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潘蘭珍今天到城里,除了給陳獨秀請醫(yī)生,她還要買米。昨天中午,她準(zhǔn)備做飯,手伸到甕里發(fā)現(xiàn)大米只剩薄薄一層。
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她沒有直接去延年醫(yī)院,而是直奔當(dāng)鋪。
她手里沒有一分錢。下山之前,為錢她真犯了愁。她當(dāng)時就坐在門檻上,望著飄飄灑灑的雪花,她都想得發(fā)呆了,到哪里弄點錢渡過眼前的難關(guān)呢?
潘蘭珍想了想丈夫的病一天也耽擱不得,鍋里等米下鍋,她只能冒著漫天飛舞大雪,提著灰鼠皮袍徑直朝典當(dāng)鋪走去。
江津是個小縣城,當(dāng)鋪獨此一家,叫仁字典當(dāng)鋪。潘蘭珍走進典當(dāng)鋪,只覺得眼前黑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她站在店鋪窗口中央,稍稍停留了幾分鐘,才看清眼前的一切。高高的柜臺里伸出一個戴牛骨眼鏡、瓜皮小帽,蓄八字胡,小腦袋的人。潘蘭珍對那人說:“我來典當(dāng)衣服來了。”
那人尖聲細語地說:“什么樣的衣服?”
潘蘭珍邊從包里掏衣服邊說:“一件灰鼠皮袍,很珍貴的。”
那人從潘蘭珍手中接過衣服,里里外外很是仔細地看了看,又用手在那柔細的毛上摸了又摸,然后將瓜皮小腦袋居高臨下地伸出柜臺,用那雙骨碌碌直轉(zhuǎn)的眼睛打量站在柜臺下的人。好一會才問:“你想典當(dāng)多少錢?”
潘蘭珍從上海到南京,從南京到武漢,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她并不膽怯,說:“100塊?!?/p>
“哼哼,你是獅子大開口??!你這件灰鼠皮袍倒是一件好東西,可怎么也當(dāng)不了100塊呀!”“是我家先生的?!迸颂m珍慢條斯理地說,“老板,這可是一件上等的灰鼠皮袍哩!到商店買,要花不少錢,當(dāng)100塊不多。”
當(dāng)鋪老板拍了拍小腦袋說:“我想起來了,這件灰鼠皮袍陳獨秀先生穿過,他可是一個了不起的人?!?/p>
“灰鼠皮袍在我們江津幾乎就沒見過。我第一次見著還是在去年冬天,當(dāng)時陳先生在‘智和茶館喝茶,那天天氣特別冷,我第一次見到陳先生,當(dāng)時引起我注意的就是陳先生穿的這件灰鼠皮袍。皮袍太稀有了,我還是第一次見著。”當(dāng)鋪老板看著潘蘭珍饒有興趣地說:“你要100就100吧!誰讓它是陳先生穿過的呢!請代我轉(zhuǎn)告陳先生,商人開店鋪是為了賺錢,但不都是唯利是圖的人,我替你們保管一陣子,不收利錢,多時來取,只管來好了。”
潘蘭珍連聲道謝,轉(zhuǎn)過身時,眼眶里溢滿了淚花,她在心里感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世上還是好人多??!
她邁著匆匆的腳步,向延年醫(yī)院而去。鄧仲純不在,說是出診去了,一個年輕的大夫給她抓了幾包治傷寒的藥。然后,她才到米店,米又漲價了,買多了她提不起,所以只買了10斤。從米店出來,她又到了肉鋪。和記肉鋪的案板上已經(jīng)沒肉了,只有幾塊排骨和一塊肥肉掛在鐵鉤上,肉和排骨都凍得硬邦邦的。潘蘭珍看吊著的肉和排骨沒有幾斤,一狠心全部買了下來。
雪天似乎比往日黑得要早,潘蘭珍走出江津城的時候,天已露出灰黃黃的夜色來。潘蘭珍背著米,拎著包袱,一路快步地朝著鶴山坪走去??旖咏Q山坪了,路滑不說,山勢逐漸變得陡峭,她行走的步子就慢了下來,額頭上竟然冒出細密的汗水。
攀上鶴山坪,她喘著氣,靠在黃桷樹上,好好地休息了一會,才邁開步子朝家里走去。當(dāng)她走進院門,她沒有想到先生正一個人孤零零地披著一件破舊的棉袍靠在堂門上。
先生的頭上戴著一頂藏青色的棉帽,右手顫巍巍地拄著一根竹棍,左身倚靠在門框上,兩眼呆呆地望著那漫天飛舞的細雪,望著門前那條白皚皚冷凄凄的小路。
先生看到她,也許是嘴凍僵了,想說什么,竟然沒有說出話來,很艱難地將左腳邁出了門檻,去迎接與他患難與共的妻子。
(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陳獨秀江津晚歌 —— 一個人和一家人》 作者:鐘法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