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王旭烽說她創(chuàng)作小說《南方有嘉木》時,對虛構的主角之一“杭九齋”這個人物形象難以把握。一天,偶爾在報紙上讀到補白大王鄭逸梅先生寫的一則掌故,她心中豁然開朗。鄭逸梅那篇掌故寫的是鴛鴦蝴蝶派旗手陳蝶仙,準確地說,是轉(zhuǎn)述了陳定山的一段回憶文字。
“……他有頎長的身材,戴著金絲邊近視眼鏡,穿熟羅的長衫,常常喜歡加上一件一字襟馬甲,手上拿著一把灑金畫牡丹的團扇。”(陳定山:《我的父親天虛我生》)王旭烽說她看到這段文字后,感覺“一位正向新時代轉(zhuǎn)型的舊時代文人,就此在紙上栩栩如生地立了起來,做了我小說中的血肉載體?!蓖跣穹樾闹械年惖伞皫捉胂?,瀟灑是不用說的,而且書生不窮酸,開了現(xiàn)代文人下海的先河,掙錢去了,還因為實業(yè)救國,成了五四時期的民族工業(yè)代表人物”。即便實業(yè)之花在天南海北到處開放,陳蝶仙仍沒有忘了風花雪月琴棋書畫。
本篇將要講述的人物,就是這個陳蝶仙。
陳蝶仙生前十分喜愛玻璃鏡。他曾置一“鏡莊”,房屋和長廊上安放各式各樣的鏡子,一旦有人走進去,從各個側(cè)面投映出不同的影像,似真似幻,撲朔迷離?!钦媸莻€夢幻般的世界!陳蝶仙自喻是莊周夢蝶中的蝴蝶,縱觀他的一生,鏡中那只蝴蝶仿佛活動起來,在緩緩地飛。
繁華一夢,轉(zhuǎn)眼皆成追憶
1879年7月22日,杭州西湖畔陳氏大家族新添了一名成員。這個人原名壽篙,字昆叔,后改名栩,號蝶仙,別署惜紅生、天虛我生、太常仙蝶、超然、國貨之隱者、櫻川三郎、大橋式羽等。他的叔父是位官員,父親陳福元,字月湖,是江南名醫(yī),略通星相占卜,娶妻王氏,無生育,續(xù)納妾戴氏,生四子四女,陳蝶仙在四子中排行老三。
陳蝶仙出生的年代,中國舊式大家族的景觀還隨處可見。他的叔父有一子二女,加上家族里其他分支的堂姐妹來訪及長住,如果算上男女仆傭在內(nèi),陳家的常住人口多達六七十人。雖然難和《紅樓夢》中的繁華場景媲美,仍不失為華麗之家。陳家家園舊址位于杭州紫陽山麓太廟巷,這里相傳是南宋■胄南園的一角,花木茂盛,山石玲瓏,尤為名貴的是院子里那株數(shù)人合抱的桫欏樹,南宋時栽種的一棵小樹苗生長至今。樹蔭數(shù)畝,其下為惜紅軒,玻璃三面,綠樹繞池,軒外為箭道,墻上掛著幾張弓……不遠處是公子們讀書的紅樓,彩繪的墻壁上掛了幾只鳥籠,鳥兒啾啾叫著,樹林深處隱約傳來彈古箏的樂聲。
陳蝶仙7歲那年,家庭發(fā)生了重大變故。先是當官的叔父病逝,陳家失去了重要的經(jīng)濟支撐。禍不單行,父親陳福元不久也病逝,在中國舊式大家族中,男人是天,現(xiàn)在天塌了,陳家的華麗大廈即將傾覆。7歲的陳蝶仙并不清楚叔父和父親的死對陳家來說意味著災難性的打擊,他傷心地哭了一會,由兩個女傭人伺候著去讀書。
嫡母王氏出身于詩書人家,喜歡彈詞和明清小品,她常給小蝶仙誦讀《西廂記》、《再生緣》片段,加上私塾先生陳頌詩細心引導,陳蝶仙對小說、詩詞和音律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14歲時,他將習作刊印成冊,題名《惜紅精舍詩》,年歲稍長,又輯成《一粟園叢書》。據(jù)他自撰《天虛我生傳》云:“生為月湖公第三子,錢塘優(yōu)附貢生,兩薦不第。而科舉廢,遂以勞工終其身?!边@里說得很明白,他曾先后兩次參加科舉考試,未被錄取,17歲出門遠行,先是在海關某專員名下當助手,繼而在浙江德清一帶做小生意,仰人鼻息,在他人手下討生活。
甲午海戰(zhàn)慘敗后的次年,康有為、梁啟超在京城發(fā)動“公車上書”,呼吁變法。當時陳蝶仙正在杭州,一邊做小本生意,XXCb74QyKHDwAUCvQp5F+bEN5KtbD9+k78xqHIQbht4=一邊與文友詩詞唱和,時有習作《桃花夢傳奇》和《瀟湘雨彈詞》,雛鶯新試,啼聲嘹亮,已在杭州城小有名氣,與何公旦、華癡石并稱為“西泠三家”。
