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其智
散氏盤還是夨人盤?*
——兼與張振林先生商榷
朱其智
從三個方面可證明《殷周金文集成》著錄的10176號器的作器者為夨人:(1)授圖之地豆為夨邑;(2)篇末“厥(授)圖夨王于豆新宮東廷,厥左執(zhí)要,史正中農(nóng)”中代詞“厥”字兩見,所指均為夨方;(3)此器為“左執(zhí)要”者所作,“左執(zhí)要”者當為付方/債務人一方,而非受方/債權人;“左執(zhí)要”者即“付散氏田”的夨人,而非散氏,即此器為夨人所作。故此器當定名為夨人盤,而不是散氏盤。
散氏盤;夨人盤;左執(zhí)要;“厥”之所指;豆為夨邑
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為《殷周金文集成》①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釋文》,香港: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2001年。所著錄的10176號器通稱為“散氏盤”,此器為西周晚期重器,盤上鑄有銘文349字?,F(xiàn)將盤銘后半段錄于下,以便于討論研究:
楊樹達認為:“散氏受田,以事理衡之,制盤者當為散氏而非夨人,舊題此器為《散盤》或《散氏盤》者,是也。劉心源改題為夨人盤,失其理矣。今仍舊題《散氏盤》?!雹軛顦溥_:《積微居金文說》,北京:科學出版社,1952年;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8頁。楊樹達之說現(xiàn)為學術界所從。
楊樹達之說依據(jù)“散氏受田”之事理,將此盤題之為“散氏盤”,我們則根據(jù)“厥之所指”之文理,將其命名為“夨人盤”。事有事理,文有文理,究竟如何選擇?此銘為“左執(zhí)要”者作器,看來問題的關鍵在于對“左執(zhí)要”的理解。
“左要”究竟是付方(債務人),還是受方(債權人),似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張振林認為:“古之要約,或又稱券、稱契,原本分為左右,右要由付方所執(zhí),左要歸收受方所執(zhí),各以為憑證”④張振林:《先秦 “要”、“婁”二字 及相關字辨析——兼 議散氏盤之主人與定 名》,《第三屆國際 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論文集》 ,香港:香港中文大 學,1997 年, 第736,737,739,740,739—740 頁。,“夨人是訟事負方,付田器和濕田田給散氏,是氒執(zhí)右;而散氏是訟事勝方,屬受方,是氒執(zhí)左方。”⑤張振林:《先秦“要”、“婁”二字及相關字辨析——兼議散氏盤之主人與定名》,《第三屆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論文集》,香港:香港中文大學,1997 年,第736,737,739,740,739—740 頁。
高明亦有說:“古以右契為尊。《禮記·曲禮》‘獻粟者執(zhí)右契’,鄭玄《注》:‘契,券要也,右為尊。’《商君書·定分篇》:‘以左券予吏之問法者,主法令者之吏謹藏其右券木柙,以室藏之?!稇?zhàn)國策·韓策》:‘安成君東重于魏,西貴于秦,操右契而為責德于秦魏之主?!妒酚洝て皆齻鳌?‘且虞卿其兩權,事成,操右券以責?!端麟[》曰:‘平原君取封事成,則操其右券以責其報德也?!C上所舉,皆言右契為上,歸債權人所執(zhí);左契為下,由負債人收執(zhí)?!雹薷呙?《帛書老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215頁。高明之說與張振林之說正相反。
為了證明左要為受方(債權方),張振林引用了世傳本《老子》和《馬王堆老子乙本》:“《老子》:‘是以圣人執(zhí)左契而不責于人?!钦f圣人持有向人索取的契約而不用?!恶R王堆老子乙本》作‘是以人執(zhí)左芥而不以責於人?!雹邚堈窳?《先秦“要 ”、“婁”二 字及相關字辨 析——兼議散 氏盤之主人與 定名》,《第 三屆國際中國 古文字學研討會論 文集》,香港:香港中文大 學,1997 年,第736,737,739,740,739—740 頁。然而張振林忽略的《馬王堆老子甲本》卻作“是以聖右介(契)而不以責於人”⑧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老子甲本及卷后佚書》,北京:文物出版社,1974年,《老子甲本及卷后佚書·圖版》第3頁第91行、《老子甲本及卷后佚書·老子甲本釋文》第8頁。。對勘下來,《甲》本“聖”字下脫“人執(zhí)”二字,乃抄寫之誤,又假“介”為“契”(《乙》本假“芥”為“契”),《甲》本言“執(zhí)右契”,當無可疑,明顯與世傳本和《乙》本不同。
