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拉
70年代重慶的夏天,瀝青公路在烈日下融化,像黑色的沼澤地,光腳踩上去,一踩一個腳印。瀝青黑色的漿汁,被車輪濺起,從沙坪壩到臨江門的2路電車(后來的402)兩邊車廂,都是斑斑點點的瀝青。瀝青在融化,又熱又煩,與此同時,還有一種東西在融化,卻讓人清涼,討人喜歡,那就是重慶冰廠出產(chǎn)的青鳥牌冰糕。
青鳥牌冰糕,分三種,白糖冰糕,4分錢;豆沙冰糕5分;最貴的是牛奶冰糕,要6分錢一支。當時看電影,記錄片8分錢一場,故事片1角錢。冰糕箱是一個綠色的木箱,里面是海綿保溫層,蓋子是一小塊棉被。賣冰糕的一般是老大媽,在大太陽的街角路邊叫賣:“冰糕4分、5分、6分!”,一口氣報出三種冰糕的價。
當時有個段子的包袱,就抖的是這種報價。那陣段子跟趙本山的小品一樣有趣。說有一個表哥來到城里,他沒得表,但有4分錢,買得起最便宜的那種冰糕,但他聽到賣冰糕的每喊一次,都以為冰糕價飛快地從4分漲到6分。城里頭的冰糕漲價漲得恁個快,他手頭的4分錢都捏出水了。他必須把價格在他買得起的價位,趁別個剛把4分一喊出來,他就猛撲上去,把冰糕箱都撲翻了。
在青鳥冰糕的夏天,一般人只吃過青鳥冰糕,但我還進過青鳥冰糕的廠子,相當于不光吃了蛋,還見到過下蛋的母雞。放暑假沒事,就泡在老爸他們廠里玩,辦公室有吹得呼呼直響的大吊扇,到下午,還要發(fā)冰糕。
這天,老爸科里的大象叔叔要去冰糕廠為廠里拉回冰糕,問我想不想去?我興奮得話都懶得說了,伸手就讓大象叔叔拉上卡車。
記得我們開進了一個大車間,里面來來往往的人,都穿著棉大衣,地上到處都是大砣大砣的冰。大象叔叔不知從哪里捧過來一捧沒有包裝的白冰糕,分發(fā)給我們這幫去拉冰糕的人。他說,這是還沒有包裝的冰糕,快點吃!
說了冰,再來說水。1982年,我在西南師范大學(xué)讀書,和一個哥們兒在大校門的香樟林邊討論一個詩歌問題,爭得口干舌燥,他去買了兩瓶汽水,他先喝了一口,眉頭緊皺;我也喝了一口,差點吐了,我罵道,你娃啷個去買中藥來喝喲!他說,不是中藥,別個叫天府可樂!聽說美國人天天喝這種味道的水水!天府可樂的味道,后來我們也越喝越不覺得像中藥了。
大學(xué)畢業(yè)后,有一年我和幾個朋友去南山老君洞喝茶,桌子不夠,就和旁邊兩個茶客拼坐一桌。那是一對面目清秀的男女,可能是一對夫妻。天太熱,老君洞也不涼快,邊上一把三峽風(fēng)扇吹起,我們也吹龍門陣,那男的順手一指說,這個風(fēng)扇的宣傳廣告語,是我寫的喲!大家異口同聲馬上背出他的作品:“三峽三峽,風(fēng)行天下”!
重慶熱,所以走起來先說和涼快有關(guān)的東西,重慶也是一座很“提勁”的城市,有火車,也有電池,更有一種火車牌電池。商標黃底子上,兩列老式黑色蒸汽機火車,像兩匹鐵馬,疾駛在祖國的原野上。中學(xué)我在馬家堡66中讀書,同班同學(xué)鵬崽兒家住校門口,我們上學(xué)放學(xué)都要往他家門前過,有時就進他家玩。他們家的桌子上,總是堆滿明晃晃的火車牌電池的商標,這種商標卷成一個圓筒貼在電池上時,兩頭的接縫不能重疊,秘密就在平接的接縫下面,還有一層牛皮紙的墊紙。他們必須用手工漿糊,把每一張墊紙和商標紙粘在一起,接合處只有兩三毫米。
非常艱苦的手工,為了補貼家用。我們這些路過的同學(xué),有時也幫著粘一些,但只是為了好玩,而且大多不過關(guān),鵬崽兒的姐姐還要撕開重來。我們?nèi)嗤瑢W(xué)都有了一疊火車牌電池的草稿紙,前面黃色的不沾墨,翻過來,背面就好寫了。
后來才曉得,這個火車牌電池的生產(chǎn)廠家重慶干電池廠,就是抗戰(zhàn)時內(nèi)遷重慶的民國上海益豐電料廠,火車牌電池是他們的看家產(chǎn)品,也是中國最早的電池。有天在網(wǎng)上看到一張現(xiàn)在的火車牌電池商標,圖案跟小時候我們貼過的一樣,只不過,廠名打的是中國重慶益豐電池廠。
我們也曾用火車牌電池的黃商標,裹起散裝煙絲,或撿來的煙蒂的煙絲,點火就抽,味道最先有一股油漆味,就是商標的飽和檸檬黃顏料的味。當時,重慶香煙的牌子還是有點多,但我們買得起冰糕買不起香煙,或不敢去買。記得老爸他們大男人抽的最差的煙,是南岸重慶卷煙廠出品的經(jīng)濟煙,8分錢一包,相當于看一部《西哈努克親王訪問我國南方地區(qū)》那種紀錄片的錢。在片中,可以看到親王吃飯的宴會桌上,有好多我們吃不到的東西,8分錢還是值了。
重慶有一種煙叫“川葉”,有一次我在樓上的大象叔叔家里的桌子上,看到一包“川葉”。他問我,你曉不曉得這種煙還有另一個名字?我好奇,但又不曉得。他把那包“川葉”反時針旋轉(zhuǎn)90度,我一看,“川葉”就變成了“古三”,他說:對!就成了古三牌。生性幽默風(fēng)趣的大象叔叔,是我小時候的偶像,一支冰糕一包煙,就讓我崇拜到現(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