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入院的時候,
我媽問過要住多久,
醫(yī)生說,這個病,至少得個把月了。
我忽然好想念學(xué)校。
我坐在床上就能望到窗外的樹。
黃綠色的,春天的嫩葉。
樹葉在風(fēng)中一顫一顫的,很自由舒展
丁丁
護(hù)士的衣服灰撲撲的,好像從來都沒洗干凈。她在我前面一扭一扭地走,腿動得飛快。
我媽抓著我的手,比我走得快,她手上使著勁,我知道是在催促我。我往后縮手,她看我一眼。她的雙眼紅紅腫腫,我就不好再掙扎,放松了手臂,隨她一起上樓。這個樓好舊。雖然貼了外墻磚,銀色的,顯得還干凈。但看得出,是個舊樓改的。比我們學(xué)校那幢實驗樓還舊。
護(hù)士終于停了下來,用腳開了門,進(jìn)去,轉(zhuǎn)過身,對著我們。“就是這床,231,你等會兒把衣服換了,這個時間表你看一下,是我們這兒的作息規(guī)定,飯都會送到走廊。床頭這個按鈕是喊護(hù)士的。沒事不要按。醫(yī)生一天要來巡三次房,你有啥子情況跟醫(yī)生講。藥我們到時會送來,你是我們的中藥對照組?!彼贿呎f,一邊把手上拿著的衣服放在床上,又把幾個單子卡片夾在床頭的一個小框里。
她講的話我聽得不清不楚,我發(fā)愁地看著床上擺的那套衣服。衣服上幾種顏色的彩條紋,洗得發(fā)白發(fā)舊了。我媽對我說:“鈴鐺兒,你坐到休息一下?!比缓笏图奔泵γΦ叵肜∽o(hù)士,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問了一堆問題。護(hù)士一點都不停留,我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護(hù)士說:“以后看病人要遵守時間規(guī)定……吃的東西不用你帶,病人要吃得清淡,我們食堂是針對他們做的……”
我乏力地坐在床上,想,這醫(yī)院的床,以前肯定坐都不敢坐的,以前覺得醫(yī)院都好臟。環(huán)顧周圍,這才發(fā)現(xiàn)屋里還有一人,在靠近門的那張床上。那個人半躺在那兒,對著灰綠的窗簾,好像是在玩手機(jī)。我這張床靠里,旁邊是另一扇門,出去是陽臺。
我媽這時嘟嘟囔囔地回來了。她一進(jìn)來,就又來了精神,跑到那一床說:“姑娘,你是啥子病呢?”那人動了一下,停了半天才說:“還不是一樣?!蔽覌層终f:“你叫啥子名字?我女兒叫丁月鈴,家里頭都喊她鈴鐺兒。才十六歲,第一次在外頭住,你多關(guān)照啊。”
“唔,我叫劉娜。”
我媽轉(zhuǎn)過身說:“鈴鐺兒,喊娜娜姐姐!”
要在平時,我早就冒火了。我媽就這樣。但今天我還是乖乖地按照她的要求,喊了一聲:“娜娜姐姐?!眲⒛冗砹艘宦?。
我媽走到我的床邊,坐下來說:“你睡一會兒,我回家把你要用的東西拿過來,你乖一點,送餐來的時候,你要啥子直接點就是了,我剛剛問過了,他們都記到賬上的。你多吃一點,就好得快一點。這兒探病人不能每天都來,好不方便。早曉得就送你到省醫(yī)院,找一下你表姨的同學(xué),要照顧得好得多……”
一聽到“早曉得”這三個字,就表示我媽的嘮叨開始了。我今天沒得平時那么煩她了。我望著窗外,窗外陽光好,曬得樹葉亮亮的。護(hù)士都穿著短袖,我穿著夾衣還覺得冷。
我醒了半天,盯著床邊椅子上的那套衣服出神。劉娜忽然在旁邊說了一句:“還是穿病號服吧,以后離開這兒,就干干凈凈的。”她的聲音聽起來冷冷的,就像不是對我說的。 我還是小聲應(yīng)了句:“好嘛?!?br/> 拿起那套彩條紋的衣服,突然明白,衣服看起來這么舊,是因為消毒水經(jīng)常浸泡洗滌的緣故。我把衣服穿上,發(fā)現(xiàn)衣服起碼大了兩碼。褲子也長,松緊腰,提高一點還行。
劉娜忽然一笑,說:“他們這兒,衣服不曉得是咋個搞的,都大。我找他們換了兩次都沒用?!?br/> 我轉(zhuǎn)過臉去看她,她的臉又瘦又黃,顏色太沉暗,還顯得有點黑。眼圈也是黑的。她正拿了個小鏡子在照,見我看她,說:“醫(yī)生不準(zhǔn)化妝。”
我不知如何接口,“啊”了一聲。我去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倒還干凈明亮,洗手池正對一面大鏡子。我看了一下,我的臉也黃,青黃青黃的。我沒敢仔細(xì)看,我要哭了。我知道我的眼睛也是黃的。
我猶豫了好久,才問:“娜娜姐姐,以后好了還是不是這個樣子?”
