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剛

(廣東揭陽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外語系，廣東 揭陽 522000)

中國佛教源自印度，在唐代臻于鼎盛，唐朝帝王自稱是道教教祖老子的后裔，尊崇道教，但實際上是采取道佛并行的政策，韓愈因為直諫迎佛骨而得罪唐王，“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據(jù)說唐太宗在起兵抗隋、清除割據(jù)、平息騷亂時，曾得僧兵之助，他即位后下詔在全國“交兵之處”建立寺剎，并在大慈恩寺設(shè)譯經(jīng)院，派高僧玄奘西行印度取經(jīng)——這是《西游記》的由來：純官方話語權(quán)敘述。但大眾在欣賞這個以保證官方話語權(quán)為目的的取經(jīng)故事時，老少皆宜，笑聲不斷：或笑孫悟空的頑皮，或笑豬八戒的粗笨，還有笑唐僧的古板、神仙的世俗等。其實這一系列的陰差陽錯、滑稽可笑、幽默可愛的人物或事件背后，暗合著巴赫金的狂歡化詩學理論，西行取經(jīng)就是某種意義上的一路狂歡。巴赫金認為：“狂歡節(jié)，是人民大眾以詼諧因素組成的第二種生活，這是人民大眾的節(jié)慶生活?！雹僭诖祟惓錆M歡笑的全民狂歡《西游記》的“第二種生活”中，全民參與，充滿歡笑，高尚的主題、宗教的清律、嚴肅的制度都不復存在，而等級、宗教、崇高一次次被摒棄，神圣、權(quán)威一次次被“脫冕”，當以狂歡化的視角來看待作品中的世界、神靈與世人時，嚴肅正統(tǒng)的權(quán)威官方世界只剩下戲擬、調(diào)侃、反諷、嘲笑的碎片。

一、二元對立

巴赫金狂歡化詩學代表了一代俄羅斯知識分子的人文傳統(tǒng)與思想在特殊的年代尋找突圍的縫隙和表達的空間?？駳g詩學就是在這種特殊士壤與現(xiàn)實基礎(chǔ)上得以生成的，表現(xiàn)出兩種生活、兩種語言、兩種文化這三個二元對立因素。巴赫金是在官方話語與民間話語的二元對立中展開思考的。官方話語無趣，充滿了空洞的說教、陳腐的觀念與僵硬的道德指令，它嚴肅、呆板、假正經(jīng)與故作威嚴，經(jīng)過了權(quán)力的滲透與整合，不可避免地制造出某種全社會的緊張氣氛和民眾的恐懼心理。

為天下蕓蕓眾生，歷盡千辛萬苦、遠涉千山萬水的取經(jīng)更是一個二元對立的故事。對于取經(jīng)，用官方語言、權(quán)威的表達方式是：“如來講罷，對眾言回‘我現(xiàn)四大部洲，眾生善惡，各方不一：……我西牛賀洲者，不貪不殺，養(yǎng)氣潛靈，雖無上真，人人固壽；但那南贈部洲者，貪淫樂禍，多殺多爭，正所謂口舌兇場，是非惡海。我今有三藏真經(jīng)，可以勸人為善’。 諸菩薩聞言，合掌皈依，向佛前問曰：‘如來有哪三藏真經(jīng)？’如來曰：‘我有法一藏，談天；論一藏，說地；經(jīng)一藏，度鬼。三藏共計三十五部，該一萬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是修真之徑，正善之門。我待要送上東土，叵耐那方眾生愚蠢，毀謗真言，不識我法門之要旨，怠慢了瑜迦之正宗?！雹谌鐏砩頌槲鞣椒鹄希淼氖枪俜綑?quán)威。他金口玉言，說南贈部洲是口舌兇場，是非惡海，而自己有三藏真經(jīng)，可以勸人為善，想永傳東土，勸他眾生！這是何等崇高的主題，何等神圣的使命！只有廣結(jié)善緣，普度眾生的菩薩才能做到。但只要用巴赫金的狂歡化詩學理論為武器，剝離那宗教的外衣和清律的遮蔽，在狂歡化詩學的視域中，就會發(fā)現(xiàn)等級、宗教、崇高將不復存在，神圣、權(quán)威將被“脫冕”。這段話中，如來夾雜私心，滿口胡言，普度眾生，竟然只是為了一己之私。

