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亮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新時期以來中國當代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的發(fā)展與變化,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對英美“新批評”的引進和接受。但也毋庸諱言,我們在引進和接受“新批評”的過程中,卻存在著“觀念至上”的傾向。這一傾向,嚴重制約和影響了我們對“新批評”的理解、接受和運用。
所謂“觀念至上”,是指我們在文學理論研究和文學批評活動中,在理解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文學理論與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理論與文學欣賞等諸多關系方面,人為地、不適當地拔高文學理論的地位,以為文學理論可以指導文學創(chuàng)作、可以指導文學批評,更可以指導文學欣賞。這一觀念,根深蒂固、由來已久,并一直支配著我們的理論生活。例如,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主題先行”,文學批評活動中的“引經據典”和對一些新潮理論的生搬硬套等等,都是“觀念至上”的不同表現(xiàn)。
新時期以來,國內“新批評”譯介中的“觀念至上”傾向,主要表現(xiàn)為:過度重視對“新批評”批評理論的譯介,有意無意忽略了其批評實踐的重要性。
我們知道,“新批評”早在20世紀20年代末就引進到中國,于40年代受到高度關注并產生了積極影響;新時期以來,“新批評”開始了第二輪在中國的“旅行”,并充當了西方當代文學理論入駐中國的“急先鋒”。
拒統(tǒng)計,從上世紀80年代至今,有14種“新批評”代表性著述陸續(xù)以中譯本的形式與大陸讀者見面,它們分別是:韋勒克與奧·沃倫合著的《文學理論》(1984)、布魯克斯與潘·沃倫編著的《小說鑒賞》(1986)、布魯克斯與維姆薩特合著的《西洋文學批評史》(1987)、趙毅衡編選的《“新批評”文集》(1988)、史亮編選的《新批評》(1989)、韋勒克著的《批評的諸種概念》(1988)、艾略特著的《艾略特詩學文集》(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艾略特著的《基督教與文化》(1989)、瑞恰慈著的《文學批評原理》(1992)、艾略特著的《艾略特文學論文選》(1994)、燕卜蓀著的《朦朧的七種類型》(1996)、蘭色姆著的《新批評》(2006)、布魯克斯著的《精致的甕》(2008)以及艾略特五卷本的《艾略特文集》(2012)等。上述14種“新批評”譯作中,影響最大、引用率最高的當屬趙毅衡編選的《“新批評”文集》(2001年,該書又在百花文藝出版社再版)。
可以看出,這14種譯本里面,“新批評”的批評理論占據了11種之多,而“新批評”的實踐范例,只有《小說鑒賞》(1986)、《朦朧的七種類型》(1996)和《精致的甕》(2008)3種。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為“新批評”贏得重大聲譽,也是其“細讀式批評”中影響最大的批評實踐——《理解詩歌》,直到目前為止,仍然沒有完整中譯本。
“新批評”在中國已有80余年的歷史,但客觀地說,它的實際影響一直不大。“新批評”方法,還沒有真正融入中國大學的文學教育。我們對“新批評”的理解,更多是“標簽式”的概括,對其批評理論缺乏深刻理解,對其批評實踐更是一知半解。“新批評”研究專家趙毅衡著文指出:“20世紀90年代以來,新批評的研究在中國向縱深發(fā)展,漸漸融入中國文論的基礎。在當今學界推進批評理論的努力中,重估新批評在中國的歷史是很有必要的。”[1]青年學者姜飛也認為:“新批評正在切實地影響中國文論,但是,只有在經歷了中國學者深刻的研究、領會和改造之后,只有在中國的文學批評實踐和文學教育開始貫徹其精神之后,新批評才能真正參與建構中國文論的新秩序?!保?]對此,有學者解釋說,“新批評”在中國雖然傳播時間早、時間跨度長,但它與馬克思主義文論、與中國古代文藝思想之間存在著的異質性,決定了其在中國始終處于邊緣化的境遇和對中國文論仍未產生過積極而重要的影響。