“好了就好了嘛。也不曉得好久才好?,F(xiàn)在這個鬼樣子。平時天天化妝的,一下子不化了好難看。鬼一樣?!眲⒛冗€在對著小鏡子照來照去。我覺得她不像在回答我的問題,是在說自己。但被這情緒帶動著,眼淚又含在眼眶里了。
“都在等病好。急不來的。”一個男聲響起來。我抬頭一看,門邊靠著一個穿著病服的大人,手上拿個大搪瓷缸。他見我看他,又說:“小妹兒,才來???我住隔壁,228床。你叫啥子?”
我很少跟陌生的大人說話,我小聲說了自己的名字。他笑起來,說:“那我就叫你丁丁了。你叫我羅哥就行了。”我又問他:“以后病好了,臉還會不會這么黃呢?”
“當(dāng)然不會了。病一好,黃疸就退了?!?br/> “那眼睛呢?”我還是不放心。
“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黃了。呃,花瓶打爛了,粘起來還是有印子。不過,沒得好大關(guān)系。”
我對他這番話聽得不放心,就打量他。他臉上青黃色,完全沒血色。其實我看不出他的年齡。我看成年人都差不多。他臉上的皮膚緊緊的,沒有皺紋,所以我猜他也就二三十歲。他不單沒皺紋,說話和笑的時候,臉上也又平又緊。他戴個無框眼鏡,眼鏡一襯,顯得他整個人像個蠟人。他搖了搖手中的大茶缸,說:“要吃三鮮就過來哦,我們今天開周末伙食?!蔽亿s緊搖頭。他又笑:“開玩笑的。悶了就過來耍?!?br/> 他走了之后我轉(zhuǎn)頭看劉娜。劉娜正在悶聲玩手機(jī)。我輕輕喊了一聲:“娜娜姐姐”。劉娜“嗯?”了一下。我繼續(xù)說:“剛才那個羅哥,得的啥子???”
“還不是差不多。對了,你在這兒不要吃別個的東西??諝獠粋魅荆嬍呈且獋魅镜?。”
“嗯,我知道?!?br/> 劉娜不再說話,她一邊躺著,一邊玩手機(jī),其它時間都在睡覺。有一次從衛(wèi)生間出來,才跟我說了句:“那個還沒來?!?br/> 我沒反應(yīng)過來:“哪個?”
“大姨媽,過了兩周了?!?br/> “唔?!蔽铱偹忝靼琢耍€是很不適應(yīng)跟別人討論這個,我們女生中很少這樣說話。我停了一下,又覺得難得劉娜主動和我說話,就說:“那明天給醫(yī)生講嘛。”她沒再接話,翻身上床睡了。
我拿出書包。媽媽下午給我?guī)н^來的。里面有幾本課本、筆記本、文具盒,還有一個速寫本。速寫本是我要求她給我?guī)淼?。書包里還有一個紙盒,打開,居然放著一個手機(jī)。粉紅色的,半透明的,像一個可愛的肥皂盒。這個手機(jī)我很早就想要了。我媽不給我買,因為學(xué)校不準(zhǔn)帶手機(jī)去。我把手機(jī)的翻蓋打開,是有電的!我有點兒激動。我馬上就想給誰打一個電話。但是給誰呢?我只記得顧斯語和李義明家里的電話。他們都沒有手機(jī)。要是他們有手機(jī)就好了,我馬上可以打給他們。
今天入院的時候,我媽問過要住多久,醫(yī)生說,這個病,至少得個把月了。我忽然好想念學(xué)校。我坐在床上就能望到窗外的樹。黃綠色的,春天的嫩葉。樹葉在風(fēng)中一顫一顫的,很自由舒展。
忽然手掌顫動起來,跟著響起一陣音樂。是手機(jī)響了。打開一聽,是我媽的聲音。我媽說:“鈴鐺兒,看到手機(jī)了哇?睡覺沒有?人舒服點兒沒有?醫(yī)生來過沒有?吃藥沒有……”
接完我媽這通電話,我覺得好累。我開始想念咪嚕。如果能摸一下它的肚子,聽下它咕嚕咕嚕的聲音就好了。
劉娜
他一直不接我的電話,我就一直給他打。我也給他發(fā)短信,我就不信他沒看到。
我給任萍萍打電話。她卻小聲地說,她正在上班,下了班給我打過來。她上班我又不是不曉得,經(jīng)常可以溜出來逛商場打麻將,留一下人值班就行了。現(xiàn)在,居然裝得那么正經(jīng),說啥子下班才能打電話。未必她是怕我傳染她?才怪了呢。打個電話都傳染,懂不懂科學(xué)??!
