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科學院 劉文飛
小說、文學與民族的文化崛起
——以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為例
中國社會科學院 劉文飛
一部小說能對一個民族的文學和文化、乃至整個民族的國際形象和世界地位產(chǎn)生多么重大的意義,列夫·托爾斯泰的小說《戰(zhàn)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提供了兩個出色例證。正是在這兩部小說于19世紀60-70年代相繼面世之后,整個世界才開始真正意識到俄國文學和俄國文化的價值和力量,西歐和世界對俄國的整體看法也迅速由懼怕、輕蔑、責難轉變?yōu)楹闷?、同情和贊賞。對于正在努力提高文化軟實力的當下中國而言,托爾斯泰和他的小說成就以及整個俄國文學在19世紀中期的崛起無疑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俄國文學;列夫·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文化崛起
俄國科學院俄國文學研究所(普希金之家)所長弗·葉·巴格諾院士(2012: 144-161)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做的題為《西方的俄國觀》講座中曾提及:西方的俄國觀在神圣同盟時期形成,后一直呈現(xiàn)為“哥薩克威脅”之敵對形象,直到19世紀70-80年代,隨著俄國文學的崛起,尤其是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等長篇小說的面世,俄國和西歐的知識分子才普遍意識到,俄國人不僅富有智慧和文化,甚至肩負某種特殊的全人類使命,換言之,俄國文學的輝煌成就使西方針對俄國的輕蔑、責難和聲討迅速轉變?yōu)楹闷?、同情和贊賞。這樣的論述使我們意識到,在俄羅斯民族和國家的文化崛起中,文學曾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而在俄國文學走向世界的關鍵時刻,發(fā)揮了無可替代之作用的正是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等小說巨著。
納博科夫在美國的大學中曾這樣給他的學生們講解俄國文學:他拉上窗簾,關閉所有燈光,然后打開教室屋頂中間的燈,說“這是普希金”;他打開左側的燈,說“這是果戈理”;他再打開右側的燈,說“這是契訶夫”;最后,他沖到窗前,一把扯開窗簾,指著從窗口傾瀉進來的燦爛陽光,大聲地說道:“這就是托爾斯泰!”(Аксенов 2001: 647)
世界文學史上也有這樣一個說法,即有史以來的文學發(fā)展過程中先后出現(xiàn)3個高峰,分別為古希臘羅馬文學、莎士比亞和托爾斯泰。托爾斯泰的創(chuàng)作被視為19世紀俄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最高成就,他因此也就成了一位屹立于文學峰巔之上的文學巨人。
托爾斯泰于1828年9月9日生于俄國圖拉州的亞斯納亞·波利亞納莊園,他幼時便失去父母,在姑媽的監(jiān)護下長大,接受了典型的貴族家庭教育,16歲時考入喀山大學東方系,后轉至法律系,但因迷戀社交、迷戀哲學而荒廢了學業(yè),終在1847年退學,回到劃歸他所有的他母親的遺產(chǎn)——亞斯納亞·波利亞納莊園,并在這里度過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時光。1851年,他以志愿兵的身份去高加索地區(qū)服兵役,參加與當?shù)厣矫竦膽?zhàn)斗,兩年后被提升為準尉。克里米亞戰(zhàn)爭爆發(fā)時,他自愿來到前線塞瓦斯托波爾,在要塞中任炮兵連長,表現(xiàn)十分勇敢。1856年,他以中尉軍銜退役,此后游歷西歐諸國?;氐阶约旱那f園后,他先后進行了一些旨在解放農(nóng)奴的改革,但因未得到農(nóng)民的理解而收效甚微。