[3]這種分析,充分注意到了“新批評”與中國古代文論、與馬克思主義文論的“異質性”關系,似乎可以解釋“新批評”在中國的邊緣化命運。但筆者以為,“新批評”在中國的邊緣化命運,還可以從新時期以來“新批評”在中國的譯介里得到解釋。新時期的“新批評”譯介,并不是一種抽象的行為和思想,而是要具體體現(xiàn)為對“新批評”經典文本的選擇與編排(側重于理論文本還是實踐文本),也體現(xiàn)為譯介者和引進者的學術旨趣(側重于對其理論觀念的撒播,還是對于中國文學問題的思考),更體現(xiàn)了我們對于原有理論的態(tài)度(是證明外來理論的正確性,還是對其進行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等等。所有這些方面,都顯示了譯介者、研究者的理論旨趣和學術追求。也許,正是這些主觀原因,才可以從根本上解釋,“新批評”何以在中國長期被邊緣化。
我的觀點是,“新批評”譯介中的“觀念至上”傾向,才是導致其在中國“始終處于邊緣化的境遇和對中國文論仍未產生過積極而重要影響”的根本原因。
新時期以來對“新批評”的引進,趙毅衡無疑做出了重大貢獻。趙編《“新批評”文集》在介紹“新批評”的基本理論、基本觀念方面,國內無出其右者。正是趙毅衡先生編選的《“新批評”文集》(選文29篇)一書,深刻地影響了國內“新批評”研究的基本走向與研究格局。史亮編選的“新批評”論文集《新批評》(選文11篇)一書,也值得注意。
必須指出,由于當時普遍存在著的“觀念至上”傾向,無論是趙編《“新批評”文集》還是史編《新批評》,在文本的選擇方面,都明顯存在著選譯新批評理論文本居多、批評實踐文本偏少的傾向?!丁靶屡u”文集》一書共收入“新批評”代表性文章29篇,其中“新批評派的細讀式批評”僅有5篇,不到選文總數的五分之一;史編《新批評》一書,收入“新批評”代表性文章11篇,其中批評理論8篇,批評實踐僅3篇。而且,兩書選譯的的批評文本(無論是小說批評文本,還是詩歌批評文本),往往又殘缺不全。
英文原版中,布魯克斯、沃倫編著的《理解詩歌》和《小說鑒賞》兩本書,就體例而言,特色極為鮮明:兩書的每一章均有前言,各章又選有若干經典文本,每一個文本之后均有分析文字。這些分析性文字,在《理解詩歌》中,是由兩部分內容構成:一是不帶標題的分析性文字,二是“問題”(Questions);在《小說鑒賞》所選小說文本后面,也是由兩部分構成:一是不帶標題的分析性文字(DISCUSSION),二是若干道思考題。可以看出,在《理解詩歌》和《小說鑒賞》中,布魯克斯、沃倫都特別向讀者、也是“向自己提出一些誘導性的問題”。這些“問題”,或多或少,有長有短,突出反映了布魯克斯、沃倫在文本批評中的“問題意識”;在他們在那里,這些“問題”絕對不是可有可無的擺設,而是充分體現(xiàn)了“新批評”實踐家的批評觀念、批評方法,體現(xiàn)了他們對于理論研究和批評實踐關系的認真思考和嚴肅態(tài)度,甚至還彰顯了他們何以將理論原則轉化為可操作性的方法的具體步驟。布魯克斯和沃倫曾談及,為什么在小說文本分析的過程中,設計了那么多數量不等、容量也大小不一的“問題”。他們說,“這些問題不應當只涉及小說的要旨,而且要涉及到它所采用的辦法,因為,我們早已了解,這兩方面是密切相關的,事實上,它們往往都是對同一事物,也就是對小說本身要看到的一些方面。不過,除此之外,對于人物和情節(jié),也有必要力求運用想象力來感受?!保?](484)但非常遺憾的是,前文提到的兩個選本——趙毅衡編選的《“新批評”文集》和史亮編的《新批評》,只保留了其直接分析性的文字,卻不約而同地刪去了布魯克斯、沃倫批評實踐中最有特色的“問題”和“討論”部分,甚至正文中提出的問題也毫不猶豫地刪去了。比如,趙毅衡《“新批評”文集》所選譯的《克里奧帕特拉的悲悼》(趙毅衡譯)和《邪惡的發(fā)現(xiàn)——〈殺人者〉分析》(萬培德譯)兩篇文章,布魯克斯、沃倫原文提出的四個問題均未譯出;史亮《新批評》所選譯的《論〈紀念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論〈殺人者〉》等,對原作者提出的三個問題,也未譯出。
先看布魯克斯、沃倫在分析《紀念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時提出的問題:
1.如果用第三人稱的視角來寫這篇小說,將會有何種難處?