西風漸進,舊式書生也不甘落后,有一天,蝶仙與好友何公旦、華癡石聚首商議,準備盤下一家快要關門倒閉的報紙。舊時辦報,很多人只是玩票。那時候出版界相當自由,政府既未實行新聞檢查,也不必向租界當局呈請登記,說出版就出版,玩膩了,興頭過了,隨時可以關門大吉。公子哥逞一時高興,花上幾百塊錢,罵罵人,出出風頭,登點詩詞小品,也是樁有趣的雅事。何況“西泠三家”另有想法,他們選擇辦報,既是為國家振興鼓與呼,又可嘗試走實業(yè)救國之路,議題一拍即合。1895年,新盤下的報紙改名為《大觀報》,正式在杭州清和坊創(chuàng)刊,17歲的陳蝶仙擔任主編。
然而青春年少的浪漫抒情,經(jīng)不住幾番人生風雨的摧殘?!洞笥^報》因發(fā)表反對義和團的文章而被禁,他們接手了另一家報紙,又是同樣的命運。初涉商海,流年不利,陳蝶仙意興闌珊,有些心灰意冷。不久他害了一場大病,回紫陽山麓老家療養(yǎng)。眼前風景依舊,卻有物是人非之感慨。
這一年是1998年,時光駛到了20世紀的大門口,陳蝶仙20歲。
此時的陳蝶仙,已經(jīng)從一名翩翩少年成長為富才學有擔當?shù)某墒炷凶?。前一年他已完婚,妻子名叫朱恕,通詩詞歌賦,擅理家政,對丈夫也百依百順,按說是打著燈籠也難尋的賢內(nèi)助,遺憾的是這樁婚姻由嫡母王氏拍板而定,陳蝶仙先前有兩段感情糾纏于心,成為他與朱恕之間難以彌合的小小傷痛——這將在后邊的章節(jié)中細說。
陳蝶仙養(yǎng)病期間,每天踏著石徑在樹林中散步:風景如畫,片片紅楓葉飄落,依依難舍地在空中旋轉(zhuǎn),仿佛在留戀什么。陳蝶仙被濃濃的懷舊情緒包圍著,他想起了昔日繁華的大家族,想起了叔父、父親病逝后的破敗衰相,各房鬧分家,變賣財產(chǎn),簽定協(xié)議……一幕幕鬧哄哄的場景涌現(xiàn)到眼前。
這年秋天,陳蝶仙著手寫長篇小說《淚珠緣》,一經(jīng)在他自辦的《大觀報》上連載,便轟動了上海文壇。據(jù)作者自述:“這部書,是作者二十歲時候,在病中做著消遣的。從頭到尾不上一個月工夫,所以里面的情節(jié),也敘不到十年?!狈蛉酥焖』貞洰敃r的情景,說陳蝶仙寫作時蟄居家中,不理一切,像是一尊坐佛。每當寫作痛苦至極,陳蝶仙就常以如來佛受難故事來化解,笑曰:“如此則覺我身所受,總不如如來之難忍?!?br/> 《淚珠緣》摹仿《紅樓夢》,是一位年方20歲的青年作家對文學前輩曹雪芹的致敬之作。好友金振鐸作過統(tǒng)計:《紅樓夢》中男子232人,女子189人,共計421人,《淚珠緣》乃有523人,“又復時時照眼,絕不冷落,亦大能手?!?br/> 范伯群在《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中對《淚珠緣》曾作評價:“穿越了100多年小說史的長河,繼承《紅樓夢》的人情傳統(tǒng),豎起清末民初言情之纛的是陳蝶仙的長篇小說《淚珠緣》?!?范伯群說《淚珠緣》是陳蝶仙在“養(yǎng)病中的排遣寂寞之筆,當然會在小苦而微甜中溫情如水”。又說:“天虛我生深得《紅樓》技巧之三昧,也有從容調(diào)度大場面、駕馭宏大敘事網(wǎng)絡的能力;從突出作品主題而作不同側(cè)面的巧妙設置,直到對故事起承轉(zhuǎn)合的輕松調(diào)遣,皆有上好表現(xiàn);從對幾百人物的出場、退場的自然安排,可以看出作家心中具有運籌帷幄的統(tǒng)領腕力??傊?,對天虛我生承繼《紅樓》精華來說,他學的是大家風范和胸襟見識,學的是擁有駕馭全局的大家手筆。”
陳蝶仙寫這本書時畢竟還只有20歲,無論是人生體味還是對社會的洞察力,都難以企及曹雪芹那樣的高度,他承認自己所寫的也不過是“兒女癡情,家常閑話”。十多年后,陳蝶仙續(xù)寫《淚珠緣》第64回至96回,在《自跋》中坦誠道出了自己的心情:“金圣嘆說的好,文字要立時捉住,方是本色。那過去和將來的,又是別樣一種文字。我這《淚珠緣》便是當時捉住的文字。倘使現(xiàn)在再做一部《淚珠緣》,不要說字句情節(jié)另是不同,便是依樣葫蘆的畫了出來,也只算得別樣一種文字?!?br/> 小兒女的愛情
說說陳蝶仙完婚前的兩次12bcc16f41f2b2b14575ba2d2a3a74f11ab1fd6ff128780e15e2fcf0f2fd62e4愛情萌芽。
