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芳
(杭州師范大學 音樂學院,浙江 杭州 310002)
引言
佛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發(fā)源于印度,后傳入中國。通過與中國玄學和儒學的結合成為符合中國文化傳統(tǒng)最具有影響力的宗教,并促進了明清理學形成和發(fā)展,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重要組成部分。[1](P2~9)筆者出于對佛教文化的敬仰,和對佛教音樂研究的興趣,于2012年4月2日參加了汶上縣寶相寺為期七天的佛教法事“水路法會”?!八贩〞狈ㄊ潞推渌略河邢嗤某淌剑煌谟?,寶相寺的水路法會包含于政府組織的“太子靈蹤文化節(jié)”內,水路法會只是其中一個活動。文化節(jié)除了佛教法事又增加了文藝演出、講座、民間戲曲表演等內容。這是一種多元并存的文化現(xiàn)象,在音樂上表現(xiàn)為超度三界六道苦難亡魂的佛教法事的佛教音樂、依托佛教以娛樂大眾為主要目的的現(xiàn)代性文藝演出的音樂、具有鄉(xiāng)土氣息的民間戲曲汶上梆子展演的音樂??梢?,文化節(jié)中佛教音樂與世俗音樂雖然性質不同,卻并存于一個具有共時性的文化場域內,這是為什么呢?也許對于這種現(xiàn)象我們認為是很自然或者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但是,我們作為大文化背景下的局內人應該跳出來,以一個局外人的眼光看一下這種現(xiàn)象為什么會存在,它的原因、背景、意義又是什么。筆者結合寶相寺太子靈蹤文化節(jié)對這種神圣性和世俗性音樂并存并存現(xiàn)象進行思考,并在本文初步闡述探索的結果。
寶相寺位于濟寧汶上縣,始號昭空寺,宋代咸平五年宋真宗改名為寶相寺至今,已有1500多年的歷史。寺內的太子靈蹤塔又被稱為“黃金塔”是一座典型的皇家佛牙塔,地宮內因發(fā)現(xiàn)罕見的釋迦牟尼佛牙舍利和數(shù)百顆佛舍利而聞名中外,成為佛教圣地,被稱為“中國佛都”。
2012年的“太子靈蹤文化節(jié)”在4月2日~4月8日進行,文化節(jié)由寺內的太子靈蹤塔命名①。文化節(jié)中會有佛教法事活動,海濤法師、性妙法師、凈耀法師以講座,寶相寺廟會,民間戲曲汶上梆子展演,現(xiàn)將從水路法會、文藝演出、汶上梆子三方面介紹多元音樂并存的現(xiàn)象。
佛教寺院在各種法事活動、節(jié)日慶典中所使用的音樂,被稱為佛教音樂。作為佛教的一個修行法門,在佛教活動中是一種發(fā)揮修行作用的音樂。佛教初傳時,印度佛教音樂并沒有隨同佛教在中國的傳入而廣泛流傳,如慧皎在《高僧傳·經(jīng)師篇總論》中說“自大教東流,乃譯文者眾,而傳聲蓋寡。良由梵音重復、漢語單奇。若用梵音以詠漢語,則聲繁而偈迫;若用漢曲以詠梵文,則韻短而辭長。是故金言有譯,梵響無授?!焙蠼?jīng)東晉陳思王曹植創(chuàng)立的漢化佛教音樂梵唄(漁山梵唄),而使得具有中國特色的佛教音樂廣泛流傳。唐釋道世《法苑珠林》(卷三十六)記載:“魏時陳思王曹植……..世間藝術無不畢善……嘗游漁山,忽聞空中梵天之響,清雅哀婉,其聲動心,獨聽良久,而侍御皆聞,值深感神理,彌悟法應,乃摹其聲節(jié),寫為梵唄,撰文制音,傳為后代,梵聲顯世,始于此焉?!盵2](P1~5)佛教音樂具有“遠、虛、淡、凈”的特點,是一種符合中國人審美需求又能體現(xiàn)音聲供養(yǎng)神圣性的音樂。