2.愛米麗小姐選中被人們輕蔑地稱為“北方佬,一個拿日工資的人”作為自己的情人,為什么說這種舉動是意味深長的?
3.就其一般的象征性意義,回顧一下《年輕的布朗大爺》和《殺手》這兩篇作品,能不能說現(xiàn)在這篇小說也像那兩篇一樣,具有更為普遍的意義——即對當前社會提出了一種象征性的批評?若是,你又如何對此加以論證?[4](285)這里,第一個問題,是從敘事學角度提出的。這個問題的設置表明,在布魯克斯、沃倫看來,小說作品視角的選取,對小說意義的表達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它直接影響了意義的設定與主題的傳達;第二個問題,是針對小說細節(jié)暗含的愛米麗小姐的性格及小說的主旨提出的;第三個問題,是采用了視野開闊的比較研究法提出的(而且,比較法一直貫穿于許多問題的思考和發(fā)問之中)。因此,就這三個問題的質量看,其提問角度之專業(yè)、研究視野之開闊,說明這三個問題的設計決非可有可無、可譯可不譯。
接下來,我們再看一段引文。下面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65首)中的一節(jié):
哦,夏天蜂蜜般的呼吸怎能抗得住
槌打的日子的災難性的圍攻。
如果我們缺乏想象力,誤解了詩人在創(chuàng)造意象的過程中的賦意方式,那我們得到的將是一堆毫無用處的信息?!叭兆印笔菚r間、時代的轉喻,正如勒內·韋勒克和奧斯汀·沃倫所指出的那樣,“時間和時代又被隱喻為對一座城池的圍困和攻城槌來攻擊之。是什么抗得住這些攻擊呢?是青春,象城池般、或城池的統(tǒng)治者般堅定的青春,青春還被隱喻夏天,說得更確切些是被隱喻為夏天芳醇的氣息;夏季百花的芬芳之于大地正如甘甜的呼吸之于人體。這是一種以部分或附屬部分來比喻全體的方法。倘若人們試圖要把槌擊的圍攻和人的呼吸齊整地納入一個意象中,那就會顯得擁擠滯重。比喻的運動是迅速的,因此是省略的?!边@段評論的要點在于:讀者不要企圖把孤立分散的信息生硬地塞進一個意象之中,倒是應當接受那些快速的、跳躍的和關于思想和(或)情感的暗示。
布魯克斯、沃倫對莎士比亞《克里奧帕特拉的悲悼》的分析中,主要討論和比較了詩人使用和發(fā)展意象的兩種方法:第一種,“詩人給的意象互相連貫,形成一個整齊的序列”,“這種方法的標記就是延續(xù)性和意象使用上的自我連貫性?!迸c第一種“意象使用法”的“連貫性”不同,第二種意象使用方法是創(chuàng)造一種“mixed metaphor”(漢譯一般為“混合隱喻”,趙毅衡譯為“錯逆比喻”),其“主要特點在于不連續(xù)性。每個意象都靠其與思想主線的個別關聯(lián)而立足?!?/p>
上述這段引文,是布魯克斯、沃倫在分析了莎士比亞《克里奧帕特拉的悲悼》后提出的第三個問題(共三個問題)。這個問題提示讀者,莎士比亞《克里奧帕特拉的悲悼》中的意象使用方式,與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65首一樣,是一種“混合隱喻”或“錯逆比喻”,我們不要試圖把本來跳躍的、不連貫的、不同的意象硬是塞在一個意象之中。應該說,這第三個問題的設置,既進一步強調和強化了莎士比亞詩歌創(chuàng)作中意象使用上的“不連貫”的特點,又指出了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意象使用上的不連貫性,是一個值得注意的、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提醒讀者和批評家在分析詩歌意象時,不要一味地強調詩歌意象使用上的“自我連貫性”。
