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鳳英
年前回娘家,照例要翻箱倒柜,看看有什么該打理、該出清的。
在放鐵錘、釘子、鉆子的工具雜物柜里,看見一個牛皮公文袋,沉甸甸的。拉開口袋一看,原來是我小時候的馬尾。是上初中前,按臺灣中學“發(fā)禁”規(guī)定,一刀剪下來的。好長啊,在耳朵邊比劃比劃,竟然長過膝蓋。
“怎么把我的長頭發(fā)跟鐵錘放在一起啊?”
阿母說:“拿去,拿去。沒人要你的東西?!?/p>
我翻弄了好大一會兒,又把它放回了鐵錘旁邊,留在娘家。
那時候,我還不滿6歲,小學一年級,轉(zhuǎn)到鎮(zhèn)上的文山小學就讀。
我有一個“對手”是李媛,一個“眷村外省小姐”,以她可愛多變的麻花辮稱霸文山小學。
1960年代的南臺灣,絕對的農(nóng)村景象。物資缺乏的年代,除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外省太太”,誰會有“美國時間”給小孩扎麻花辮???李媛的父母都是兵工文藝團的資深演員,編舞、唱戲樣樣好。她家住在黃埔二村,一個日式走廊的盡頭,屋后有個大院子,院子里種著雞冠花和夾竹桃。
大地一片烈日烘焙,四處含羞草刺人小腿,放眼四處皆是鳳梨田、芭樂園、香蕉地。李媛卻每天穿著雪白的襪子,帶著削得尖尖的鉛筆到學校來。她會唱張小燕電影里的歌,會跳《七仙女》的古裝舞,會說二十四孝孔融讓梨的故事。她是我們文山小學唯一上過幼稚園的人。幼稚園就在小鎮(zhèn)上天主教會旁邊,是外籍修女創(chuàng)辦的。
到文山小學的第一天,老師把我介紹給全班:“同學們,這學期,我們班上多了一個長頭發(fā)的同學。”這時,教室里響起一陣雞貓怪叫。光著腳丫的章夏寶、臉皮三寸厚的賀海泉,還有那愛打架的何聰明……“喂,外省小姐李媛,新同學的頭發(fā),比你長哦!”
李媛翻出白眼,在章夏寶、賀海泉、何聰明臉上狠瞪一通,最后停在我的臉上。我聽見李媛鼻子里無聲“哼”了一聲。
我們班的男同學都善良、勇猛。他們表示友善的辦法,是趁女生不注意的時候,慢慢從我們身邊走過去,猛然狠狠扯一下我們的裙角、拽一下頭發(fā),拽得我腦袋瓜子往后一仰,差點兒沒把頭殼甩掉。
李媛和我就在這種危機四伏的環(huán)境里,護守著各自的馬尾、麻花辮,在南臺灣的炙陽烈日、鳳凰花樹下,一寸一寸地長大。
二年級的一天,怪事突然發(fā)生了。李媛的麻花辮,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天早上,李媛頭抬得高高的,提著她每天帶回家保管的那只竹掃把,來到學校。隔著幾個課桌椅,她手一揮拽拽地把掃帚扔到工具收藏區(qū)。
喧鬧中,李媛像蔣夫人那樣站定了。她先把雪白的襪子擺成了丁字腳,拿眼睛朝全部小朋友巡邏一圈,然后用演講比賽般抑揚頓挫的聲音宣布:“各位同學,你們大概不知道,現(xiàn)在,很多小學生的頭上,都有頭虱。要是一個不長頭虱的小朋友,跟另外一個長頭虱的小朋友,成了好朋友,每天把頭靠在一起說話,那么,你們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嗎?那些頭虱,會像排隊過河那樣,一個一個跳到?jīng)]有頭虱的小朋友頭上?!?/p>