第一次是他與蘇州表妹顧影憐的愛情。顧影憐生于蘇州怡園,是個才女,當時在江南小負詩名??墒撬龔男「改鸽p亡,成為孤兒,寄宿在杭州紫陽山麓太廟巷的陳家(陳蝶仙嫡母王氏是顧影憐的姨奶奶)。如此飄零的身世,讓人憐愛,她也和《紅樓夢》中林黛玉的身世十分相似。而太廟巷陳氏大家族里的“寶玉”,正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多情種子陳蝶仙,一雙小兒女的愛情,在這個溫柔鄉(xiāng)里悄然生長。
這是一場注定了沒有結局的愛情。至于原因,陳蝶仙妻子朱恕在當時《女子世界》撰寫的一則詩話中曾隱約透露過:顧影憐比陳蝶仙大三歲,而族譜輩分上又小一輩。這種關系,在封建大家族中是不可能成為夫妻的。
多愁善感的顧影憐,對陳府中小她三歲又大她一輩的男兒陳蝶仙有著濃郁的好感和依戀。顧影憐的詩集題名為《小桃花館詩詞集》,就是以她在杭州陳家居留時的住處為集名。這個喜愛吟詩彈琴的弱女子,身世與林黛玉相同,結局也與林黛玉相同:因為不能嫁給陳蝶仙,“卒至抑郁而死”(朱恕語)。這場精神上的戀愛,竟是以墳墓劃了個圓圓的句號。
在陳蝶仙最初的兩部作品《桃花夢》、《淚珠緣》中,顧影憐都化身為婉香出場成為重要女主角。在陳后來的自傳體小說《黃金崇》里,顧影憐更是以本名出現(xiàn),她的詩作迭次被搬入小說中。順便提一句,陳蝶仙的寫作始終帶有強烈的自傳性質(zhì),自娛自樂,自得其樂,是他所有寫作的初衷。他的妻子朱恕、好友華癡石與何頌花、另一個早期戀愛對象箏樓,都曾以本名或者化名進入到他的小說中扮演一個角色,而且這些人往往又是他小說的第一批讀者。在《黃金崇》中陳蝶仙不無得意地提到:他的小說每完成一段,妻子朱恕、情人箏樓、好友華癡石與何頌花就爭相先睹為快。
另一個戀愛對象箏樓,是陳蝶仙一生的傷心和痛。1886年,陳蝶仙第一次見到箏樓,當時蝶仙8歲,箏樓11歲。箏樓是陳家鄰居,來到陳家的家塾里借讀,與蝶仙的一個表妹同桌,一段青梅竹馬的情緣由此生發(fā)。兩年后,正當陳蝶仙心中的愛情火焰熊熊燃燒時,箏樓卻在一夜之間突然消失。陳蝶仙傷心欲絕,整天像掉了魂似的在家園中四處游走,他無數(shù)次揣摩箏樓消失的原因,全都找不到答案。直到1894年箏樓重新回到陳府,隔老遠兩人一眼就看見了對方——那年陳蝶仙16歲,箏樓18歲,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當時的窘境讓雙方都感到尷尬。他們佇立原地不動,像是木偶戲里的兩個角色,一個臉上寫滿了嬌羞,另一個想上前打招呼,然而欲言又止。事后陳蝶仙寫了一封信,說通表妹轉(zhuǎn)交給箏樓,兩人在后花園中約會,交換了禮物。可是陳蝶仙詫異地發(fā)現(xiàn),眼前彬彬有禮的箏樓和他記憶中活潑開朗的箏樓已經(jīng)判若兩人了,她堅持稱陳蝶仙為弟弟,盡可能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是什么樣的變故使箏樓變得矜持疏遠?
之后的幾年,陳蝶仙與箏樓一直斷斷續(xù)續(xù)保持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系,他們似曾有愛,卻又常常形同陌路人;若說他們沒有愛,卻又藕斷絲連,彼此間互為牽掛。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陳蝶仙與朱恕完婚時,箏樓稱病不起,陳蝶仙前去探望,病榻前什么也不敢說,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不久陳蝶仙前往武康求職謀生,箏樓送他上船,此后每次陳蝶仙來來去去,兩人都會見面,相伴到杭州各處游玩。這種特殊的曖昧關系最終還是被妻子朱恕察覺到了。這年夏天,朱恕在陳蝶仙的詩稿里發(fā)現(xiàn)了箏樓的十幾張照片,明白了丈夫心里愛著的人是箏樓。按照當時賢妻的標準做法,她試圖說服公婆戴氏,允許陳蝶仙娶箏樓為妾,但是這件事最終還是因箏樓本人不同意而作罷。