因為四大部洲的情況根本就不是如來講的這個樣子。西牛賀洲，如來自己揚言是“不貪不殺，養(yǎng)氣潛靈”，其實是妖魔亂世，強盜橫行。唐僧四人西行路上，到萬壽山五莊觀就是西牛賀洲了，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就算是靠近靈山都是如此，比如：玉華縣的獅子精、金平府的犀牛怪、百腳山下的蜈蚣精、銅臺府搶劫寇員外家的強盜……，太多太多了。至于如來想送經(jīng)過去普度眾生的南瞻部洲，如來描述是“貪淫樂禍，多殺多爭，正所謂口舌兇場，是非惡?！?。可唐僧四人一路西來，所有的國家無不稱贊南瞻部洲的大唐是“天朝上國”“中華大國”，十分景仰，歷史上也是著名的“貞觀之治”。如來之所以說謊，歸根到底還是為了私利：他想把自己的佛教思想遠播“東土”，因為東土大唐“天高地厚，地廣人稠，……，(但是)不遵佛教，不向善緣，不敬三光，不重五谷”③。人多物多錢多，但又不敬佛祖，如來不甘心失去這么大的潛在市場才想傳經(jīng)過去的！但如來又怕把“經(jīng)”送去后被人輕視了，才千方百計讓東土大唐派人歷盡艱辛來“取真經(jīng)”，這叫“欲擒故縱”。這所有的一切，悟空也看出了端倪。過獅駝國時，悟空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沒能斗贏大鵬精，不禁心灰意冷：“悟空凄凄慘慘的，自思自忖，以心問心道：‘這都是我佛如來坐在那極樂之境，沒得事干，弄了那三藏之經(jīng)！若果有心勸善，理當送上東土，卻不是個萬古流傳？只是舍不得送去，卻教我等來取……’”④

更有意思的是：如來明明答應傳給東土大唐“三藏”真經(jīng)，但等到唐僧師徒來取經(jīng)時，卻只給了一藏之數(shù)，“如來吩咐阿儺、伽葉：‘將我那三藏中，三十五部之內(nèi)，各檢幾卷與他，教他傳流東土，永注洪恩?！卑?、伽葉心領(lǐng)神會，“在藏真經(jīng)，共三十五部，各部中檢出五千零四十八卷(合一藏之數(shù))，與東土圣僧傳留在唐?！雹莞猩跽?，一些重要的經(jīng)文，如總數(shù)一百卷的《金剛經(jīng)》《法華經(jīng)》分別才傳了一卷、十卷給東土，東土之人如何拿這百里挑一、十里挑一的經(jīng)文來普度眾生，如來是不管了。堂堂佛祖，說話也不算數(shù)，說好的“三藏”成了“一藏”，重要的經(jīng)文百里挑一，這和世俗無賴有何區(qū)別？難怪巴赫金說：“國王和小丑生來都是同一命?！雹拊凇段饔斡洝分?，如來的滿口善言、普度眾生就好似給國王加冕，而暗中的包藏私利、最終的言而無信好比是脫冕?！斑@種狂歡式的加冕和脫冕，意指著任何制度、任何神圣、任何權(quán)威都有令人發(fā)笑的相對性，使一切被神圣化、崇高化的東西脫離等級森嚴、消除了神圣權(quán)威，瓦解官方的、庸俗的主流意識，實現(xiàn)了身份與對話的平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自由的、平等的、民主的精神。”也難怪悟空大鬧天宮時喊出了“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口號。

二、話語的狂歡

《西游記》大膽地用喜劇的語言把嚴肅的宗教題材作品從虔誠、嚴肅、高雅、禁忌中解放出來，打破語言上的“邏各斯”中心主義，用民俗化的廣場語言、戲謔的時尚語言來象征、模擬、諷刺、幽默現(xiàn)實?！斑@樣的言語擺脫了規(guī)則與等級的束縛以及一般語言的種種清規(guī)戒律，而變成一種仿佛是特殊的語言，一種針對官方語言的黑話。”⑦

唐僧師徒十三年跋山涉水，來到靈山求經(jīng)，本來是一件隆重、神圣、嚴肅、高潔之事，可這真經(jīng)的主人——如來卻縱容手下——阿儺、伽葉索要賄賂。沒有錢財，阿儺、伽葉就用白紙來糊弄唐僧師徒，直到唐僧送出從長安帶來的紫金缽，阿儺、伽葉才拿出真正的經(jīng)書。對此，直性子的悟空在如來的大雄寶殿叫嚷對質(zhì)時，如來不僅毫無愧疚之意，一方面護短手下，玩弄文字游戲說什么：白本者，乃無字真經(jīng)也，倒也是好的。真是話語權(quán)在手，就可以混淆黑白。一方面他大言不慚親口承認：“經(jīng)不可輕傳，亦不可空取……曾將此經(jīng)在舍衛(wèi)國趙長者家與他誦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平安，亡者超度，只討了他三斗三升米粒黃金回來。我還說他們忒賣賤了，教后代兒孫沒錢使用?！雹嗾b一次收費三斗三升米粒黃金如來還覺得不合算，一副生意人的斤斤計較，利益至上，哪有半分慈悲為懷！這些言語，在《西游記》中就成了“特殊的語言，一種針對官方語言的黑話”，來象征、模擬、諷刺、幽默現(xiàn)實生活，真是滿口的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故事發(fā)展到這里，無不讓人笑破了肚皮，笑岔了氣。這種帶有狂歡色彩的笑能讓觀眾暫時脫離現(xiàn)實生活的束縛和困擾，從而獲利一種心里的解脫，一種壓迫被移除的快感。“狂歡式的笑的特性在于‘與自由不可分離的和本質(zhì)的聯(lián)系’。它顯示了人們從道德律令和本能欲望的緊張對峙中所獲得的自由?！雹?/p>