但非常遺憾的是,上述兩個示例中的布魯克斯、沃倫批評實踐中最有特色的“問題”部分,國內選本的編譯者卻不約而同地把它們刪去了。
可以說,呈現(xiàn)在中國讀者的面前的“新批評”,只能說是經過了刪節(jié)之后的“節(jié)本”。這樣的選本(或稱“節(jié)本”)造成的后果是:首先,直接影響到國內學者對“新批評”總體面貌的理解,誤以為“新批評”的主要貢獻是在其理論表述和批評觀念上。其次,使得國內的“新批評”研究,對其理論有著濃厚興趣,或發(fā)掘其哲學基礎,或關注其“文學性”,或側重其理論本身和各種外緣之聯(lián)系等等而對“新批評”批評實踐(包括詩歌批評實踐和小說批評實踐),缺乏應有的研究。第三,近年出版的各類教科書也頗受選本影響,編著者大多習慣于給新批評“貼標簽”,并因襲了選本對“新批評”的一些誤解(認為“新批評”是一種狹隘的形式主義文論;“新批評”的文本分析被認為是一種只適合于詩歌文本的批評實踐等等)。實際上,作為一種批評實踐的“新批評”,正是憑借其在詩歌批評、小說批評方面的實踐,才奠定了他們在西方文學理論、文學批評歷史上的不朽地位。
客觀地說,新時期以來國內學界的“新批評”譯介取得了很大成績。正是借助于“新批評”中譯本,國內文學研究的觀念、方法才煥然一新,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實踐才有了新的氣象和活力。但譯介中的不如人意也確實存在,那種“觀念至上”傾向,依然影響著我們對“新批評”的譯介、研究和運用。一種追新后的沖動,使得“新批評”理論與實踐并沒有被真正吸收和消化,便被“后起”的新潮理論所覆蓋。在不少人看來,“新批評”似乎已經過時了。幸運的是,仍有一批中國學者持續(xù)關注著“新批評”的譯介及其理論在中國的運用和實踐,趙毅衡、王富仁、孫紹振、王先霈、姜飛、張惠、胡燕春等,是這方面的佼佼者。但愿,他們的辛勤付出,可以換來“新批評”的真正“中國化”(或“本土化”)。
[1]趙毅衡.新中國六十年新批評研究[J].浙江大學學報,2012,(1).
[2]姜飛.英美“新批評”在中國“新時期”[J].學習與探索,2009,(5).
[3]代迅.中西文論異質性比較研究——新批評在中國的命運[J].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5).
[4][美]克林斯·布魯克斯,羅伯特·潘·沃倫.小說鑒賞[M],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6.
[5]雙引號中的引文出自韋勒克、奧斯汀·沃倫合著的《文學理論》(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222頁,其余文字為引者譯出,同時還參閱了布魯克斯、沃倫《理解詩歌》一書中的相關部分。
[6]趙毅衡.克里奧帕特拉的悲悼[A].“新批評”文集[C].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