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劉重德曾經指出“經無達詁”和“譯無定法”是經書翻譯工作中天然存在的兩大特點。該文擬從這八字入手,分析和解釋《論語》英譯之多樣化,并進一步指出“經無達詁”和“譯無定法”事實上涉及的是翻譯過程中理解和表達兩個層次的問題。正是理解的“無達詁”和表達的“無定法”造成了《論語》英譯的多樣化,隱藏在其中更深層次的原因則是譯者主觀能動性的發(fā)揮。
關鍵詞: 經無達詁 譯無定法 《論語》 多樣化
一、引言
劉重德先生在《關于大中華文庫《論語》英譯本的審讀及其出版——兼答裘克安先生》一文中曾說過:“古人云:‘詩無達詁’,其實,古經則更無達詁。”[1]并進一步深刻指出“經無達詁”和“譯無定法”是經書翻譯工作中天然存在的兩大特點。劉重德先生概述的這八個字一方面體現(xiàn)了經書翻譯工作之難,另一方面潛在地揭示了經書重譯,譯作多樣化背后隱藏的深刻原因。本文擬從這八字入手,分析和解釋《論語》英譯之多樣化。
《論語》成書于春秋戰(zhàn)國時代,是一部記載孔子及其弟子言論的著作。作為儒家思想的主要載體,《論語》在中國乃至世界都享有廣大影響。它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可以稱得上是被翻譯成西方語言較多的中國典籍之一,迄今為止,僅英譯全譯本就有30多種(不包括節(jié)譯本)。在《論語》的眾多譯作中,較具代表性的有1861年的理雅各譯本、1898年的辜鴻銘譯本、1938年的林語堂譯本、1950年的龐德譯本、1996年的韋利譯本、1998年的安勒哲與羅思文譯本,2003年的斯林哲蘭德譯本等。這些譯本風格各異,各具特色,呈現(xiàn)多樣化的特征。下面我們就從劉重德先生的“經無達詁”和“譯無定法”分析一部不到一萬六千字的經書文本出現(xiàn)眾多英譯本背后的因素。
二、從“經無達詁”看《論語》英譯的多樣化
Meanings rest in people,not in words,強調的是英語詞義取決于使用者使用時賦予的語義,即詞無定義。漢語中則有“詩無達詁”一說,認為漢語的字詞往往不局限于一種解釋,同樣存在詞無定義的問題。尤其對采用中國古代的文言文進行寫作的經書文本而言,這種現(xiàn)象更加突出。古代的文言文特別講究行文簡練,要求用字和修飾都盡量少,這可能與其常??淘诩坠巧?、鑄在鐘鼎上,或寫在竹簡上有莫大的關系。由于用字很少、字義多變,同時存在很多的省略,即便很短的一句話也可能會產生諸多的歧義,引發(fā)理解的不同。這樣,在文言文或經書詩詞翻譯的過程中,“詞無定義”就自然變成了“詞無定譯”。
《論語》的翻譯不例外,這部一萬多字的經典儒學著作,歷經數(shù)千年的沉淀,無數(shù)人的解說,仍然存在很多理解上的分歧。其中,《論語·泰伯篇》中的那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幾乎稱得上是《論語》著作里爭辯較大的句子之一。在這句話里,最具爭議的理解當屬其中的“可”字。別看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字,但是不同的解釋體現(xiàn)出的可能是對孔子思想的截然不同的解說,這可謂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通常而言,“可”有兩種解釋,即“可以(允許)”或者“能”。如果理解為“可以允許”,“允許民從道而不允許民知道”的解釋就成為所謂的儒家的愚民政策,斯林哲蘭德在翻譯《論語》時就持這樣的觀點。然而如果理解為“能”,那么“不可使知之”就意味著“不能使民知道”,這就表明孔子認為普通人缺乏理解道的能力,這和前一種理解方式所反映出的孔子思想完全不同。當代學者劉殿爵就認同后一種解釋,他在翻譯《論語》時指出,“孔子沒有隱瞞在他心目中的這樣一個事實,老百姓的智慧能力十分有限。他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因為他們從來沒有用功學習,他們無法理解為什么被引上某條特定的道路……孔子持這樣的看法實在沒有什么奇怪……老百姓具有重大的殘障,他們很少有必要的能力,而實際上幾乎沒有任何機會,在很偶然的情況下他們具有這樣的能力和機會,卻不大會能夠任勞任怨。”[2]此外,另一位《論語》的譯者韋利也贊同此觀點,這可從他的譯文里窺見一二:“The Master Said,The Common People Can Be Made To Follow It,They Cannot Be Made To Understand It.”辜鴻銘對這句話的翻譯卻是另一種理解,他把“可”理解為“應該”,譯文如下:“The common people should be educated to in what they ought to do;not to ask why they should do it.”