1862年9月,他與莫斯科一位醫(yī)生的女兒索菲婭·安德烈耶夫娜·別爾斯結婚,從此過起了恬靜、淡泊的莊園式家庭生活?;楹蟛痪茫缫验_始文學創(chuàng)作的托爾斯泰打算以十二月黨人為對象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小說,但是不久他卻發(fā)現(xiàn),若不對十二月黨人的前輩進行研究他便難以理解十二月黨人,于是他便將目光投向更遠一些的俄國歷史,即抗擊拿破侖的衛(wèi)國戰(zhàn)爭。經(jīng)過近6年潛心寫作,《戰(zhàn)爭與和平》終于在1869年面世,并獲得巨大成功。
但在這之后,托爾斯泰卻開始對生活的意義感到懷疑,對貴族的生活方式感到反感,由此開始了他漫長的世界觀轉變過程。在《安娜·卡列尼娜》(1873-1877)、《復活》(1889-1899)以及眾多的小說、劇作和文章中,托爾斯泰卓越地表達了他對不合理社會的抨擊和批評,宣傳了他以博愛和不以暴力抗惡為核心的托爾斯泰主義。1910年11月10日,對貴族生活深感絕望的80余歲老人托爾斯泰終于決定離家出走。幾天后,老人因在旅途中感染肺炎而病逝于梁贊至烏拉爾鐵路線上一個名叫阿斯塔波沃的小站。依據(jù)托爾斯泰的遺囑,他的遺體被運回故園,安葬在亞斯納亞·波利亞納的一片樹林中。童年時,托爾斯泰曾與哥哥一同在這片樹林中尋找傳說中那根能給人帶來幸福的“綠魔杖”。如今,走進這座已辟為博物館的托爾斯泰莊園,沿著幽靜的林中小徑,可以一直走到托爾斯泰的墓前。托爾斯泰的墓上沒有十字架,沒有墓碑,只有一片萋萋的芳草,然而,這里卻無疑是俄國文學的一處圣地,俄國文化的一座豐碑。
在俄國這樣一個以“文學中心主義”現(xiàn)象著稱的國度里,人們崇尚文學,崇拜作家。若論被“神化”的程度,普希金恐怕無人能及,他早已成為一個民族文化的圖騰;以深刻揭示俄羅斯民族性格、乃至全人類性格中復雜的“雙重人格”而見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來已逐漸贏得堪與托爾斯泰并列的文學地位;而就其創(chuàng)作影響悠遠的“現(xiàn)代感”而言,契訶夫時而會讓我們感覺到,他有比托爾斯泰更為親切、更加自然的一面。20世紀的俄國文學,又相繼造出了高爾基、索爾仁尼琴、甚至布羅茨基等“新神”。然而直到今天,在所有這些“偉大的”俄國作家中,“最偉大的”桂冠卻非托爾斯泰莫屬。托爾斯泰的偉大不僅在于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規(guī)模和成就、風格和影響,更在于他身體力行的存在方式和作用于現(xiàn)實的思想力量。
托爾斯泰一生筆耕不輟,留下一筆巨大的文學遺產(chǎn),其全集洋洋百余卷,僅就作品的數(shù)量而言,俄國作家中就鮮有能與托爾斯泰比肩者。在他所有的作品中,知名度最高者當屬他的3部長篇小說,即《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復活》。在這3部小說中,人們在論及托爾斯泰筆下的人物及其悲劇命運時提及最多的是《安娜·卡列尼娜》,在分析托爾斯泰的思想和世界觀時關注最多的則是《復活》;《安娜·卡列尼娜》借助愛情故事和復雜的心理刻畫構成一部杰出的家庭小說和社會小說,《復活》通過主人公的心路歷程和精神探索構成一部杰出的道德小說和教諭小說,但就由眾多的人物、廣闊的畫面、厚重的筆力和深邃的歷史感等構成的磅礴的史詩氛圍而言,后兩部小說仍不及《戰(zhàn)爭與和平》。提起作為一位作家、作為一位長篇史詩作者的托爾斯泰,人們首先想到、首先閱讀的恐怕還是他的《戰(zhàn)爭與和平》;無論是在托爾斯泰本人的創(chuàng)作中,還是在所有俄國小說、乃至世界所有小說中,若要挑選出一部“最偉大的小說”,人們往往還是都會首先提及《戰(zhàn)爭與和平》。
