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謝爾·埃斯普馬克 著 萬 之 譯
瑞典文學研究專輯
《失憶》*作者在新書發(fā)布會上的講演
〔瑞典〕謝爾·埃斯普馬克 著 萬 之 譯
《失憶的年代》是七部較短長篇小說組成的系列長篇,形成貫穿現(xiàn)代社會的一個橫截面。小說是從一個瑞典人的視角去觀察的,但所呈現(xiàn)的圖像在全世界都應(yīng)該是有效的。杰出的歷史學家托尼·朱特最近還把我們的時代稱為“遺忘的時代”。在世界各地很多地方都有人表達過相同的看法,從米蘭·昆德拉一直到戈爾·維達爾:昆德拉揭示過占領(lǐng)捷克的前蘇聯(lián)當權(quán)者是如何抹殺其祖國的歷史,而維達爾把自己的祖國美國叫做“健忘癥合眾國”。
伊萬·克里瑪(捷克作家)的想法表述得最為清楚:“現(xiàn)代人越來越生活在當下,過去就如一個黑洞,在那里一切都可以消失:英雄、罪犯、明星、無名的群眾。它們甚至是活生生地在那里消失,不像古代那樣,是當大限來到之時才消失?!边@種反映在《失憶的年代》第五卷《仇恨》里再現(xiàn),其時間角度大大縮短:一個政治家“在作蒼白無力的大選演講時消失”。“而我忘記我愛的人,而我的嘴唇上還有她的嘴唇留下的溫暖”。這也是全世界史學家和散文家們都觀察的重要現(xiàn)象。但是,把這個重要現(xiàn)象當作一個系列長篇小說的主線,這大概還是第一次。
在《失憶的時代》里,作家轉(zhuǎn)動著透鏡聚焦,向我們展示這種情境,用的是諷刺漫畫式的尖銳筆法——記憶在這里只有四個小時的長度。這意味著,昨天你在哪里工作今天你就不知道了;今天你是腦外科醫(yī)生,昨天也許是汽車修理工。今天晚上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前一個夜晚是和誰在一起度過的。當你按一個門鈴的時候,你會有疑問:開門的這個女人,會不會是我的太太?而站在她后面的孩子,會不會是我的孩子?這個系列里幾乎所有長篇小說,都貫穿著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親人或情人的苦惱。
問題在于,沒有記憶,沒有圍繞我們做的那些事情的巨大的語境,單獨個別的事物就無法固定下來。每種解釋這時就變得隨心所欲,路線都游移不定。對此有特別強烈的經(jīng)驗的就是第一部小說《失憶》里的那個官僚艾力克·克爾維爾。每次他試圖抓住什么的時候,反而會出現(xiàn)一種不確定性,一種無法聚焦的模糊。正是他要重新找到他所愛之人的嘗試,反而使得找到她更不可能了。
失憶是很適合政治權(quán)力的一種狀態(tài)——也是指和經(jīng)濟活動糾纏在一起的那種權(quán)力——可謂如魚得水。因為有了失憶,就沒有什么昨天的法律和承諾還能限制今天的權(quán)力活動的空間。你再也不用對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只要你成功地逃出了輿論的風暴四個小時,你就得救了。
這些聽起來是悲劇性的。但是連悲劇在這種存在中都變得不可能了,在這種存在里的價值等級已經(jīng)崩潰,沒有了高尚,也沒有了低下??藸柧S爾就注意到,“好像我們頭上的空間崩潰了,把我們壓在二維空間里,是一種沮喪不已的陰虱,在地球表面鬧劇版的模式里轉(zhuǎn)悠”。他發(fā)現(xiàn),“我們的生活變成了一個悲劇,沒有任何尊嚴,一種滑稽短片中的絕望”。批評家們在這些小說中尋找到黑色幽默,這正好回應(yīng)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