不但如來，文本中其他神仙大多如此，其神圣的面具下都有著令人發(fā)笑的靈魂，所以說：菩薩妖精，妖精菩薩，本為一體，以出場較多的觀音為例。文本第十二章，玄奘主持“水陸大會”，替唐太宗超度那些地獄里不能超生的亡魂，觀音化身為疥癩游僧來觀看，而法師(玄奘)在臺上，念一會兒《受生度亡經(jīng)》，談一會兒《安邦天寶篆》，又宣一會兒《修功卷》。觀音就近前來，拍著寶臺，厲聲高叫道：那和尚，你只會談小乘教法，可會談大乘乎？一個“拍”字，一個“厲聲高叫”，可見當時觀音毫無救苦救難之菩薩風范，全然氣急敗壞，這是為什么呢？因為玄奘念的經(jīng)是小乘佛法，而觀音要傳的是大乘佛法，這不是一家人啊。觀音只好當眾表態(tài)，拍著臺子說玄奘講的經(jīng)“度不得亡者超生，只可渾俗和光而已”，這不是說玄奘在欺騙世人，在欺君嗎？這也把世俗高僧玄奘和佛門菩薩觀音置入悖論之中——二人必有一人說謊——到底誰在騙人？

第十三回《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玄奘路過雙叉嶺，被猛虎襲擾，劉伯欽出手相救，因此留宿劉伯欽家。第二天是劉伯欽父親周忌，劉家就請玄奘做點佛事。第二天，玄奘“先念了凈口業(yè)的真言，又念了凈身心的神咒，然后開《度亡經(jīng)》一卷。誦畢，伯欽又請寫薦亡疏一道，再開念《金剛經(jīng)》、《觀音經(jīng)》……”玄奘超度死者，用的必然是自己認為最有效、最熟悉的經(jīng)文。他第一念的經(jīng)是《度亡經(jīng)》，這就是前一回在“水陸大會”上首先念的《受生度亡經(jīng)》，而且這本經(jīng)書在第三十五回又出現(xiàn)了一次，這一次的名字成了《受生經(jīng)》。好好一本《受生度亡經(jīng)》，卻被作者拆成《度亡經(jīng)》和《受生經(jīng)》，其實是同一本經(jīng)文，他特意用了個拆字障眼法，而且是有意的欲蓋彌彰！這一伏筆旁擊，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筆法實在是太妙。玄奘念的小乘佛法的經(jīng)是能夠消解罪業(yè)，超度亡魂的！而且作者還特意安排伯欽父親托夢給三個親人，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強調(diào)！既然小乘佛法也能超度亡魂，那在“水陸大會”臺前，說謊的就是觀音菩薩。觀音也是為了如來，不得不說謊，他不把玄奘的小乘佛法說得一錢不值，別人怎么會穿過千山萬水去取如來的大乘佛法。

“到了后現(xiàn)代主義階段，文化已經(jīng)完全大眾化了，高雅文化和通俗文化、純文學與通俗文學的距離正在消失。”⑩《西游記》正是這樣一部游走在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高雅文化和通俗文化、純文學與通俗文學、神圣和世俗、高尚和下流之間的大眾狂歡，只不過大多情況下是用正話反說，反話正說，伏筆旁擊的話語逸出罷了。

三、思維方式的顛覆

巴赫金的狂歡化詩學是一種思維方式的顛覆，他從不主張以一種力量、一種聲音壓倒其對立面，成為新的權(quán)威，新的中心，他承認處于邊緣的力量、聲音有其獨特的價值。只有在狂歡節(jié)這一特定的氛圍中，現(xiàn)有的秩序才得以消失，人的自由精神和放縱的欲望才得以體現(xiàn)。因此狂歡節(jié)的秩序是一種對現(xiàn)有秩序的顛覆和否定。放在《西游記》中，其最高尚、最神圣的取經(jīng)事件其實可以用最世俗、最放縱的觀點來解構(gòu)、顛覆和否定。從取經(jīng)的第一男主角玄奘出發(fā)，換個角度來解構(gòu)這事，會有顛覆的效果：并不是權(quán)威的官方語言說法，玄奘是舍己為人、為君分憂、為民解愁，他是被逼上梁山不得不去取經(jīng)。