《戰(zhàn)爭與和平》,僅從小說的題目來看,這就是一部史詩。自人類出現(xiàn)以來,戰(zhàn)爭與和平便成了社會生活中最重要的主題,如同生與死、愛與恨之于個人生活。托爾斯泰的小說廣泛地描繪了自1805年至十二月黨人起義前夕俄國社會生活的廣闊畫面。這里的“戰(zhàn)爭”,是指1805-1812年間俄國與法國之間斷斷續(xù)續(xù)的戰(zhàn)事,直到庫圖佐夫最終擊潰拿破侖;這里的“和平”,是指這段時間中俄國社會各階層的生活,從貴族階級的舞會、出獵和愛情,到普通士兵的戰(zhàn)斗生活和農(nóng)民的日常勞動。托爾斯泰出身貴族家庭,青年時代又長期生活在上流社會的社交界,他寫起這一階層的生活、刻畫這一階層人士的心理來,自然是得心應手;他刻意接近下層人民,主動去體驗平民的生活方式,這使他又具有了一般貴族所沒有的對人民生活的熟悉和理解。托爾斯泰長期在軍中服役,并擔任過下級軍官,他因之能生動地寫出戰(zhàn)場上的細節(jié),也比別人對戰(zhàn)爭及其意義和性質(zhì)有著更深的理解??梢哉f,無論是對“戰(zhàn)爭”還是“和平”,托爾斯泰在寫作這部巨著前都已經(jīng)有了深厚的積累和深刻的體驗。
《戰(zhàn)爭與和平》可以被視為托爾斯泰此前所有創(chuàng)作的集大成者。在寫作《戰(zhàn)爭與和平》之前即已創(chuàng)作出的、并為他贏得廣泛聲譽的自傳體小說《童年·少年·青年》和軍事題材的小說《塞瓦斯托波爾故事》,就可以分別被視為托爾斯泰在“戰(zhàn)爭”與“和平”這兩個方面生活體驗的結晶,是史詩《戰(zhàn)爭與和平》的鋪墊?!稇?zhàn)爭與和平》中關于家庭和愛情之溫情脈脈的詩意描寫,是他自傳體的《童年·少年·青年》之氛圍的延續(xù);將戰(zhàn)爭表現(xiàn)為一種非浪漫主義的殘酷現(xiàn)實,同時又著力刻畫、渲染俄國戰(zhàn)士們的英雄主義之壯美,這一面對戰(zhàn)爭的文學態(tài)度我們曾在《塞瓦斯托波爾故事》中有所目睹。此外,托爾斯泰在《兩個驃騎兵》、《哥薩克》等作品中體現(xiàn)出的對“自然人”的贊美,又被他投射在娜塔莎、卡拉塔耶夫等人的身上;而他在《琉森》、《家庭幸福》等作品中流露出的對上流社會和“歐洲文明”的厭惡,他在《一個地主的早晨》中寫到的貴族地主的“改良”試驗,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均有改頭換面的再現(xiàn)。
《戰(zhàn)爭與和平》以卡拉金、羅斯托夫、鮑爾康斯基、別祖霍夫四大貴族的家庭生活為情節(jié)主線,恢宏地反映了19世紀初期的俄國社會生活。作者將“戰(zhàn)爭”與“和平”的兩種生活、兩條線索交叉描寫,讓他的500余位人物來回穿梭其間,構成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壯闊史詩。作者歌頌了俄羅斯人民抗擊拿破侖入侵的人民戰(zhàn)爭的正義和勝利,并將俄國社會各階層的代表人物置于戰(zhàn)爭的特殊時代,通過其言行和心理,塑造出眾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小說中出現(xiàn)最多的四大家族以及與四大家族有各種聯(lián)系的貴族人物被作者大致分成兩類:一類為趨附宮廷、投機鉆營的庫拉金家族,他們漠視祖國的文化,在國難當頭時仍沉湎于尋歡作樂;一類是另外三大家族,尤其是其中的優(yōu)秀代表安德烈和彼埃爾,他們是接近人民、在危急關頭為國分憂的人物,他們甚至能挺身而出,為祖國獻出包括生命在內(nèi)的一切。在贊美這一類型的貴族精華的同時,作者也描寫了普通人民中的杰出代表,這些普通的官兵在戰(zhàn)爭中體現(xiàn)出的樸實勇敢、高尚忠誠的品質(zhì),與那些身處高位卻卑鄙渺小的貴族統(tǒng)治者構成了鮮明的對比。