“經無達詁”之于《論語》,除了與文言文本身的特點密切相關以外,還與《論語》自身的語言特點是分不開的。《論語》的語言特點可以簡單地以“言簡意賅、含蓄雋永”八個字概括。作為最早的記言體,《論語》的語言簡潔精練,要言不煩,但是表現(xiàn)力異常強大?!拔木彾歼h,余味曲包,語約而有余于意,其味黯然而長,其光油然而幽。”[5](p30)然而這些言簡意賅、富于哲理性與啟示性的語句就像德里達所說的一樣,充滿了不在場的東西,包含著無數(shù)的未定點和空白,表現(xiàn)出極大的模糊性和開放性。不僅如此,作為一部具有代表性的經典,《論語》的開放性還在不斷增強,就如利斯所指出的那樣,隨著新的材料如注釋、評論的不斷增加,其文本內涵也在不停地增加。[6](pxvii-xviii)《論語》文本的開放性促使譯者在從事翻譯的過程中,主體更加積極地參與,從而創(chuàng)造出更多不同的譯本。請看下例: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br/> Muller:Confucius said:“Perhaps you could be as handsome and as talented as the Duke of Chau.But if you are arrogant or stingy,those good qualities will not be noticed.
Legge:The Master said,“though a man have abilities as admirable as those of the Duke of Chau,yet if he be proud and niggardly,those other things are really not worth being looked at.”
Waley:The Master said,if a man has gifts as wonderful as those of the Duke of Chou,yet is arrogant and mean,all the rest is of no account.
在該句中,我們對“之才之美”可以采用不同的斷句,從而使句子呈現(xiàn)出不同的含義。如果把“之才之美”看成是一個并列結構,理解為“擁有和周公一樣的才德和容貌”,繆勒的譯文就有了合理存在的理由;如果把“之才之美”看成是一個偏正結構,理解為“擁有和周公一樣令人稱羨的才德”,我們得到的闡釋和翻譯方式就將會呈現(xiàn)另一種不同,如理雅各和韋利的譯文。在該例中,不同的句讀和不同的斷句方式事實上是原文呈現(xiàn)出的一個未定點,譯者在理解原文進行翻譯的過程中,以不同的方式確定未定點,填充空白,從而使同一文本呈現(xiàn)不同的解釋和意義。從某種程度上說,《論語》文本的開放性和闡釋的不可窮盡性,即《論語》理解上的“無達詁”是導致《論語》英譯之多樣化的第一重要因素。
三、從“譯無定法”看《論語》英譯的多樣化
劉重德先生提出的“譯無定法”主要涉及關于翻譯策略的問題。雖然翻譯被比喻為“戴著鐐銬跳舞”,要受到原語文本的限制,但譯者的個性理念在跳舞的過程中也會得以張揚,其舞姿也會各有風情。也就是說,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并不是隱形的,不同的譯者,不同的翻譯策略和方法,會使譯文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譯者的翻譯策略往往會受到諸多因素的影響,包括各自歷史背景和文化背景的差異、不同的翻譯目的、個人的文化修養(yǎng)、生活經歷、學識和好惡,以及本民族文化傳統(tǒng)對譯者的潛移默化等,這事實上就是在翻譯學中常常討論的譯者主體性問題。在討論“譯無定法”的時候,本文著重從理雅各、辜鴻銘和龐德來闡述這三名譯者不同的譯法及其背后的原因。
理雅各是19世紀英國著名的漢學家,堪稱西方漢學研究中里程碑式的人物。他的《論語》翻譯以忠于原作為第一要素,力圖保持原作的原汁原味,譯筆嚴謹細膩,以過于直譯的譯法著稱。理雅各的這種譯法與他傳教士的身份是分不開的,因為他翻譯儒家經典的目的是服務于他的傳教事業(yè)。他希望幫助傳教士了解東方的哲學思想,文化和風土人情,形成了對儒學的了解與同情,同時也緩解了中國人的敵對情緒。
