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霞,劉 欽
(大連大學 歷史學院,遼寧 大連 116622)
日本學者的譚嗣同觀
魯 霞,劉 欽
(大連大學 歷史學院,遼寧 大連 116622)
在近代中國社會轉型的動蕩時期,譚嗣同以率直、果敢與堅毅的品格和行為展示于戊戌變法的政治舞臺,以敏銳的思維成書了時代性的《仁學》。由此,譚嗣同的思想脈絡與活動軌跡不僅受到了中國學者們的多視角研究,也引起了日本學術界的關注。在中國學術界,譚嗣同研究的思想理論層面與學術水平都達到了一定的深度。那么,日本學術界對譚嗣同的研究現(xiàn)狀又是怎樣的呢?在此,透過小野川秀美、高田淳、坂元ひろ子三位學者的研究,再現(xiàn)日本學者視野中的譚嗣同及其對譚嗣同的研究脈絡與特征。
譚嗣同研究;日本學者;時空思維;宏觀對比;細微考證
一
譚嗣同(1865-1898),字復生,號壯飛,湖南瀏陽人。在近代中國社會轉型的動蕩時期,不僅以率直、果敢與堅毅的品格和行為展示于戊戌變法的政治舞臺,更以中西多視角的信息和敏銳思維成書了時代性的《仁學》。因此,譚嗣同的思想脈絡與活動軌跡不僅受到了中國學者們的多視角研究,也引起了日本學術界的關注。在中國譚嗣同研究已有近百年的歷史,研究成果頗為豐富。2010年由湖南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中國學者賈維著述的《譚嗣同研究著作述要》一書,廣泛收集國內(nèi)外包括港臺地區(qū)在內(nèi)的各種有關譚嗣同的著述資料,并整理分類后進一步深入分析了各個時期譚嗣同研究的不同特點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力圖完整地概括百年來譚嗣同研究的學術成果,全面描述譚嗣同研究的歷史整體面貌。統(tǒng)觀中國境內(nèi)百年的譚嗣同研究狀態(tài),大都以《仁學》著作而展開的哲學思想與變法指導思想的一條線索和以戊戌變法獻身而展開的譚嗣同生涯與近代中國改革影響的另一條線索所進行的不同層次研究。那么,日本學術界是從怎樣的視角來研究譚嗣同?對譚嗣同又是如何描述的呢?
二
小野川秀美①小野川秀美(1908-1980),京都大學、奈良大學教授,研究中國晚清政治思想史,1982年編著《宮崎滔天全集》獲每日文化出版特別獎。,日本學術界研究中國近代思想史的權威學者之一。小野川氏在其代表性著作《清末政治思想研究》中,以《譚嗣同變革論》為專題、以近代中國社會改革為角度解讀了譚嗣同活動與思想的軌跡,分析了譚嗣同的變法與革新思想在近代中國歷史上的意義。
小野川氏認為,譚嗣同強烈的變法意識來自于中日甲午戰(zhàn)爭結局的刺激。亦即:中日甲午戰(zhàn)爭的結局促使譚嗣同思考滿族人對漢民族統(tǒng)治的真正動機、滿族統(tǒng)治中吏治軍政的極度腐敗現(xiàn)象、滿清統(tǒng)治下讀書人空虛的自負等現(xiàn)實情況。正是基于對這些現(xiàn)實問題的思考,譚嗣同強烈地認識到:除變法之外沒有挽救中國的任何途徑[1]。在譚嗣同的變法思維中,首先提到的是必須打破空虛的自負。因為自負是近代華夷觀念的另一種表象[1]160。通過上述考察,小野川氏著重提出了“復古”與“西學”是支撐譚嗣同變法思維的兩大中心要素。因為甲午戰(zhàn)爭的結局,促成了譚嗣同對“復古”與“西學”緊密而又不可分割之關系的深刻認識。按照小野川氏的描述,“清末的變法活動緣起于中國自身強烈地意識到列強侵略所帶來的威脅這樣一種中外交戰(zhàn)的歷史背景,所以強調(diào)由革新解除威脅,而非通過排外,成為清末變法論的特色。威脅越是強烈,諸項革新的實施變得越是緊迫。這正是中國清末變革論者們的探索方向,而譚嗣同正是這種變革論的極端典型,為了革新措施的有效實施,在需要積累資金和爭取時間的背景下甚至不惜以廣大的邊境領土來解燃眉之急”[1]163。在上述的視點下,小野川氏具體論述了譚嗣同的遷都、廢科舉等一系列革新方案。通過這些狀況層次的考察,提煉出譚嗣同與其他革新者的顯著區(qū)別在于:非依賴于政界要人,而是試圖通過自身籌辦的算學會等活動形成革新的基地[1]165,并迅速付諸實際的行為特征。