《戰(zhàn)爭與和平》對戰(zhàn)爭的大場面描寫是無與倫比的,作家在短短的一兩個章節(jié)中,就能將數(shù)萬人拼搏的戰(zhàn)場描寫得有聲有色。作家又能在幾段看似簡單的敘述性文字中,準確地交代出一個個關鍵的政治事件和歷史轉折過程。與此同時,托爾斯泰又能深入進多個人物的內(nèi)心,讓客觀的歷史畫面描寫與微觀的人物心理歷程相互媲美。托爾斯泰筆下人物的性格發(fā)展合情合理,他的這一藝術手法后來被車爾尼雪夫斯基概括為“心靈的辯證法”。車爾尼雪夫斯基概括出的托爾斯泰的另一杰出的藝術才華,即“道德情感的純凈”,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也有突出體現(xiàn)。通過彼埃爾、安德烈等人深刻的內(nèi)心反省過程,他們似乎能看到托爾斯泰苦苦追求自我靈魂凈化的軌跡。與對道德情感的描寫相關的,還有托爾斯泰的道德學說,即所謂的“托爾斯泰主義”。托爾斯泰主義是在托爾斯泰晚年最終形成的,但其中的一些主要內(nèi)容,如博愛、不以暴力抗惡、自我完善等,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已有鮮明體現(xiàn),如作者通過卡拉塔耶夫的形象就宣傳了他的勿抗惡思想。《戰(zhàn)爭與和平》就某種意義而言,也是托爾斯泰本人追求道德完善之過程的再現(xiàn)。
在托爾斯泰本人的創(chuàng)作中,《戰(zhàn)爭與和平》構成一個高峰,他之后的創(chuàng)作就某種意義而言,均為這部作品之延續(xù)。托爾斯泰的許多論者均熱衷談論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中的“轉變”,認為在《戰(zhàn)爭與和平》之后,他的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某種自“戰(zhàn)爭”向“和平”的轉變,即從戰(zhàn)爭史詩轉向社會小說,從家庭的詩意轉向社會的現(xiàn)實,從樂觀的英雄主義轉向悲觀的精神求索,從客觀的敘述轉向主觀的內(nèi)省,甚至從文學和藝術轉向了哲學和宗教。這樣的描述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吻合托爾斯泰藝術和生活之路的實際軌跡,似乎還是一個有待深究的學術問題,這里不便展開論述,但我們能夠斷言的是,所有這些所謂的“轉變”均始自《戰(zhàn)爭與和平》,換句話說,正是《戰(zhàn)爭與和平》開啟了托爾斯泰在這部作品之后的整個創(chuàng)作探索過程。其實,他后期創(chuàng)作中的諸多因素,無論是愛情悲劇還是社會抨擊,無論是道德探索還是精神自省,我們都可以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窺見其端倪。
在整個俄國文學的發(fā)展歷史中,《戰(zhàn)爭與和平》是第一部具有全歐洲意義的小說。俄國文學史家德·斯·米爾斯基(2013: 353-354)曾說:“這部作品同等程度地既屬于俄國,也屬于歐洲,這在俄國文學中獨一無二。歐洲長篇小說史或許會將這部作品歸入國際范疇而非俄國范疇,歸入自司湯達至亨利·詹姆斯和普魯斯特的發(fā)展過程?!币环矫妫@是一部由俄國人寫作的反映俄國人生活的長篇小說,它剛一面世,便令歐洲和全世界的讀者感到新奇,人們既津津有味于小說中的人與事、“戰(zhàn)爭與和平”、歷史和沉思,也為小說所體現(xiàn)出的巨大的藝術表現(xiàn)力所傾倒,這樣一部小說竟然出自此前在歐洲似乎并不主流的俄國作家之手,更是讓人驚訝。在此之前,歐洲當然已經(jīng)熟知普希金的詩歌和屠格涅夫的小說,但偉大如《戰(zhàn)爭與和平》這樣的小說的橫空出世,還是會給整個歐洲、乃至整個世界帶來前所未有的震撼。也就是說,《戰(zhàn)爭與和平》構成了俄國小說、乃至整個俄國文學崛起的標桿。另一方面,這部作為19世紀俄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成就之高峰的俄國小說,卻又最具有全人類性。就內(nèi)容而言,它不僅是一曲宏偉的俄國貴族的“英雄田園詩”(米爾斯基語),同時它也在抒寫整個人類的愛與恨、生與死、戰(zhàn)爭與和平;就形式而言,它綜合性地繼承了之前歐洲小說的豐厚傳統(tǒng),將長篇史詩這一藝術體裁發(fā)展到了極致,使得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的小說家們只好在《戰(zhàn)爭與和平》之后另辟長篇小說寫作的蹊徑。正是《戰(zhàn)爭與和平》在世界文學史中所具有的這樣一個地位和這樣一種意義,才使得有人稱它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小說”(毛姆語),“我們時代最偉大的史詩,近代的《伊利亞特》”(羅曼·羅蘭語)。