辜鴻銘和龐德對《論語》的翻譯都與理雅各的譯本有著莫大的聯(lián)系。辜鴻銘是清末明初的一位奇才,他深諳多國語言,具有令人嘆為觀止的英語造詣。由于不滿理雅各的《論語》譯本,認為其中“所展現(xiàn)的中國人的智慧和道德品質,對西方人來說顯得離奇怪異”[1](p346),因此,辜鴻銘在翻譯《論語》時采用了和理雅各截然相反的譯法,即歸化的翻譯方法,“以普通讀者為閱讀受眾”,力圖“消除英語讀者的陌生感和怪異感”。[同上]辜鴻銘希望通過他的翻譯讓西方人真正了解中國儒學的思想體系,認識真正的中國文明,改變西方人對中華民族及其傳統(tǒng)文化的歧視,因此他“努力按照一個受過教育的英國人表達同樣思想的方式來翻譯孔子和他弟子的談話”。[同上]
龐德的翻譯在一定程度上脫胎于理譯本,因為受限于其自身的中文水平,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不滿于理譯本,認為理雅各等人的譯本煩瑣而不得要領,“面面俱到,錙銖必較,唯獨不去參悟原作者的意旨所在”[4](p192)。龐德自認為抓住了原作的時代精義,將自己的翻譯詩學理念融入其中,譯法力圖簡潔精練,在他人譯本的基礎上改造出一個全新的獨具特色的譯本,下面我們就從幾個例子來分析這三名譯者譯法的不同。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Legge:Is it not pleasant to learn with a constant perseverance and application· Is it not delightful to have friends coming from distant quarters· Is he not a man of complete virtue,who feels no discomposure though men may take no note of him·
Pound:Study with the seasons winging past,is not this pleasant· To have friends coming in from far quarters,not a delight· Unruffled by men’s ignoring him,also indicative of high breed.
Ku:It is indeed a pleasure to acquire knowledge and,as you go on acquiring,to put into practice what you have acquired.A greater pleasure still it is when friends of congenial minds come from afar to seek you because of your attainments.But he is truly a wise and good man who feels no discomposure even when he is not noticed of men.
在上述三種譯文中,我們可以看到理雅各的譯文最接近于原文的形式特征,努力復現(xiàn)原文的寫作特色。他采用的是漢語句子的鋪陳流水式結構,沒有任何銜接標記,這是典型的異化手法。龐德的譯文也傾向于異化,但是他的譯法更加自由,既不完全拘泥于英語語法規(guī)范的約束,又不熱衷于再現(xiàn)原文的修辭特色。在該句中,對Study沒有采用不定式結構,同時其譯文的最后一句采用陳述句,破壞了原文的并列結構。辜鴻銘的譯文在第一二句之間采用了比較級結構,在第二三句之間采用了轉折連詞,將原文的遞進和轉折關系分別加以明示,這比較符合英語中形合的句法結構特征,是一種典型的歸化翻譯。
此外,從譯文的內容來分析,理雅各的譯文比較正統(tǒng),是一種常規(guī)的翻譯,這符合他的學者型風格。龐德的譯文將“習”字用拆字法拆成幾個偏旁部首,翻譯為seasons winging past,盡管沒有將原文需要表達的內涵揭示出來,即學習需要不斷地堅持和實踐,但是從另一個側面體現(xiàn)了 “悅”的詩意。這比較符合龐德的詩人氣質,辜鴻銘的譯文表達清晰,語言流暢,意思明了,更符合他的“以普通讀者為閱讀受眾”的目的??偠灾N不同的譯法呈現(xiàn)出三種風格各異的譯文,此可謂“譯無定法”也。當然,在這背后滲透著的是譯者自身對這部儒家著作翻譯目的的思考和體現(xiàn)。
?。?)吾不與祭,如不祭。
Legge:I consider my not being present at the sacrifice,as if I did not sacrifice.