同時,小野川氏的研究中針對譚嗣同思想上的特征,也就一些思想要素進行了探討。諸如譚嗣同對宗教(包括佛教與基督教)、“公羊”和“大同”學說的關注,以及將三者有機地融于辯證的“華夷”思維、非矛盾體的“道器”之辯、革新之原動力的“心力”之說等,上述思想的合而為一,成為變革思想形成的進展方向。小野川氏認為:譚嗣同早期的變革思想是在師承王船山的“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道德實踐”,至《仁學》形成,譚嗣同的變革思想漸已升華。而反映在他的革新思維中就是:救人的根本是政治的革新,必須從科學與政治上著手,從卑賤到達高尚的思想;反映在其革新目標中則是:既有復興中國,又有賑濟人類之點[1]172。
小野川氏的《清末政治思想研究》,1960年3月獲得日本文部省成果刊行助成費,是京都大學文學部內(nèi)的東洋史研究會發(fā)行的研究型書籍,并作為京都大學文學科學生的教材來使用。由于該研究不僅具有學術價值,而且在研究方法上亦有獨到之處,1969年由東京的三鈴書房向全國刊行。全書由九個章節(jié)構成,介紹了包括譚嗣同在內(nèi)的清末時期變革思想。即:清末洋務派的運動;清末變法論的成立;康有為的變法論;譚嗣同的變革論;戊戌變法與湖南??;關于義和團時期的勤王與革命;清末思想與進化論;章炳麟的排滿思想;劉師培與無政府主義。譚嗣同研究的章節(jié)中便是在嚴格分析第一手書信,并充分考證史實的基礎上來使用和解讀史料的。在譚嗣同研究的附記中,特別記載了引用中國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譚嗣同全集》和上海出版社的《譚嗣同真跡》史料時的年代問題。指出史料中年月日記載不全之處,并分別予以考證、注解和說明。例如,對《思緯壹薹短書-報貝元徵》全集389-430頁,原文的末尾中雖有“甲午秋七月譚嗣同謹上”,但只有年月,沒有日期。且甲午年(1894年)應為乙未年(1895年)的誤記,并對此作了訂正[1]166-179。
中日兩國在地理上一衣帶水,在歷史上往來不斷,但日本史學界的研究熱點卻是歐洲史學,正像為小野川秀美著作兩次撰序的日本著名佛學研究家塚本善隆之序文所言“彼國從歷史和地理上都是無法分割開的、最親近的鄰邦,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事實,然而彼國卻被置于最為疏遠的關系當中[1]1。”在這樣的研究環(huán)境中,小野川氏卻對中國的歷史情有獨鐘。他明確自己的學術研究方向是:要在清末到中華民國,從中華民國到中華人民共和國這一中國歷史的進程之中,尋找作為近代思想源點的代表人物,熟讀他們的作品,透視近代的中國社會。由此,以閱讀康有為、譚嗣同、章炳麟的原作文集出發(fā),梳理近代洋務論、變法論、改革論、革命論的思想變遷便成為小野川秀美的研究思路。如此的研究思路還引導了他展開了《民報》的索引編輯這樣一份龐大而又繁瑣的工作(對此,中國學者湯志鈞于1982年8月2日在《光明日報》發(fā)表了《小野川秀美和〈民報索引〉》的文章作過介紹)
倡導中國近代史的研究應立足于世界史的關聯(lián)之中,再予以考察研究的日本另一學者高田淳②高田淳(1925-2010),日本學習院大學教授,精通中國語言研究、中國思想史研究。,在《中國的近代與儒教》一書中,以“墨子與耶穌—譚嗣同”命題,從“盡己”與“任俠”兩個中心思想點描述了將人生奉獻于近代中國戊戌變法運動中的譚嗣同形像,并在三個方面對其進行了比較研究。
第一,譚嗣同與歐洲歷史上耶穌殉教的意義比較。高田氏認為:如果說耶穌的殉教為歐洲的近代奠定了思想與歷史上的意義,那么,以“盡己”和“自盡”思想貫穿于人生的譚嗣同,在中國的近代也同樣奠定了思想與歷史上的意義。譚嗣同自身對基督教有一定程度的研究,而依據(jù)《仁學》“私懷墨子摩頂放踵之志矣”的記載,可見其又頗具墨子思想與俠者之氣。事實上,譚嗣同也正是將自我理解的墨子形像自然而然地融于自身的思想與行動之中。由此,高田氏從摩頂放踵之墨翟精神與耶穌殉教之精神的東西思想的結合對比中,闡發(fā)了活躍于中國近代舞臺上的譚嗣同與西歐精神相對應的思想閃光點[2]117。
第二,譚嗣同與日本幕末時期的維新先驅吉田松陰的行為比較。高田氏肯定了譚嗣同將日本變法自強的成效歸結于佩劍行游的游俠之士與殺人報仇的豪俠之氣的認識。并認為譚嗣同“任俠”的思想及其自身“擔負天下重任、親身履踐”的豪俠之舉,同“吾輩皆以先驅之士而獻身,不問成功與失敗,唯以托付自身忠誠之心”直指幕府的近代日本的維新志士吉田松陰之“草莽崛起論”有相同之處。高田氏認為:如同吉田松陰對日本明治維新的貢獻一樣,“任俠”的譚嗣同在中國歷史上的價值是雖死猶生[2]113。