仍然是這年夏天,陳蝶仙與箏樓發(fā)生了性愛關系。事情是這樣的:夏末,陳蝶仙在武康害了一場重病,產(chǎn)生了自殺的念頭,他寫了一封長信給箏樓,訴說心中壓抑的情感。箏樓收到信后,立刻乘船來找他,勸阻他的自殺妄念。就在武康陳蝶仙寄宿的公寓里,二人魚水交歡,陳蝶仙舊病復發(fā),箏樓將他接到自己家中養(yǎng)病,一對小兒女的愛情,漸漸的枝繁葉茂了。
在陳蝶仙后來的人生中,箏樓成了除妻子朱恕之外的重要一人。陳蝶仙在杭州開辦萃利公司,箏樓賣掉首飾幫他籌款,陳蝶仙創(chuàng)辦石印書局,也是用箏樓的錢作為開辦經(jīng)費。陳蝶仙透露這段感情時如是說:“由是女益愛余之誠,情誼尤篤。余欲棄商仍儒,女止:‘不可。’”從陳蝶仙的夫子自道中,明顯能看出他與箏樓之間的精神依戀關系。
箏樓為什么突然消失?她的錢是從何而來?她為何終身不嫁人?這一系列問號,陳蝶仙在自傳體小說《黃金崇》中作了全面回答。
箏樓的父親去世后,母親在家里開設賭局,還給有錢人做情婦。箏樓全家突然消失,是因為要躲避一場賭局迷案,逃脫警察局的跟蹤。此后不久,箏樓的母親用酒將女兒灌醉,強迫她與一個有錢人睡覺,箏樓逆來順受,開始漫長的皮肉生涯。但她傲氣十足,藐視客人。她宣稱:自己的目標是在一個金錢統(tǒng)治的世界中獲得獨立。
陳蝶仙有一首詩《自題箏樓聚影圖》,詠嘆這段刻骨銘心的情緣:“姐弟相呼二十年,情長如此豈無緣?終身有約今重訂,孽債冤由兩可憐?!?br/> 美國學者韓南稱《黃金崇》是“一部青年成長小說”,小說從始到末籠罩著人生如夢的幻滅感。韓南說:五四以前,中國文學中寫童年生活的極少見,《黃金祟》是個意外,成為猶豫、茫然、痛苦、絕望、迷亂和屈辱的文學的代表,特別是愛情文學的代表。“在《黃金祟》里,我們感受到了一個在迅速變幻的時代里成長于一個錯綜復雜大家庭的青年身上的壓力和緊張。在當時的社會里,這個家庭仍然強大,但力量逐漸衰弱,它受到婚姻選擇自由等新觀念的挑戰(zhàn),同時也受到充滿新的獨立自主的商業(yè)世界的挑戰(zhàn)。小說揭示了一個敏感、才華橫溢、嬌慣而沮喪的男孩,努力將自己的愛情與當時的社會規(guī)范相互妥協(xié)調(diào)和,卻極少成功的過程”。
匆匆追趕時代的人
陳定山在《我的父親天虛我生》中說,1901年前后,陳蝶仙身上已經(jīng)流露出了他積極追趕新時代的種種跡象。那一年陳蝶仙25歲,在杭州清和坊開設萃利公司,專門辟出惜紅軒做了化學室,“其時,在杭州還沒有人懂得什么化學,把幾何算術也當作一門神話,但是我父親卻能把CHK的原理了解得非常神速。他還變了不少戲法給我們小孩子看,一杯白開水倏忽間變紅變綠;一個四寸見方的草亭子里面拴著一條紙牛,到下雨時里面的牛便會自己跑出來;而惜紅軒的玻璃,也變了五色的。天井里的涼蓬,裝了機括,自會舒展。諸如此類,都是我父親學了化學和機械之后的新發(fā)明”。
讀到這些文字,會使人想起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塑造的人物形象何塞,當何塞從吉卜賽人那里看到磁鐵,便想用磁鐵來開采金子;看到放大鏡可以聚集太陽光,便試圖研制出一種威力無比的新式武器。對新生活的向往鼓蕩在胸中,使陳蝶仙成為開時代風氣之先的一個人物。在清和坊萃利文具公司里,陳蝶仙采購了大批歐洲儀器到中國來試銷,如八音盒、西洋鏡、手搖留聲機、自鳴鐘、琺瑯鉆石表、幻燈機……生意并不像事先預想的那么好,甚至于可稱作清淡,次年陳蝶仙又投資辦起了一家圖書館,取名為“醒目社”,隱含有文化啟蒙的意味,又辦了一家石印書局,仍然是與文化有關的實業(yè)。
可是陳蝶仙的左沖右突,卻遭致了親戚朋友們的嘲笑,他們說:“蝶仙真成了洋鬼子,盡把這種怪力神的東西搬到我們杭州來?!痹诮o好友王鈍根的一封信中陳蝶仙寫道:“人生處世,順逆之境,莫非天命,無可與抗。惟聽天由命,署一切榮辱于度外,庶身心漸漸能安,而境遇亦漸漸能順。否則,如逆風行船,徒費苦力。弟在廿五六歲時,即陷此境,作任何事,無不失敗。家人僉謂太公賣灰面。后索性不復營業(yè),冥心息念,隨朱芙鏡兄,赴遂昌作幕,月入雖微,而身心有所寄托,由是漸漸得人信用,作事亦覺有興。”