Pound:If I do not enter into this light,it is as if I did not sacrifice.
Ku:If I cannot give up heart and soul when I am worshipping,I always consider as if I have not worshipped.
這句話深刻地體現(xiàn)了三位譯者譯法的不同。首先,理雅各的譯文基本上是原文意思的一個直陳表述,如果不能親自出席參與祭祀,就如同沒有祭祀一樣。龐德的譯文比較特別,他用light一詞來表示拜祭。這其實是受漢語構詞的影響,“祭”下面的示即有光的含義。[4](p20)析字譯經法可以稱得上是龐德翻譯的一個明顯特色,前例中“習”字的拆解體現(xiàn)了他的這種翻譯風格。龐德的這種翻譯風格和他意象派的詩風一脈相承,客觀上也成為他操縱儒經,改寫義理以迎合時代需要的重要工具。辜鴻銘的譯文語言淺顯易懂,意思表達則更深入一層,不僅強調參與祭祀,更強調在祭祀中的全情投入。
?。?)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
Legge:Than follow one who merely withdraws from this one and that one,had you not better follow those who have withdrawn from the world altogether·
Pound:Moreover,rather than follow a man who leaves one chief after another,better follow a scholar who has given up the world (this generation) altogether.
Ku:Nevertheless,it is better to follow those who renounce the world altogether than to run after those who only run from one prince to another.
此例中,三位譯者迥異的翻譯風格也有著清楚的體現(xiàn)。首先,理雅各、龐德的譯文均遵從漢語句序,是典型的異化手法。理雅各的譯文還保留了問句句式,做到了最大限度地與原文本的一致,但是龐德的譯文也同樣如前所述,常有挑戰(zhàn)英語語法規(guī)范之行為,這里的rather than follow,better follow就是兩個典型的非主句,可以稱得上是用漢語句法改造英語句法的典型。辜鴻銘的翻譯則明顯不同,譯文中句序上的改變更符合英語的句法特征。
從上述幾例我們可以看出,“譯無定法”事實上并不是簡單的歸化或異化等翻譯策略的問題,更重要的是關乎譯者自身對翻譯活動的一種思考:基于什么樣的翻譯目的和什么樣的目標讀者,同時整個翻譯過程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譯者見解的影響。簡而言之,正是這諸多的因素構成了譯者獨特的翻譯風格,也使得翻譯的“無定法”必然成為《論語》英譯多樣化的另一個重要因素。
四、結語
總之,“經無達詁”和“譯無定法”道出了經書翻譯及《論語》翻譯工作的艱辛和譯本多樣化的必然性。“經無達詁”主要涉及了原文的理解問題,這是翻譯工作的第一要素,譯者的翻譯必須建立在理解原文的基礎上,理解的不同自然導致譯文的不同?!白g無定法”更強調翻譯的表達問題,這是翻譯過程中的另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任何一篇譯文都會或多或少地表現(xiàn)出譯者的風格,譯法不定,自然風格不一?!敖洘o達詁”和“譯無定法”兩者背后都深刻地凸顯了譯者主觀能動性的發(fā)揮。路漫漫其修遠兮,不論何種翻譯文本,都是原作生命的延續(xù)和補充,都是對《論語》傳播所作出的積極貢獻?!墩撜Z》翻譯的百花齊放,必將讓我們對孔子的學說看得更加真切和全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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