第三,同一戊戌變法舞臺上的譚嗣同與康有為的思想及其行為特征之比較。高田氏認為:事實上,康有為與譚嗣同是分別以不同的思維方式與思想體系,分別以不同的變法和維新方式行走在中國近代化的道路上。而二者之所以能夠合流,是因為清朝政府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中的落敗而導致的洋務思想的沒落乃至由此而興起的戊戌變法這樣一個歷史性的運動。但是,二者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康有為作為文士文人,擔當戊戌“變法”這一王朝革命的指導者,并主導了這場變法運動的始終。譚嗣同作為武士文人,則是真正以“盡己”的精神為了整個中國而參加并投身到這場變法運動之中[2]94。
高田淳的《中國的近代與儒教》研究是通過“孔子教與西歐—康有為”,“墨子與耶穌—譚嗣同”,“天人之道與進化論—嚴復”,“國粹與革命—章炳麟”的內(nèi)容構筑了整個體系。此書在1994年1月由日本紀伊國屋書店發(fā)行。在這部著作中可以窺見高田氏的研究方法:把中國的歷史事態(tài)與文化放在與日本和西方的歷史背景中來解說。正如作者在開場白中所描述,中國與西歐對峙的近代歷史過程從國家與民族存亡的角度講是一場必死的決戰(zhàn),從思想的側面,又是與西歐近代思想不得不對決的過程。對中國而言,中國的近代儒教是一個無法回避而又必須回答的絕對命題。因此,將中國近代的歷史過程與文化的接點,放入自己的課題中展開,在探討有關中國文化時,必須尋求歷史上各個不同的思想典型進行論述,觀察歷史的脈動。以東、西方思想活動家的組合與相對比較,揭示近代中國所面對的直接問題與特殊問題。在這樣的對比中所呈現(xiàn)的問題,或許也可以為日本近代思想的研究帶來思考[2]8。
日本學者的譚嗣同研究,應該說包括了《仁學》著作研究才是相對完整的譚嗣同研究成果。在日本,《仁學》一書的日文版是于1977年收錄到西順藏編選的《原典中國近代思想史》第二冊(全書共六冊、巖波書店出版)。當時所收錄的《仁學》日文版是西順藏綜合了島田虔次、小野信爾的兩部分譯稿。即一部分是島田虔次等編寫的《清末民國初政治論集》;另一部分是小野信爾等編寫《革命論集》。完整的《仁學》日文版是1987年西順藏和坂元ひろ子③坂元ひろ子(1950年-),一橋大學教授,專攻綜合社會學,在歷史、社會學等領域均有研究。在上述譯著的基礎上,聯(lián)合推出的《仁學—清末的社會變革論》。但是,由于西順藏在譯著尚未完成之時離開了人間,所以,坂元ひろ子在《仁學—清末的社會變革論》中綜合完成了譯著的注解后,又以譚嗣同的“以太”概念為中心,寫了長篇的“《仁學》的意義”一文附載于書后?!啊度蕦W》的意義”不單是一本著作的附錄說明,從某種意義上反映了坂元氏在詮釋《仁學》中對譚嗣同研究的問題意識與關注視野。坂元氏將闡述的重點集中在“以太”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關聯(lián),“以太”對近代中國的社會變革所產(chǎn)生的影響的領域中,并在這樣的研究脈絡中提出了“以太”與中西文化背景下的寓意偏離問題。
對于《仁學》的關鍵詞“以太”的理解。坂元氏認為:“以太”既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體用論框架之內(nèi),又賦有天人合一、天地萬物一體化的思想。“以太”是作為自我同宇宙、社會的媒介。問題是,從社會變革的思想側面“以太”賦予君、民共通的性格,而在作為君民平等主張的論證的同時,對于變革的主體是皇帝還是人民的層面卻難于定論[3]。
關于“以太”的由來。坂元氏認為:“以太”總體上同“氣”的概念相等,所以來源之一是氣功術的傳承,亦即理論上中國傳統(tǒng)“氣”的概念的延長。譚嗣同的“以太”首先是引用西洋的概念,其中還包含了佛教和基督教的宗教思想。但是需要引起注意的問題是:傅蘭雅的漢譯與英文原作存在著不容忽視的背離。例如英文原作中同“心力”與“天人合一”相當?shù)墓潭ㄓ谜Z實際上沒有,是根據(jù)漢譯創(chuàng)造出的術語,“天”至“天人合一”在原作中蘊含了基督教的“神”至“三位一體”說。這種意義上的偏離,既說明譚嗣同以及當時許多中國人所注視的問題,也為今后的課題研究帶來深層意義上的問題。
坂元氏對譚嗣同研究中的重要突破是親赴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圖書館,在查閱了對譚嗣同“仁學”思想形成的影響著作《治心免病法》(作者-烏特·亨利)后與《仁學》進行了比較研究。撰寫了《譚嗣同的〈仁學〉和烏特·亨利的〈治心免病法〉》一文,“揭示了《治心免病法》和《仁學》之間的關系,說明了譚嗣同“以太—心力”思想的一個重要來源,為我們進一步理解《仁學》提供了重要的線索”[4]。