陳蝶仙信中提到的朱芙鏡即朱兆蓉,江蘇如皋人,工詩詞,喜治印,也擅長繪畫和彈琴,與陳蝶仙是文友。陳蝶仙在杭州經(jīng)商失敗后,先后在江浙一帶的紹興、靖安、淮安等地當幕僚,有時候也代課教書。1906年底,他曾在上海創(chuàng)立著作林社,主編雜志《著作林》,銷售情況也不太理想。眼看已過而立之年,仍然浮萍般四處漂泊。1909年春,朱芙鏡援手相助,請他到幕中來當幕客。
其時朱芙鏡在浙江遂昌任知縣,此地山清水秀,環(huán)境幽美,明萬歷年間,湯顯祖被貶至遂昌當過知縣,其代表作“臨川四夢”與遂昌密不可分,當?shù)匾恢庇性S多戲曲愛好者。朱芙鏡將陳蝶仙攬入幕中,并不安排具體事情,鎮(zhèn)日與當?shù)匾粠蛻蚯鷲酆谜哐啪?,賦詩譜曲,研習昆曲唱腔技巧。朱芙鏡也是個有趣之人,經(jīng)常參與其中,悠然自樂??h衙門是理政辦案的處所,不宜鼓樂笙簫,就選擇了縣城東郊的綠玉亭,稍加修葺,為昆曲迷的演藝之地,邀約眾人攜酒放歌,演唱《牡丹亭》、《紫釵記》、《長生殿》等,與民同樂,大有“鳴琴而治”之古風。
在大時代的潮流中,陳蝶仙暫時被拋到了沙灘一角,靜靜地等待機會。
滬上文友王鈍根
1911年爆發(fā)了武昌起義,浙江遂昌光復,朱芙鏡捧出一顆官印交給革命黨,擇一處清靜地成了佛家弟子。陳蝶仙也出走上海,繼續(xù)筆墨生涯,同時也為創(chuàng)辦家庭工業(yè)社做準備。
這年夏天,江蘇青浦人王鈍根正在上海編創(chuàng)《自由談》,久已知悉陳蝶仙的文名,書信不斷,力邀蝶仙加盟。是年冬天,陳蝶仙來到上海,經(jīng)王鈍根推薦任中華圖書館編輯,創(chuàng)辦《女子世界》雜志,12月10日創(chuàng)刊。從雜志的編輯方針看,該刊強調(diào)婦女實用知識的傳播,開辟有“音樂”、“工藝”、“衛(wèi)生”、“家庭美術”等欄目,這與陳蝶仙早期辦報刊的名士作派有了細微的區(qū)別,他的重心已在向?qū)嵱梅矫孓D(zhuǎn)移。該刊翌年7月停辦,共出版6期。
王鈍根與陳蝶仙是情投意合的契友,兩人都為對方寫有小傳。王鈍根對陳蝶仙的才華極傾慕。陳蝶仙曾撰有《鈍根先生傳》,收入《栩園游戲文集》,文中極盡幽默調(diào)侃之能事,可見二人關系不同一般。
陳蝶仙的小說《玉田恨史》,就是根據(jù)王鈍根內(nèi)弟李清澄的真實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的,陳蝶仙在《〈玉田恨史〉傳概》中談了他寫作這本書的緣由——
鈍根的內(nèi)弟李昌海,字澄清,江蘇青浦縣朱家角人。曾就讀于上海復旦大學,譯著甚豐。光緒三十四年(1908)夏六月十八日夜,因納涼,得傷寒癥,七日而死,年僅二十一歲。同村有個女子名叫黃氏,小李昌海一歲,工書善繡,會彈風琴,經(jīng)常彈唱李昌海譜寫的歌曲。得知李昌海病危的消息,黃氏愿以身替。李昌海死后,黃氏焚衣自投于火,家人及時援救,得以不死。從此朝夕號泣,哀毀無狀。家人多次勸說,黃氏不聽,口稱只求速死。她狠狠地摧殘自己,飲冷水,洗冷水浴,寒冬臘月仍穿單衣,臉上戰(zhàn)栗無人色。第二年六月,黃氏果然病發(fā),且死于李君的忌日,年二十一歲。
這是一個標準的舊式道德故事,滿紙彌漫著男權主義的色彩,在新舊時代的轉(zhuǎn)換之際,陳蝶仙想用這種舊式道德故事來實現(xiàn)靈魂救贖。顯然是投錯了游醫(yī)抓錯了藥。盡管這部小說在表現(xiàn)形式和敘述手法上有其先鋒性,全書從頭到尾用第一人稱寫女主角的內(nèi)心活動,以類似意識流的方法讓女主角傾訴種種哀思和悼亡之情,但是在這件貌似現(xiàn)代性的外衣背后,讀者看到的依然是封建傳統(tǒng)舊道德的鬼怪影子——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作家轉(zhuǎn)型之不易。
王鈍根也是鴛鴦蝴蝶派的一個重要人物,他一生參與了十幾個報刊的創(chuàng)辦,其編輯宗旨是講趣味,重本真,不喜說教。后來他創(chuàng)辦了《禮拜六》,聞名遐邇,雜志出版贅言中他寫道:“游倦歸齋,挑燈展卷,或與良友抵掌評論,或伴愛妻并肩互續(xù),意興稍闌,則以其余留于明天讀之?!薄耙痪幵谑?,萬慮都忘,勞瘁一周,寧閑此日,不亦快哉!”當年上海灘風行一句廣告語:“寧可不娶小老婆,不可不讀《禮拜六》!”