1873年,因為史詩巨著《戰(zhàn)爭與和平》而享譽文壇的托爾斯泰再接再厲,開始創(chuàng)作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安娜·卡列尼娜》,這部小說自1875年起刊載于《俄國導報》,最終在1878年推出單行本?!栋材取た心崮取肥峭袪査固?部長篇小說中承上啟下的一部,是托爾斯泰整個創(chuàng)作的核心之一,也是世界范圍內(nèi)被讀者閱讀最多、被論者評說最多的小說之一。
《安娜·卡列尼娜》的內(nèi)容早已膾炙人口:魅力聰穎的貴族小姐安娜經(jīng)姑媽撮合,嫁與比她大20歲的高官卡列寧為妻,婚后生活平平淡淡,卻也規(guī)范圓滿,夫妻之間缺乏愛情,但兒子謝廖沙的出生卻給安娜帶來了幸福和慰藉。8年過后,前往莫斯科調(diào)解兄嫂不和的安娜與貴族青年伏倫斯基熱烈相戀,美麗端莊、誠實坦蕩的安娜并未將這場愛情視為上流社會并不鮮見的逢場作戲,而是當作其情感追求和人生幸福的歸宿,她因此遭遇來自家庭和社會的強大壓力,并默默承受著自己內(nèi)心的道德拷問和良心譴責。實為花花公子的伏倫斯基逐漸厭倦這場愛情,同時喪失了家庭和愛情、名譽和純潔的安娜最終選擇臥軌自殺。作為安娜和伏倫斯基愛情糾葛之對照,托爾斯泰還設置了另外一條情節(jié)線索,即列文和吉娣的愛情和家庭生活。年輕的地主列文是一位有良心的貴族,他幻想社會的公正公平,他在自己莊園實施的土地改革雖未獲成功,但他的宗法制家庭生活理想?yún)s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實現(xiàn)。這兩對男女的愛情和生活,不僅是兩種愛情觀和生活觀的比對,同時也折射出托爾斯泰對于家庭和社會、愛情和道德、理想和現(xiàn)實等問題的深入思考和藝術再現(xiàn)。
關于《安娜·卡列尼娜》這部小說人們已說得太多,無論是安娜的愛情悲劇還是小說的“拱形結構”,無論是列文形象中的作者自傳色彩還是安娜持續(xù)綿延的“內(nèi)心獨白”,無論是托爾斯泰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安娜的態(tài)度之轉變,還是小說中所蘊涵的“家庭思想”之構成和內(nèi)涵,均已獲得汗牛充棟的評說。而在這里,筆者著重想談的,就是這部作品在托爾斯泰本人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地位以及它在俄國文化史中的意義。
首先,如前文所述,《安娜·卡列尼娜》是托爾斯泰3部最著名長篇小說中承上啟下的一部。將托爾斯泰的3部長篇小說當作一個整體、一個過程來看待,便可以更具體貼切地感覺出《安娜·卡列尼娜》的獨特之處。比如在寫作時間和作品篇幅上,《戰(zhàn)爭與和平》寫了6年(1863-1869),《安娜·卡列尼娜》寫了4年(1873-1877),《復活》則寫了10年(1889-1899);《戰(zhàn)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之間相隔6年,而《復活》的創(chuàng)作則在《安娜·卡列尼娜》面世10余年之后方才開始。也就是說,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越寫越慢(《戰(zhàn)爭與和平》雖然寫了6年,但篇幅卻數(shù)倍于后兩部小說),相互間的間隔越來越長,篇幅則越來越小。比如在作品的題材和體裁方面,“《戰(zhàn)爭與和平》的史詩性(民族和祖國的命運作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和《安娜·卡列尼娜》的長篇小說形式(作品的情節(jié)基礎是女主人公的命運)在《復活》中相互結合,構成一種獨特的藝術形式,即托爾斯泰在書信和日記中自稱的‘大場景’、‘大呼吸’小說”(Николаев 1990: 303)。