李媛停頓一下,把丁字腳左右調(diào)換,對大家做了第二次目光巡邏。她繼續(xù)說道:“頭虱,特別喜歡住在長頭發(fā)里。因為,那是安家的好地方。別看頭虱小小的,但是很愛下蛋。一下就是數(shù)百數(shù)千個,一個個白色晶亮的,掛在頭發(fā)上,像水果一樣,亮亮的。要用兩片手指甲用力對壓,才能‘劈阿’一聲破裂。如果,等頭虱蛋孵成了小頭虱,小頭虱再生下幾百幾千個蛋,這樣下去,最后,終于會有一天,這個小朋友的頭皮就會自動‘無蛋生產(chǎn)’小虱子,小虱子一個個自動生出來,根本不用下蛋。到那時候,這個小朋友整個頭顱,整個人,就會變成頭虱的基地?!?/p>
李媛報告完這段驚悚的新聞后,目光定定的,停在我的身上。全體同學也隨著她,把直勾勾的目光盯上了我。
這頭虱過橋的新聞?wù)媸锹勊绰?,太具震撼力了,簡直跟《怪醫(yī)秦博士》里隨時從墻壁上、地上、水龍頭里無聲冒出來的白色怪物一樣可怕。
我把突如其來的狀況快快地做了一個全盤的估算:李媛媽媽是認識字的外省太太,會看報紙。這條新聞一定是報紙上看來的,或者是幼稚園的修女告訴她的。李媛的媽媽已經(jīng)做了完全的準備:把她的麻花辮剪了,讓頭虱沒有藏身之處。可是,我那從沒上過學、目不識丁的阿母還蒙在鼓里。
天助自助,事不宜遲。我二話不說,背上書包,戴上帽子,沖出教室,一路跑步回家。一路上,地上的牛糞變得特別多,鳳梨牛車在路面灑下的鳳梨汁變得特別粘膩,太陽也格外炙熱。
我飛奔到家,一把推開木板門,把這驚天動地的消息大聲報告給坐在縫衣機前的阿母。阿母邊聽邊笑:“都是亂講的啦,哪有這種事!”
阿母說,頭虱是常見的,雖然會咬人頭皮,但是,第一,常洗頭,保持干凈,就不會有問題;第二,外婆家的算命瞎子說了,我命中要留長發(fā),這是在外婆家張王爺廟里說好了的,不能反悔,否則閻羅王會立刻派小鬼來把我的魂勾了去;第三,阿母還沒生我以前就想好了,要是生了女兒,一定要給她留長頭發(fā),讓她美美的,因此,我的頭發(fā)是娘胎里帶來的,出生以來從未剪過,非到上中學,是不會剪的。
阿母一邊踩縫衣機,一邊說:“小阿姨頭發(fā)也很長啊,怎么從來沒有頭虱?她們亂講啦,笑死人!”
情況似乎是:阿母不相信報紙,也不相信修女。這意味著我只有兩條路可走:一,背叛和張王爺廟里神明的約定,把頭發(fā)剪掉,讓閻王殿的小鬼來把我?guī)ё?;二,堅持不剪頭發(fā),讓虱子在我的頭上安家,讓小虱子一代一代、一個一個、一天一天從我的頭皮上長出來,把我變成虱子的活動基地、肥料場。
我為自己悲慘的命運,放聲大哭。
阿母見我哭得滿頭大汗,放下手上的針線活兒,把我放在單車后座,帶到衛(wèi)生所。衛(wèi)生所小姐聽了我的訴說,發(fā)給我一包頭虱藥:只要把藥水涂滿長頭發(fā),用大毛巾包上,24小時之后,頭虱就會全數(shù)被消滅掉,我就不會變成頭虱的活動基地了。
阿母用父親部隊的草綠色野戰(zhàn)毛巾,給我包了一個巨大的蒙古頭,送我回學校,繼續(xù)上課。
同學們看見我又回來了,隔著窗子興風作浪:“頭虱基地來了!”
那時臺灣的中學有“發(fā)禁”的規(guī)定。男生一律“三分頭”,頂上薄薄三分毛;女生則一律剪成耳上一公分的“馬桶蓋”,當時叫作“西瓜頭”。
11歲那年,我要上中學了。阿母到張王爺廟報告了,取得張王爺一紙許可令,一刀剪掉我養(yǎng)了11年的馬尾。那時候,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到小腿肚的一半,快碰到腳踝了。
剪了頭發(fā),我腦后一陣輕快,從來沒想過長頭發(fā)也是有重量的。
其實,除了馬尾和麻花辮,李媛和我,多半的時候還是很好的。聽說,李媛現(xiàn)在是一家旅行社的老板娘,專做內(nèi)地客到臺灣的旅游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