家的煤爐子。爐子排開共有五個,她既不能讓它們滅了,又不能讓爐火太旺,以免費煤?!昂⒆釉谖堇铮也还芰?,我走了?!币患遗魅藢夏棠陶f。老奶奶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孩子出去玩一會兒,然后回到奶奶家喝水。如果小孩帶幾個外面孩子來自己家玩,那是不可以的,因為他們往往玩得家里亂作一團(tuán),奶奶見了通通罵走。有的人家來了親戚,奶奶又沒有見過,就會問他:“你要找的這個人叫什么?在哪兒工作?多大了?”說對了,奶奶就會熱情招待。
夜色中的前門樓
二三十年后,我的親戚還總問我奶奶怎樣了,我說不在了,他們會說“不會吧,身體不錯啊,好人啊”,好像好人都應(yīng)當(dāng)有長長的壽命似的。當(dāng)年他們還是年輕人,而奶奶已經(jīng)六七十歲了。在他們問我的時候,如果奶奶仍在,應(yīng)當(dāng)過百了。奶奶后來跟著女兒,過著安靜幸福的生活。90歲時,她晚上吃了少許的飯,然后上床睡覺,在夢中安然地離開了我們。
在這樣一個人際關(guān)系親近的環(huán)境中,我沒有感到人太多、空間太擠。我想,在一個信用危機(jī)、人情淡薄的大空間里,人們才會感覺到彼此“距離”太近。我一直想著奶奶,我愛她。我們這個院子,甚至旁邊院子里的鄰居們,都深深地愛過她。
我不知道在這一百多條胡同中還有多少這樣的奶奶,但是我相信,會有許多。
80年代,我臨時離開胡同住到了三環(huán),期間一兩年回來一次,每回來一次都發(fā)現(xiàn)巨大的變化,呆幾天也會發(fā)現(xiàn)些小的變化。兩廣路一下子寬了一倍多;路南的開明戲院,也就是后來的珠市口電影院沒了。在這個電影院中,我曾消磨了幾年無聊的時光。那個時候的電影票五分錢一張,我的工資是42元,感覺不到看電影有太大的負(fù)擔(dān)。有一種夜場,從晚上九點一直放映到第二天六點,我每個周六的晚上都在看這種夜場。
記不得具體時間了,只記得當(dāng)我看到珠市口電影院變成了工地時,我一下子傻了。后來,我在網(wǎng)上找拍過它照片的人,有一個大我一歲的先生,特意洗印了一大張彩色照片,裝裱好給我。他說,他會將這張照片送給所有我們同齡的、在這兒看過電影的人。
一個社區(qū)的公共建筑,特別是一個上世紀(jì)30年代起就成為這一片居民文化消費的共有的建筑,與居民的愛好、居民的生活緊密相連。此時它不僅僅是一座建筑,也成了“老奶奶”,在我們的心里揮之不去,何況我們不會有人“揮之”。
也許,正是因為這座建于1937年的老影院的消失,使我開始關(guān)注全國各地的老影院及至老祠堂、老會館、老店鋪、老房子、老街區(qū)。
2003年,我開始仔細(xì)地“觀”我居住了幾十年的這一片胡同,從一條胡同走到另一條胡同,推開一扇扇大門,與這些老鄰居們聊天。他們指給我看:那兒漏雨了,那兒換了磚瓦,誰家搬走了,誰家搬回來了。我問一個兒時伙伴,你愛這兒嗎?他說:“你說我憑什么不愛?”作家張潔女士說過,“愛是不能忘記的”。是的,憑什么不愛?
走在蘇州的平江路,走在襄陽漢江邊上的老碼頭傍的陳老巷,走在天津的老租界區(qū),走在陜西深山的唐陵古道,看著蒼茫暮色中的枯草,看著新的春天中的楊柳……走過的,看過的,想過的,所有價值評判的坐標(biāo)似乎就在眼前這座“前門樓子”身上。
前門、大柵欄、鮮魚口,你們就是我的過去。每當(dāng)迷茫的時候,我總會來這兒找到方向。晚安,我的前門,我的大柵欄,我的鮮魚口及我的祖先與我的祖國。我想,一個沒有歷史的人或者國家,將看不到未來。
(作者張金起,作家,近年從事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hù)工作,倡導(dǎo)成立了“老北京拍記隊”與“中國記憶網(wǎng)”,著有《海峽兩岸的尋找》、《八大胡同塵緣舊事》等。)
□編輯郭鐵□美編徐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