也就是說,從《戰(zhàn)爭與和平》的歷史場景到《安娜·卡列尼娜》的“家庭思想”再到《復活》的道德說教,從史詩到小說再到“懺悔錄”,大致便是托爾斯泰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在題材和體裁上的演進過程。再比如,3部小說在風格和基調(diào)方面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那種激越的熱情,向上的精神,歡樂明快的色彩,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見不到了,取代它們的是惶惑迷惘、冷峻悲愴的情調(diào)” (曹靖華等 1992: 559)。而到了《復活》中,托爾斯泰的“思想轉變”(обращение/conversion)也已完成,所謂“托爾斯泰主義”亦大致形成,《復活》中的氛圍于是又寧靜了下來,不再有《安娜·卡列尼娜》中的焦慮和不安定性。值得注意的是,俄國文學史家米爾斯基在將《復活》與托爾斯泰之前兩部長篇做對比時就毫無保留地更推崇前者:“《復活》顯然遠遜于《戰(zhàn)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盡管篇幅不小,它卻并非托爾斯泰用力最甚、關注最多之作品……認為《復活》是衡量托爾斯泰后期創(chuàng)作天賦之標尺,這一看法不妥,《復活》應被視為他最不成功的作品之一……《復活》并非一部完美的藝術作品,因為源自《福音書》的大量道德觀念并未有機地融入作品的構成……其最佳之處并非晚期托爾斯泰的典型特征,它們更像是《安娜·卡列尼娜》和《戰(zhàn)爭與和平》之特征,不過稍次一等?!?Mirsky 1926: 21-22)
在托爾斯泰的作品中,《戰(zhàn)爭與和平》知名度最高,《復活》則時常被稱為其創(chuàng)作之“巔峰”,其實,如若說《戰(zhàn)爭與和平》以深厚的歷史感見長,《復活》以深刻的思想性著稱,那么,《安娜·卡列尼娜》讓我們傾倒的則首先是與作者和主人公同時具有的復雜感受和緊張情緒相伴的“生活流”;如若說《戰(zhàn)爭與和平》過于宏大的篇幅以及結尾處的哲理議論或許讓人難以閱讀,《復活》過于直露的教諭性質(zhì)或許讓人心生某種抵觸,那么,《安娜·卡列尼娜》則因其有趣的故事和完美的敘述而讓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欲罷不能?!栋材取た心崮取肥峭袪査固┰谒枷胩剿髯顬榫o張、創(chuàng)作精力最為旺盛、藝術技巧最為純熟時創(chuàng)作出的一部長篇小說,是托爾斯泰思想和藝術探索最鮮活、最典型的體現(xiàn)。
其次,《安娜·卡列尼娜》不僅是一部文學巨著,同時也是俄國近現(xiàn)代文化崛起過程中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里程碑。我們過去通常是在文學史框架中看待《安娜·卡列尼娜》的,而較少將它置于文化史、思想史和一個民族文化崛起的大背景中去評估其意義,其實,在俄羅斯民族意識和俄羅斯形象的形成過程中,以《安娜·卡列尼娜》等作品為代表的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以及以托爾斯泰為代表的19世紀俄國文學,無疑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正是《安娜·卡列尼娜》等俄國小說讓整個西方意識到了俄國文學和文化的強大力量。1846年,果戈理(Гоголь 1990: 184)曾發(fā)出預言:“再過十來年,您就會看到,歐洲人來我們這里不是為了購買大麻和油脂,而是為了購買歐洲市場上已不再出售的智慧?!睉撟⒁獾剑诠昀沓龃搜缘?9世紀中期,彼得大帝欲西化俄國的改革早已完成,葉卡捷琳娜的擴張政策使俄國版圖急劇擴大,亞歷山大的軍隊更是開進了巴黎,可俄國在文學和文化上似乎仍未完全融入歐洲,俄羅斯民族似乎仍未被接納為歐洲文明大家庭的平等一員。直到30余年后的19世紀70年代,果戈理的預言方才應驗,因為恰在此時,在普希金的詩歌、別林斯基的批評和屠格涅夫的小說之后,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等小說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又相繼面世,這些偉大而又完美的藝術作品使歐洲知識分子普遍意識到了俄國文學的偉大,并進而意識到了俄羅斯文化和俄羅斯民族的偉大。