辛亥革命后,文藝更是急劇向左轉(zhuǎn),一頂莫須有的“鴛鴦蝴蝶派”的帽子,壓得那些舊派文人喘不過氣來,大多數(shù)舊派文人噤若寒蟬,聽任各種責難、譏諷、謾罵和鞭撻。在鴛鴦蝴蝶派不多的辯護詞中,有王鈍根率真的聲音。
1924年,王鈍根從友人處得知,柳亞子在一封書信中有詆毀滬上小說家語,柳亞子說他向來不看此類(鴛鴦蝴蝶派)小說,皆上海一幫文丐所為,不屑于與全無道德之文丐為伍,云云。王鈍根說他聽到消息后感到詫異,也感到可笑,“亞子號稱學者,何其言之蠻不合理如此。余初見新文學家謾罵文言派,輒作一筆抹殺語,以為少年淺躁使然。不圖亞子有養(yǎng)之士,才習白話文,便亦輕狂如此?!蓖踱g根說,你們可以提倡白話文,但為什么要提倡罵人?是不是不罵人就不能成為新文學家?柳亞子昔日為南社干事,常與我等所謂文丐者周旋甚歡,自亞子投降新文學陣營后就變了臉,常指責以文章賣錢者為不道德,那么新文學作家領取稿費是不是也不道德?更好笑的是,舊派作家寫的白話小說,因為未加標點符號,被謾罵為下流淫穢,而同一篇文章,一經(jīng)新文學酋長批注,加以新標點,則被推崇為模范,被學校擁為教材。
用左翼文學陣營代表人物鄭西諦的話說,他們的時代需要血的文學,淚的文學,不是雍容風雅、吟風嘯月的冷血作品,在一片甚囂塵上的聲討聲中,王鈍根的聲音太微弱,被淹沒在口水中。王鈍根早年曾參加南社,也喊過激昂的口號,并非一味只沉醉于風花雪月的舊文人,縱觀他的一生,更應該算是一個矛盾體,在大時代的漩渦中沉浮,終于還是被巨浪吞沒了。辦雜志屢遭抨擊,且經(jīng)營也難以持久盈利,后來他設立明記公司、經(jīng)營鐵業(yè),又遭慘敗。1933年,王鈍根重操舊業(yè),在滬上繼續(xù)辦雜志《自由閑話》、《新上海》,均未獲得成功。此后他的興趣又有轉(zhuǎn)移,熱衷于戲曲,尤其是京劇,撰有《聶慧娘彈詞》等,建國后的1950年,王鈍根在上海病逝。
國貨之隱者
陳蝶仙有枚牙章,上面刻著五個篆文:“國貨之隱者”。這個名號是一位達官貴人贈與的,陳蝶仙在工商尺牘上常用,且為這個名號自豪。民國年間的政壇,官商常?;祀s在一起,辦實業(yè)也成了做官的捷徑之一,陳蝶仙則對此現(xiàn)象不以為然,鐫刻了這枚牙章行走于世,也有戒備和自警的意思。
陳蝶仙對辦實業(yè)的向往由來已久,當年在杭州辦文具公司、醒目社、石印書局等,皆可視作牛刀小試。據(jù)其子陳定山回憶,在杭州父親還專門請了個日本人教家人學習化學。在上海辦雜志期間,其住宅是滬西門內(nèi)靜修路三樂里,滬上文化人都知道陳家有個家庭工業(yè)社,研制成功了無敵牌擦面牙粉。陳蝶仙還在報刊上撰文,提倡國民工業(yè)常識,在《自由談》開辟《常識》專欄,撰寫的文章五花八門,如“造胰皂法”“苛性鈉制法”“制火柴法”“漂白法”“洋磁制法”“造糖法”“鍍金法”“造樟腦法”“攝影制版法”“彩色照相法”“照相石印法”“制醬油法”“普通肥料制造法”“薄荷油制造法”“甘油制造法”“紙纖維制造法”等等。此后又出版《家庭常識》單行本若干冊,風行一時。
陳蝶仙最初試制無敵牌牙粉是在1912年,他曾在浙江鎮(zhèn)海縣任代理知事,其時市場日本貨泛濫,國人引以為憂,創(chuàng)辦實業(yè)者多為棉紗、布匹等類別,而三個銅板一包的牙粉,并沒有什么人關注。陳蝶仙即從小處入手,開始他的國貨生涯。這一年,好友何公旦在慈溪縣任知事,陳蝶仙前往拜訪,兩人在縣衙門后面的文昌閣品酒賦詩。時屆初冬,潮落河平,海天如鏡,推窗一望,見海灘上白皚皚一片,綿綿數(shù)十里,燦如積雪。陳蝶仙用手一指好奇地問:“那是什么?”邊上有個小吏答道:“老爺,那是烏賊骨?!?br/> 陳蝶仙聽后異常興奮,趕緊回到鎮(zhèn)??h,叫來四弟陳蓉軒商議。陳蝶仙的一生中,四弟陳蓉軒始終是他的得力助手,時任鎮(zhèn)海警察局長兼罪犯研藝所所長。陳蝶仙說,烏賊骨又名■硝,是天然磨齒的牙粉原料,他建議用罪犯研藝所的名義向上峰打個報告,爭取撥款兩千元,作為試制牙粉的經(jīng)費。兩人一拍即合,連夜呈文,然后是滿懷期待。誰知批文發(fā)下的結果大出所料,上峰不僅沒有撥款,反而是一頓訓斥,說陳蝶仙這個代理縣知事顢頇至極,居然想出這等糊涂主意,要用兩千元巨款來辦渺小的一包紙袋牙粉,云云。陳蝶仙一氣之下辭了官,從此寓居上海,專心投入到牙粉事業(yè)中。