水路法會全稱為“法界圣凡水路普度大齋盛會道場②”,是為超度水陸空三界一切的亡魂而設立的,寶相寺水路法會歷時七天,是佛教法事中最大的一次盛會,在法會期間所進行的法事和佛事有早晚課、上大供、拜懺、三大士瑜珈焰口、五大士瑜珈焰口、佛牙金殿開光法會、放生法會、送往生排位、送圣。在所有這些法事活動中音樂最為豐富、歷時最長的是瑜珈焰口法事。
瑜珈焰口又稱“放焰口”,是密宗三密之總稱,三密為“身”、“口”“意”三業(yè),以手結印、口誦真言、意專觀想,三密相應,所以稱為瑜珈,譯成漢語就是“相應”的意思?!把婵凇庇置懊嫒肌保欠鸾讨幸幻I鬼的名字。對這些餓鬼專門施食的經(jīng)咒和念誦儀規(guī),被稱為“放焰口”。寶相寺的三大士瑜珈焰口是在2012年4月1日18點開始的,有五十多名僧人和四十多名居士參與,此次法事的四家齋主的代表參加,他們作為齋主的目的是為了超度自己已故的親人、冤親債主和為現(xiàn)世的人祈福積德,齋主在法事中根據(jù)僧人的指引進行跪拜禮儀。瑜珈焰口主要程序為拜坐、登坐;凈壇、結壇、開壇;圓滿送圣回向三部分。
瑜珈焰口法事中所唱經(jīng)文《拜懺佛號》、《爐香贊》、《戒定真香》、《楊枝凈水》、《心經(jīng)》、《金剛經(jīng)》、《三寶贊》等均具有這種體現(xiàn),聽法師的唱誦能讓人身心沉靜,凈化煩惱,感受法師在歌聲中超度三界六道亡魂、施食中所發(fā)菩提心與仁慈心。法會歷時四個多小時,除中間稍事休息外,“音樂”一直沒有中斷,所唱曲調有很多重復,不同經(jīng)文演唱上有快慢相間的區(qū)別。
這里的世俗是相對于佛教的神圣而言,在本文中主要是指娛樂性的文藝演出與汶上梆子的戲曲表演。
瑜珈焰口在寶相寺的大雄寶殿進行,而太子靈蹤文化節(jié)開幕式“佛光寶相、福滿佛都”文藝演出的彩排就在大雄寶殿前。筆者置身其中,感受到一邊是通俗音樂的聲音,一邊是法師們唱誦神圣的佛教音樂聲音。此次文藝演出彩排的節(jié)目有舞蹈《盛世輝煌》、武術《精忠報國》、嗩吶《百鳥朝鳳》、舞蹈《千手觀音》、智華寺京音樂《三皈依》等,從節(jié)目上我們可以看出大多數(shù)以佛教為主的,是以人們喜聞樂見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從另一方面看文藝演出的現(xiàn)場安排在大雄寶殿的前面,是政府用以娛神還是其它原因也是有待考證的。
寶相寺內,除了4月1晚上與三大士瑜珈焰口法事同時進行的文藝演出彩排活動外,還有在不同時間舉行的以佛教為主題的梵唄音樂會。在寶相寺外的菩薩廣場上進行是附屬太子靈蹤文化節(jié)的民間音樂汶上梆子例行的展演,恰巧2012年為汶上梆子成立六十周年,請了濟寧以及周邊泰安菏澤等地區(qū)的藝術家,演唱《沁園春》、《反西唐》、《胡金嬋招親》等。臺下人們比肩接踵,熱鬧非凡。對于受現(xiàn)代音樂沖擊,對傳統(tǒng)戲曲知之甚少的八零后的筆者,看到這么多喜愛傳統(tǒng)民間音樂的群眾,感受到一種純樸的民風和民間音樂的魅力。
寶相寺太子靈蹤文化節(jié)內多元音樂的并存,它們都具有自己不同的功能發(fā)揮著自己的作用。但是我們應該看到雖然名為“文化節(jié)”,其主線還是寶相寺,即佛教是主流,我們應該以佛教為出發(fā)點來合理的看待這一現(xiàn)象。那么,神圣與世俗之于佛教為什么能夠同時并存,有什么歷史依據(jù);佛教寺院這樣一種清靜之地為什么會有民間熱鬧的娛人性質的活動出現(xiàn);這對雙方各有什么利弊呢。面對這一系列的問題,筆者進行了認真的思考與研究,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闡釋:
北魏楊衒之著《洛陽伽藍記》中記載:
景樂尼寺?!爸劣诹S,常設女樂,歌聲繞梁,舞袖徐轉,絲管嘹亮,諧妙入神?!?.召諸音樂,逞伎寺內。奇禽怪獸,舞抃殿庭。飛空幻惑,世所未見。異端奇術,總萃其中?!盵3](P57~58)“召景明寺一千多佛像出街時“香煙似霧,梵樂法音,聒動天地,百戲騰驤,所在駢比?!盵3](P114)景興尼寺?!坝薪鹣褫?,去地三丈?!w天伎樂,望之云表?!?像出之日,常詔羽林(軍)一百人舉此像,絲竹雜伎,皆由旨給?!盵3](P78~79)由此可以看出早在北魏,寺院在佛教盛大節(jié)日時會有隆重的樂舞表演活動動,如寺內教徒的女樂歌唱,絲竹管弦,以及世俗的幻術、雜技等百戲。
項陽認為:“由于北魏的皇帝篤信佛教,自上而下爭相效法,國王在寺廟中用歌姬舞女擊筑吹笙,意在禮佛,而王家、高官顯貴、宦官們除了禮佛的用意外,更多是顯示身份和權勢?!盵4](P166)由于皇帝虔誠的信仰,促使佛教的繁榮,在講究音聲供養(yǎng)的背景下,人們認為自己喜歡的音樂也為佛祖喜歡,達官貴人們?yōu)榱苏蔑@自己的虔誠和氣派使用大量當時流行的藝術類型來供養(yǎng),各種類型的音樂于是就并存于寺院內。這應是北魏時音樂多元并存的一個合理解釋。
姜伯勤先生對于唐代在寺內演奏的音聲人作了考證,認為:“按嚴格的唐代律令和正統(tǒng)的內律,僧人是禁止音樂演奏的,所以寺內音樂的陳設,必須借助音聲人。”[5](P512)那么在佛教如此繁盛的唐代佛教寺院內的音聲人所演奏或演唱的音樂是佛教音樂還是世俗音樂呢?作為歷史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可以明確一點唐代的僧人是禁止進行音樂演奏的?!堆莘变浝m(xù)集》卷二·誕日設齋用樂記載:
“開成五年(840)以六月十一日為慶陽節(jié),天下州府常設降誕齋行香,城內宰臣與百官就大寺設僧一千人齋,仍許量借教坊樂官充行香。”[6](P35)通過這段文字我們可以看到在佛教節(jié)日中,沒有僧人演奏音樂,州府借用教坊樂伎表演節(jié)目,教坊樂伎表演的節(jié)目雖有待考證,但是不可否認教坊樂伎的世俗性質。
以上是筆者從歷時的角度對神圣與世俗兩種音樂并存現(xiàn)象的一個分析考證,為當代寺院這一現(xiàn)象存在提供了歷史的依據(jù),說明在寺院內佛教音樂與世俗音樂的并存并不是現(xiàn)在才有,它是一直存在的。
《華嚴經(jīng)普賢行愿品》中講:
“以諸最勝妙華鬘,伎樂涂香及傘蓋,如是最勝莊嚴具,我以供養(yǎng)諸如來。”佛教的供養(yǎng),普通的有十供:香、花、衣、珠寶、抹、涂、燒香、蓋幢、伎樂、合掌。南懷瑾先生對作為供養(yǎng)的伎樂范圍進行了描述:“戲曼歌舞都屬伎,打拳也是伎,拳打的好,也可以供養(yǎng)。樂是音樂,各種音樂都可以供養(yǎng),像西洋有些音樂聽得也能使人寧靜安詳?!盵7](P1)由此來看只要是好的伎樂,都是可以用來作為供養(yǎng)的,能夠娛人的伎樂同時也是可以用來娛神的。
除此之外還有經(jīng)文對此涉及的有《百緣經(jīng)》:“昔佛在世時,舍衛(wèi)城中有諸人民,各自莊嚴而作伎樂,出城游戲,入城門值佛乞食,諸人見佛歡喜禮拜,即作伎樂供養(yǎng)佛,發(fā)愿而去。佛微笑,語阿難言,諸人等由伎樂供養(yǎng)佛,未來世一百劫中,不墮惡道,天上人中受最快樂?!薄兜夭仄兴_本愿經(jīng)·如來贊嘆品第六》云:“復次普廣: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能對菩薩像前,作諸伎樂,及歌拾贊嘆,香華供養(yǎng),乃至勸于一人多人,如是等輩,現(xiàn)在世中,及未來世,常得百千鬼神,日夜衛(wèi)護,不令惡事,輒聞其耳,何況親受諸橫”[8](P23~25)從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理解在佛教清靜之地為什么能夠存在非佛教音樂的原因了。在對佛的供養(yǎng)上不僅是晨鐘暮鼓,誦經(jīng)梵唄,還可以用人們喜聞樂見的音樂來供養(yǎng),體現(xiàn)出一種與民同樂之情,消減佛與之間的距離,神圣性與親切性同存。