這個系列的七部作品都可以單獨成篇,也是對這個社會語境的七個不同的切入視角。第一個見證人——《失憶》中的主角——是一個負責教育的官僚,至少對這方面的災(zāi)難好像負有部分責任。第二個見證人是一個喜歡收買人心的報刊主編,好像對于文化方面的狀況負有部分責任(《誤解》)。
第三個見證人是一位母親,為了兩個兒子犧牲了一切;兒子們則要在社會中出人頭地,還給母親一個公道(《蔑視》);第四位見證人是一個建筑工人,也是工人運動的化身,而他現(xiàn)在開始自我檢討,評價自己的運動正確與否 (《忠誠》)。下一個聲音則是一位被謀殺的首相,為我們提供了他本人作為政治家的生存狀況的版本(《仇恨》)。隨后的兩個見證人,一個是年輕的金融巨頭,對自己不負責任的經(jīng)濟活動作出描述(《復(fù)仇》);另一個則是備受打擊被排斥在社會之外的婦女,為我們提供她在社會之外的生活狀況的感受(《歡樂》)。
《失憶的年代》在寫作過程中還有另一個名字,“一個反超人的喜劇”,是針對但丁《神曲》和巴爾扎克《人間喜劇》的文字游戲。在我的小說系列里,人就墮落到了人類的最底層。在這種地獄色彩的時代里的人物,確實落到了底,他們的恐懼、他們的欲望和內(nèi)在的破碎已經(jīng)大大具體化了。
這個系列每部小說都是一幅個人肖像的細密刻畫——但也能概括其生活的社會環(huán)境:好像一部社會史詩,濃縮在一個單獨的、用尖銳筆觸刻畫的人物身上。這是那些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如巴爾扎克曾經(jīng)一度想實現(xiàn)的目標。但這個系列寫作計劃沒有這樣去復(fù)制社會現(xiàn)實的雄心,而只是想給社會做一次X光透視,展示一張現(xiàn)代人內(nèi)心生活的圖片——她展示人的焦慮不安、人的熱情渴望、人的茫然失措,這些都能在我們眼前成為具體而感性的形象。
在《蔑視》中,那個老女人在醫(yī)院里看著她病床周圍堆積起來的垃圾:空紙箱、橘子皮、濕尿布、報廢的冰箱和豎立起來的床墊,所有這一切都是在一群嗡嗡不停飛來飛去的蒼蠅下面。這種垃圾堆,是她整個一生體會到的蔑視的具體化。以相同的方式,《仇恨》里的首相也發(fā)現(xiàn)自己被關(guān)閉在一個商場里。而商場是那些有錢人購物的地方,商場也是市場經(jīng)濟物質(zhì)化的體現(xiàn),在這里他感覺自己是被囚禁的,只有很小的活動空間。殺人犯變得那么多,擁擠在他周圍,具體呈現(xiàn)了他經(jīng)驗的仇恨,這是他長期以來就從許多方向牽扯到的仇恨。
這個長篇系列中的概況性模式是受到但丁《神曲》中貫穿地獄的漫游的啟發(fā)。但是,誰是那個漫游者呢?誰在這帶有鬼影國度色彩的社會里和一個個人物相遇呢?我的想法是讀者。正是對著讀者,我的每個人物在說出他們的獨白;正是這個讀者,每個人物都要抓住他,試圖說服他,或許還欺騙他,而首先是要把他抓住成為對話者,因此就能搞明白自己所處的境況。使得這些獨白成為可能的正是讀者的存在,使它們成為對話的正是讀者的回答。這七部長篇小說的真正主角,其實正是你。
補記:瑞典最大的早報《每日新聞》曾經(jīng)把《失憶的年代》稱為“二戰(zhàn)以后這個時代的散文藝術(shù)中最有說服力的社會批判性展示”。
二〇一二年十月二十三日
【譯者簡介】萬之,本名陳邁平,為長期居住在瑞典的中文作家、文學編輯和翻譯家。
謝爾·埃斯普馬克(Kjell Espmark),瑞典著名詩人、小說家、文學批評家,曾擔任斯德哥爾摩大學文學院院長,瑞典學院終身院士。
* 〔瑞典〕謝爾·埃斯普馬克:《失憶》,萬之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