三
縱觀上述三位日本學者的研究成果,可以總結出他們在思維方式與研究方法上的時空性和細膩性之特征。也就是說,他們在時間的層面上將譚嗣同放在大歷史背景中進行對比—亦即上溯千年之墨子的宏觀對比;在空間的層面上他們可以馳騁跨越國境與洲際將譚嗣同與耶穌進行比照的廣闊視野;在整體的研究思路中也可以看到他們對歷史人物的細微考證,等等。
已如所知:譚嗣同研究在中國學術界是源于梁啟超《清議報》上發(fā)表《譚嗣同傳》。至今,學者們的研究可以說是進入了全方位、多角度的方方面面,研究的思想理論層次與學術水平也都達到了一定的深度。然而,從視野的角度上看,略顯將譚嗣同固定在個性化的歷史人物、歷史人物的個人思想以及歷史人物的個人思想對于當時那個時代的作用與影響的框架之中。依此反觀日本學術界的研究狀態(tài),雖然與中國學術界的研究層面和研究深度尚有一定的距離,然而,就研究方法與問題意識而言,有許多新穎可取之處。從上述幾位學者的研究成果中可以看出其思維的活躍與問題意識的敏銳,其譚嗣同研究不僅再現(xiàn)了中國近代歷史舞臺上的軌跡,也嘗試了與中國古代歷史畫面的銜接,更放射性地與世界歷史上的人物進行了對比與參照。此點,值得中國學術界對譚嗣同問題研究的關注。
[1]小野川秀美.清末政治思想研究[M].みすず書房,1969.
[2]高田淳.中國的近代與儒教[M].日本紀伊國屋書店,1994.
[3]西順藏,坂元ひろ子.仁學—清末的社會變革論[M].東京:巖波書店,1987.
[4]賈維.譚嗣同研究著作述要[M].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2010:760.
The Study of Tan Sitong by Japanese Scholars
LU Xia,LIU Qin
(College of History,Dalian University,Dalian 116622,China)
In the turbulence of 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in modern China,Tan Sitong was active on the political stage of the Reform Movement of 1898 with his frankness,resolution and determination,and wrote Doctrine of Benevolence with sharpness.Tan's thought and practices have been studied by Chinese scholars in diferent perspectives and drawn attention of Japanese scholars.In Chinese academia,the scholars have stepped up the study of Tan Sitong into an in-depth both in theoretical and academic levels.This paper is to fnd the features of Japanese scholars in the study of Tan Sitong and their awareness of Tan Sitong by analyzing the studies of Japanese scholars including Onogawa Hidemi,Jun Takada and Hiroko Sakamoto.
Study of Tan Sitong;Japanese scholars;Time-space thinking;Macro-Comparison;Minor textual criticism
K827
:A
:1008-2395(2013)02-0072-04
2013-03-05
魯霞(1960-),女,大連大學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日本歷史與文化研究;劉欽(1988-),男,大連大學歷史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日本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