陳蝶仙一生創(chuàng)辦實業(yè)可分為兩個時期,一是研制無敵牌牙粉,二是改良手工業(yè)造紙。陳定山說他父親“前者是成功的,后者是失敗的”。當年的無敵牌牙粉風行全國,四億國民中有四分之一的人在用,成功顯而易見。而改良手工業(yè)造紙的失敗,其原因一言難盡。
陳定山回憶說,父親陳蝶仙不喜歡機器,辦造紙廠的想法是依靠手工。有一次,陳定山赴日本參觀了幾家大型造紙廠,回國后大發(fā)感嘆,認為日本人從植樹、鋸木、造漿,一直到成紙,甚至連帶印刷以及裝潢成冊,都是一體化的機械化作業(yè),規(guī)模宏大讓人嘆服。相比之下,中國的造紙業(yè)顯得太渺小。陳蝶仙聽后微笑,撫著兒子的肩膀說:“你不要灰心,你要知道,現(xiàn)在的世界各國工商實業(yè)有的是資本,而我們有的是人力。我們?yōu)槭裁床焕檬止I(yè)的豐富人力,使窮人個個有飯吃,而一定要跟在人家后頭,用機器來逼迫自己呢?除了飛機、火車,無法用人力推挽,一切工廠里面的馬達,我認為都可以用人力來代替的?!标惖蛇€說,“我不是不會造機器,只是我們不愿意用機器來壓迫我們的工人,使他失業(yè)。尤其是我們家庭工業(yè)社,二十年來,每一個工人,大都成家生子,他們父母子女都在我家庭工業(yè)社做工。我一旦造了機器,拿裝粉部分來說吧,一只裝粉機的效能,至少可以抵七個人。我們的經(jīng)常開支固然要省得多,但是我們的六個工人就失業(yè)了。”這種思維方式帶有濃郁的舊文人痕跡,文人經(jīng)商的慘淡后來始終像影子似的跟著他,直到他生命的終結。
魂歸處,是深愛……
陳蝶仙認為人是有靈魂的。他說,人的靈魂是一種至大至剛的人間正氣,永遠存在于天地之間。他認為人要常持一念,不可極喜,也不可極哀。前事早已化為云煙,不要因得失而沮喪,甚至也不必懷念。他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是:“譬如昨日死”,這是一種看透了滄桑世事才會有的人生境界。
蘆溝橋事件后,陳蝶仙的家庭工業(yè)社遷至上海金神父路410弄,這里是法租界,相對而言安全許多。隨著戰(zhàn)爭逐步升級,尤其是“八·一三”日軍向上海發(fā)起進攻后,大批難民涌入租界,租界成了擁擠不堪的諾亞方舟。
陳蝶仙電召兒子陳定山來滬,商議工廠西遷事宜。按照陳蝶仙的計劃,擬將他們設立在上海、江蘇、浙江的所有工廠全部向重慶西遷,可是合伙人李新甫卻不同意,李新甫聽了遷廠的方案后哈哈一笑:“這是誰的計劃?要遷,你們營業(yè)部遷,我的廠不遷。”李新甫認為,就算日本人來了,做生意的還是要照常做,與國家勝敗存亡無關。當時持有這種想法的實業(yè)家不在少數(shù),陳蝶仙說服不了他,只好聽任李的意見,留下了半數(shù)工廠。
工廠西遷過程中,先搬遷的是上海、江蘇兩地的工廠,陳家在浙江也有不少企業(yè),父親陳蝶仙一字未提,唯獨對杭州的手工造紙廠戀戀不舍。臨別之際,陳蝶仙專門回了杭州一趟,手工造紙廠是陳蝶仙親自設計的,遠遠看上去,不像是一座工廠,更像是一所花園,打漿房,漉紙室,都是飛檐挑角的亭榭……陳蝶仙站在山坡上,喃喃說道:“走吧,這次,我是失敗了。”說這話時他的眼眶微微有點潮濕。
一路向西撤退,經(jīng)蕪湖、漢口、宜昌、重慶、成都、昆明。按照陳蝶仙的想法,在宜昌、重慶、成都、昆明這幾個西部城市一路設立工廠,以實業(yè)支持抗戰(zhàn)??墒茄赝窘ㄆ饋淼墓S不斷慘遭日寇飛機轟炸,成為廢墟。不僅如此,上海方面還傳來消息,原合伙人李新甫反目,拒不承認陳蝶仙在企業(yè)中的領導地位,更糟糕的是,過了段時間又傳來噩耗:留在江南沒有撤離的上海總廠、無錫紙廠等企業(yè)被日寇飛機炸毀,只剩下一片磚塊瓦礫,滿目荒涼。面對此情景,陳蝶仙表現(xiàn)出了異于常人的豁達大度。