判斷甲本、乙本的正誤是非,高明認為可從三個方面分析:“一、《甲》本時代比《乙》本早,用篆書抄寫,不避諱,乃秦代抄寫之文本。《乙》本用隸書抄寫,避劉邦諱,乃漢初抄寫之本?!都住繁緛碓锤鼮楣爬希赡鼙4媪烁鼮樵嫉墓啪?。二、《甲》本‘執(zhí)右契’雖為孤例,但執(zhí)右責左而同古契制以右為尊相合?!兑摇繁尽畧?zhí)左契’雖與世傳本相同,但執(zhí)左責右而與古契制抵牾。三、從經(jīng)義考察,《甲》本‘是以圣人執(zhí)右契,而不責于人’,乃謂圣人執(zhí)右契應責而不責,施而不求報。正與《老子》所講‘生而弗有,長而弗宰’之玄德思想一致。《乙》本‘執(zhí)左契’義不可識,雖經(jīng)歷代學者旁征博引,多方詮釋,仍不合《老子》之旨。據(jù)此足證帛書《甲》本當為《老子》原本舊文,《乙》本與世傳今本皆有訛誤。今據(jù)上述古今各本勘校,《老子》此文當訂正為:‘是以圣人執(zhí)右契,而不以責于人。’”①高明:《帛書老子校注》,第216—217頁。根據(jù)考據(jù)學“選擇證據(jù)以古為尚”②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4頁。的原則,加上義理古制之印證,高明之說可從。
張振林用來證明“執(zhí)左要”為受方(債權方)的例證還有《新郪虎符》:“‘甲兵之符,右在王,左在新郪。’新郪欲興士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得以其所執(zhí)左符,去會王執(zhí)之右符,秦王準許,則出右符以驗證,無誤才得發(fā)兵。其意義是左符方提出索兵要求,右符方批準付給?!雹蹚堈窳?《先秦“要”、“婁”二字及相關字辨析——兼議散氏盤之主人與定名》,《第三屆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論文集》,第739頁。
此例雖非關債務,然付方(義務方)、受方(權利方)還是清楚。我們認為,歷史事實不是屯兵之地要派人去首都會王之右符,而是王派使者持右符去屯兵之地會左符。信陵君魏無忌正是從魏安厘王那里盜得兵符后,才獲得用兵之權,得以救趙。信陵君至鄴地合符后,魏將晉鄙疑之,不肯授兵,而遭擊殺④司馬遷:《史記·魏公子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377—2385頁。。此事明證:在內(nèi)王之甲兵右符為權利方,即為受甲兵一方;在外之左符為授兵之方、義務方。
王國維對從新郪虎符到后代的虎符均有所研究,在《隋銅虎符跋》一篇中曰:“兵符之制,古者皆右在內(nèi)而左在外……秦虎符右在皇帝左在陽陵蓋用古制,漢則文帝二年初與郡國守相為銅虎符竹使符。師古曰:與郡守為符,右留京師,左以予之。則右內(nèi)左外,與秦制同。顏注又引應劭曰:銅虎符第一至第五,國家當發(fā)兵,遣使者至郡合符,乃聽受之。”⑤王國維:《觀堂集林》三,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910頁。王國維言漢襲秦制,兵符右在內(nèi),左在外,則用兵之權在內(nèi)而不在外明矣,使者持右符至屯兵之地,乃聽憑其受兵,實施用兵之權。
《新郪虎符》持王之右符者有用兵之權利,持新郪之左符者有發(fā)兵之義務。用兵之權在右,也符合以右為尊的古制。此例恰恰相反,不是“執(zhí)左要”而是“執(zhí)右要”為受方/權利方之佐證。故符文接著說:“凡興士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會王符乃敢行之?!?12108新郪虎符)⑥新郪虎符銘全文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釋文》,香港: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2001年。一個“敢”字,在外屯兵之地左符的義務顯得格外分明,他們只有聽命的份。
綜上所述,“持右要”(或曰“右契/右劵”)者為受方,為權利/債權方;“左執(zhí)要”(或曰“左契/左劵”)者當為付方/債務人一方。盤銘明言夨人“付散氏田”,“左執(zhí)要”者當為夨方。李朝遠亦認為,夨國割地給散而執(zhí)左要,散執(zhí)右要:“夨王在豆新宮東廷接受了所賠田地的地圖后,執(zhí)了左劵,可見散執(zhí)了右劵。”⑦李朝遠:《西周土地關系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9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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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9639(2013)01-0089-03
2012—08—17
朱其智,中山大學國際漢語學院教授(廣州510275)。
【責任編輯:李青果;責任校對:李青果,趙洪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