在果戈理的預言之后第一個敏銳感覺到這一變化的人,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而促使他做出這一判斷的文學事實,正是當時在《歐洲導報》上連載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1877年春天的一個傍晚,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岡察羅夫在彼得堡街頭相遇,兩人迫不及待地就剛剛開始發(fā)表的《安娜·卡列尼娜》交換看法?!昂苌倥d奮”的岡察羅夫此次有些反常,他情緒激昂地對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道:“這是一部前所未聞的作品,是空前的第一部!我們的作家中有誰能與他媲美呢?而在西歐,有誰能寫出哪怕一部與此近似的東西來呢?在他們那里,在他們最近幾年所有的文學作品中,甚至追溯到很久以前,哪里有能與此并列的作品呢?” (Достоевский 1983: 199-200)陀思妥耶夫斯基深有同感,他在此后所寫的《〈安娜·卡列尼娜〉是一個意義特殊的事實》一文中轉述了岡察羅夫的意見,并進而寫道:“在這個我自己也贊同的判斷中,使我感到驚訝的主要一點是,針對歐洲的這一見解恰好與當時許多人自然產(chǎn)生的那些問題和疑惑相關。此書在我眼中很快成為一個可以代替我們向歐洲做出回答的事實,一個可以讓我們展示給歐洲的夢寐以求的事實。當然,有人會嚷嚷著譏笑,說這只不過是文學,一本小說而已,如此夸大其詞,拿著一本小說去歐洲露面,未免可笑。我知道,有人會嚷嚷,有人會譏笑,但是請安靜,我沒有夸大其詞,我目光清醒:我自己也知道,這眼下只不過是一本小說,只不過是所需之整體中的一滴水,但對于我來說重要的是,這一滴水已經(jīng)有了,如果一位俄國天才能夠創(chuàng)造出這一事實,那么很自然,他絕對不會無所作為,時辰一到,他便能創(chuàng)造,能給出自己的東西,能開始道出并道盡自己的話語?!?(Достоевский 1983: 199-200)陀思妥耶夫斯基接著說,《安娜·卡列尼娜》即那一個在歐洲世界面前構成“我們之特性”的東西,即一種新話語,“這一話語在歐洲無法聽到,然而歐洲又迫切需要傾聽,盡管它十分高傲” (Достоевский 1983: 199-200)。
一部小說能對一個民族的文學和文化、乃至整個民族的國際形象和世界地位產(chǎn)生多么重大的意義,《戰(zhàn)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提供了最為出色的例證。當下,中國的經(jīng)濟騰飛已成為公認的世界奇跡,我們的小康社會已初步建成,而文化軟實力的加強似乎還任重道遠,在這樣的歷史關頭,俄國文學于19世紀后半期的強勢崛起似乎仍能為我們提供出某種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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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512
A
2095-5723(2013)01-0048-06
(責任編輯 張 紅)
2013-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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