有段時間他住在成都,每天泡在茶館里聽說書人擺龍門陣,有空了也為朋友寫寫對聯(lián),好像戰(zhàn)爭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似的,也絕口不提那些被敵機炸毀的工廠。陳定山在昆明,寫信請父親去處理公務,陳蝶仙回信說:“成都的青豆蒸肉餅子,實在好,等吃滿了一百蒸格,我便飛來?!?br/> 妻子朱恕留在上海,女兒陳小翠伺候左右,西遷的那些日子,陳蝶仙經(jīng)常給上海的女兒小翠寫信,排遣寂寞,傾訴思念之情。他在信中寫道:“我早想造一個桃源樂境,等太平之后,就從蝶莊邊的空地入手,左右都有余地可買,實行孟老夫子的五畝之宅,再種些番薯備荒?!庇謱懙溃耙股钊珉y入眠,只要呵出幾口濁氣,自然會得調(diào)息安神,一次睡足八小時?!?br/> 1940年3月24日,陳蝶仙在上海病逝。彌留之際,他將兒子小蝶、女兒小翠叫到床頭,臉上含一絲微笑說:“我以名士身來,還以名士身去。”又說平生有兩樁心愿未了,一是《天虛我生全集》尚未刊行;二是死后必歸葬于桃源嶺。
陳蝶仙的兩樁心愿至今仍是人世間的遺憾。在他死后的那些不正常的年代里,出版《天虛我生全集》無異于是個夢囈,即便今天,時過境遷,陳蝶仙的讀者已不復存在,鴛鴦蝴蝶派仍等同于罪孽,要出版全集何其難也。至于他死后必歸葬于桃源嶺,也由于種種原因而未能如愿,知情者只能搖頭嘆息。
陳蝶仙是大覺悟者,對生死有達觀態(tài)度,早在1931年,他就在西湖邊選擇了一塊風景極美之地,為自己和夫人建造了死后的墳墓——生壙。陳蝶仙還為生壙題寫了墓聯(lián):“未必春秋兩祭掃,何妨勝日一登臨”。他又請著名書家董皙香行書刻石,題其墓曰“■”。妻子朱恕在墓道兩旁栽種了83棵松樹,過了幾年,樹木已長成林,每遇春秋佳日,陳蝶仙臂彎里掛著手仗,帶著家人沿著墓道去登高。看著滿湖游艇在湖上穿梭如織,心情欣然而又惆悵。
生壙造好后還未來得及立碑,戰(zhàn)爭爆發(fā),日本人來了。陳蝶仙忙于工廠遷移,一路輾轉(zhuǎn)到了大后方昆明,他依舊念念不忘故鄉(xiāng)那座生壙,曾對兒子陳定山說:“琪兒,我昨天夢見桃源嶺了。它還是好好的,松樹長高了,梅花開得很盛,你的祖父,我的二伯伯,三姑夫母,連你的堂房大姐姐在那里看月亮,他們想來是等著我呢!……我的墳上開著一口池,池上開著一朵白荷,一轉(zhuǎn)眼,它就萎了,我是六月二十四,荷花生日生的,這個夢兆或者就是我的歸宿。”陳蝶仙還特地寫了一篇《桃源夢》,寄給了遠在上海的夫人朱恕和女兒小翠,此文后收錄在《栩園遺集》中。
幾年后——1944年春天,陳蝶仙的妻子朱恕也去世了。陳定山在《桃源嶺十年祭》一文中回憶:母親的遺言和父親一樣,“我死以后,可以把我們的雙柩葬到桃源嶺,桃源嶺是中國的土地,我們沒有理由默許給日本人?!?br/> 1945年日本無條件投降,消息傳到上海,陳定山準備運靈柩回杭安葬。誰知道才短短一年時間,人世間已發(fā)生了滄桑巨變,管理生壙的錢老伯去世了,墓道兩旁的83棵松樹被人砍伐成薪,滿坡的梅花蕩然無存,先前修建完畢的石亭子也被拆毀了。陳定山請人將父母的靈柩運到桃源嶺,在生壙里安葬,墓道兩旁的松樹重新栽種,原來滿坡的梅花改栽了竹子,再之后是三年內(nèi)戰(zhàn),陳定山于解放前夕去了臺灣,1950年他寫作《桃源嶺十年祭》時說道:“我天天夢著桃源嶺,看見我的雙親,攜手同行,指點湖上山光水色……天涯寒食,在臺灣更免不了思鄉(xiāng)的病?!?br/> 1959年,陳定山收到了妹妹陳小翠從大陸寄來的一封信,其中有段文字與桃源嶺祖墳有關,信中寫道:“海上一別忽逾十年,夢魂時見,魚雁鮮傳。良以欲言者多,可言者少耳。茲為桃源嶺先塋必須遷讓,湖上一帶墳墓皆已遷盡,無可求免,限期四月遷去南山或石虎公墓。人事難知,滄桑倏忽,妹亦老矣。誠恐阿兄他日歸來妹已先化朝露,故特函告俾吾兄吾侄知先塋所在耳?!睆倪@段文字來分析,陳蝶仙夫婦的墳塋似已遷移,如今遷墳的當事人陳小翠也已作古,這座墳墓只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責任編輯 何子英 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