在“水陸大會”的臺前，玄奘和觀音就能不能超度亡魂展開了一場十分激烈的佛法辯論賽。觀音見理論上無法說服大唐人，只好現(xiàn)出菩薩真身來！而且還特地在空中停留多時，時間長到吳道子可以依樣作畫。要知道，觀音來長安尋找取經(jīng)人時可是悄悄進村的。當時觀音和木叉化身兩個疥癩游僧，暫住長安的一座土地神祠，吩咐長安的土地和城隍等小神：汝等切不可走漏一毫消息。我奉佛旨，特來此處尋訪取經(jīng)人。借你廟宇，暫住幾日，待訪著真僧即回。要知道，去西天取經(jīng)是驚天地、動鬼神、奪造化的一件大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觀音本想干得神不知鬼不覺。

菩薩真身一現(xiàn)，玄奘無話可說，他不可能說菩薩在騙人啊！有誰會相信啊！所以等唐太宗問：誰肯領(lǐng)旨上西天拜佛求經(jīng)時，玄奘立馬站了出來。因為一來他被太宗封了高官——都僧綱；二來他收了太宗價值七千兩銀子的袈裟和錫杖；三來觀音菩薩現(xiàn)身，說玄奘在“水陸大會”上講的小乘佛法不能度鬼，那玄奘就有欺君之罪！玄奘不站出來去取西經(jīng)，可能是死路一條！

玄奘接下取經(jīng)的差事，回到洪福寺，在和幾個徒弟的談話中也流露了真意：大抵是受王恩寵，不得不盡忠以報國耳。這說的是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軟。而關(guān)鍵是觀音說謊騙大家，玄奘吃了啞巴虧卻沒法子講清楚。所以徒弟問玄奘何時取經(jīng)回來時，玄奘只能是模棱兩可：或三二年，或五七年。這說明玄奘自己既沒把握也沒決心，只是先應付了眼前再說！而更有意思的是，到第二天唐太宗為他送行，臨出去時問他“幾時可回”時，玄奘一點也不模糊，用非?？隙ā⒎浅８纱嗟陌藗€字回答：只在三年，徑回上國。同一個玄奘，面對徒弟們時：或三二年，或五七年，沒個定準。面對太宗：只在三年！玄奘還是高僧呢！這臉也變得太快！這話說得太滑稽可笑、太狂歡化了！當然，他昧心說三年，是為了安太宗之心，應付眼前！如果臨行前玄奘照實說不知多少年才能回來，說不定太宗龍顏大怒，立即換人了。

在中世紀的歐洲，各種宗教儀式是虔誠、隆重、神圣的，而世俗化的民間節(jié)日圣誕節(jié)、復活節(jié)等則帶有強烈的狂歡節(jié)色彩，此時，所有民眾都擺脫了日常生活中的戒律清規(guī)，連基督教僧侶們也停止了日常的課業(yè)，徹底解脫，狂吃狂飲，一道狂歡，《西游記》就是中國神仙們的狂歡故事。在這大眾狂歡中，原有的天、地、人、神、鬼秩序才得以消失，自由精神和放縱的欲望才得以體現(xiàn)。傳經(jīng)的人為的是自己地盤的擴大，取經(jīng)的人是給別人逼得沒辦法！而對原本嚴肅性宗教題材的解構(gòu)，讓“狂歡化”成為《西游記》的內(nèi)在特性之一：神仙也會說謊，唐僧并非完人。這種狂歡節(jié)的秩序是一種對現(xiàn)有秩序的顛覆和否定，是以一種獨特的感覺視角體驗時代，從中可以感受到紛繁萬狀的生活原生樂趣，將人類的生命力推向了極致，或許這也是《西游記》這部古怪離奇的小說可以和《紅樓夢》并列為四大名著的原因之一吧。

注釋：

①⑥⑦(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6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03頁，第227頁，第214頁。

②③④⑤⑧吳承恩：《西游記》，岳麓書社，1987年，第51頁，第78頁，第595頁，第751頁，第750頁。

⑨夏忠憲：《巴赫金狂歡化詩學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48頁。

⑩(美)弗·杰姆遜：《后現(xiàn)代主義與文化理論》，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1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