七天的太子靈蹤文化節(jié)因依附于七天的寶相寺水路法會而有了意義,有了水路法會的存在才有“文化”可言。從相反的角度看,如果只有水路法會前來朝拜的也許只有佛教信徒和佛教愛好者,而政府組織太子靈蹤文化節(jié),增加了活動類型,吸引了多種類型的人前來。如文藝演出是青年人喜歡的娛樂項目;知名法師講座吸引各地研究佛學的人慕名前來;地方戲曲是當?shù)乩习傩账矏鄣膴蕵贩绞降取_@對于寺院和政府而言是一種雙向的共贏政策,寺院可以得到宣傳,提高知名度,政府可以以文化為依托發(fā)展本縣的旅游和經(jīng)濟。
民間戲曲汶上梆子可以通過文化節(jié)的宣傳和公益演出獲得更多的喜愛者,對保護這一劇中來說可行的方案,對于劇團也是名利雙收的機會。文化節(jié)中信眾的參與是對文化節(jié)的支持,另一方面文化節(jié)也以各種形式的活動滿足了參與者的活動訴求等等。
從“娛人”與“娛神”的關系看[9](P17~19),佛教法事中的音樂對于游離于六道的“亡魂”來說是他們得以超度、獲得施食的途徑,具有“娛神”的功能,這是主要的。對于參加法事的居士和僧人來說一種音聲的供養(yǎng)和修行具有“娛人”的功能,這是次要的。世俗性的文藝演出是出于經(jīng)濟目的,它主要是用來“娛人”的,可是在寺院里舉行卻又蒙上了寺院的神圣覆蓋,從演出的節(jié)目中又可以看出它的“娛神”性。
通過從共時和歷史角度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佛教音樂與世俗音樂多元并存現(xiàn)象背后隱含著深刻的宗教發(fā)展、歷史和現(xiàn)實的意義從表面上看,我們可以肯定這種現(xiàn)象是有史可考是符合佛教要求的,具有神圣性的佛教,生活在世俗的社會中這種現(xiàn)象是不可避免的。但透過表象進行分析,可以看出現(xiàn)世的這種存在具有符合當代社會需要的價值,也展示了佛教的文化性質。佛教以開闊的視野和與時共進的心態(tài)融入當代社會的發(fā)展,在娛神的同時,也關照當代人的喜好,在博大的佛教文化中音樂應是最好的選擇。從這種并存現(xiàn)象我們還可以看出佛教對佛教外部的不同思想、觀點的妥協(xié)、依從、迎合、附會,對某些一致觀點的贊同、吸收和融合。這和儒家“中庸”思想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從“儒釋”文化融合的角度或許能夠讓我們了解更多我們所不知道的佛教文化,也是筆者對多元并存現(xiàn)象進一步研究的需要。
注釋
① “太子”指的是佛陀釋迦牟尼,未出家之前釋迦牟尼為古印度迦毗羅衛(wèi)國王子悉達多·喬達摩,成道后被稱為釋迦牟尼。“靈蹤”為佛教術語,意思為佛祖“靈骨蹤跡之所在”,據(jù)說在佛祖圓寂后留下的舍利中,四顆佛牙舍利最為寶貴,稱為“稀有之靈蹤”.
② “法界”指諸佛與眾生本性平等,理常一致,統(tǒng)稱法界;“圣凡”指十法界的“四圣六凡”,“四圣”指佛、菩薩、緣覺、聲聞,“六凡”指天、人、阿修羅、餓鬼、畜生、地獄;“水路”指眾生受報居住之地,即水陸空三界,因為水中和陸地上的眾生受苦較重,天空中的眾生如欲界天、色界天,受樂較多,因此普濟著重水路兩處,故名“水路”;“普度”對六道眾生悉皆度化、使令解脫;“大齋”指不限制的普施飲食;“盛會”指除了施食以外,又有誦經(jīng)持咒的法施,可令受苦眾生心開意解、得法水滋潤,故名“盛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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