231床來了個小妹兒,學(xué)生,動不動就哭兮兮的??吹骄蜔?。未必我來住院,還要給她當(dāng)保姆?
今天晚上的菜,還是那個樣子,一點胃口都沒有。醫(yī)生說這個病就是敗胃口。不放海椒,咋個會有胃口嘛。
吃完飯,才五點半。我翻出任萍萍的電話號碼,我忍不住,一下子就按了出去。按下去正有點后悔,忽然電話顯示,電話被掛斷了。
媽喲!掛老子的電話!她忘了是哪個借房子給她跟那個有婦之夫鬼混了!她忘了被甩了的時候,是哪個陪到她去罵那個男的!我剛才還想,不要打電話給她,等她打過來,何必自己找氣受。
我定了一下,轉(zhuǎn)過頭去問那個同屋的女娃兒:“要不要去隔壁耍?”
其實我很不喜歡這種城里頭長大的女娃兒,從小啥子都有,長大了以后,還是啥子都占起手,啥子都不用自己爭取,啥子都是現(xiàn)成的,還覺得自己好要不完。那個女娃兒聽到去隔壁耍還有點高興,放下她手中的本本兒,站起來,等到我。
電話就響了,今天以來電話第一次響。是任萍萍。
我接起來,任萍萍就在那頭急急慌慌地說:“哎呀,你不曉得,我工作都可能保不住了。”聽她的口氣,倒不像編來騙我的,我就聽她說下去。
“以前跟你講過,我們公司要被電信合并,結(jié)果是真的?!?br/> “那還不好?”我冷淡地說。
“不是啊,本來以為是大好事,結(jié)果今天上頭來人,說,電信可能不要基層員工,他們自己有人。又說,要從現(xiàn)有的員工中選一些好的,另外一些就不要了?!?br/> “哦?!?br/> “我們現(xiàn)在也不曉得該咋辦。今天公司領(lǐng)導(dǎo)就在這兒,不曉得她的意思是要全部淘汰我們這個點,還是會保我們。我們大氣不敢出,尿都不敢去屙……”
任萍萍一口氣抱怨了好多。我聽著她說,覺得這有點兒像她失戀的那一陣子,就是這么說個不停。我還是忍不住了,打斷她:“咳,決定又沒下來,如果不要你了,你再哭也不晚。”
“那個時候哭還有啥子用呢?”
“你不行就跟到我嘛?!?br/> “呃”,她停了一下,我曉得,她心頭想的是,我現(xiàn)在也沒得譜譜,她就看不到我大塊吃肉的時候哇。她終于想起來問:“你在醫(yī)院咋個樣?”
“醫(yī)院嘛,有啥子特別嘛。你見到勇娃兒沒?我打電話給他,他一直不接?!?br/> 她在那頭“嗯——”了一聲,就沒得下文了。聽到任萍萍這種吞吞吐吐的調(diào)調(diào)就煩,我一直煩她這個,我正要張嘴罵她,她又接到說了下去:“娜娜,他可能怕你把病過給他了,不敢見你嘛。你不曉得,好多人聽到都怕了。昨天我去幫你交房租,你那個房東老太婆,問了半天,嘀咕了好久。煩球得很。我還是好生給她解釋了,說這個病不嚇人。她說,其他鄰居都找她說了半天了?!?br/> “他們有病啊,我想過給他們都還沒得機(jī)會!再說,勇娃兒,怕我過給他,說不定還是他過給我的呢。龜兒子現(xiàn)在躲到起,我看他到時候發(fā)作起來,又不治,病死了都不曉得找哪個!”
“勇娃兒過給你的???”
“曉得的哦!他現(xiàn)在躲,不檢查,說不定耽誤了,治不好了,莫怪我?!?br/> “他這個樣子,你還要念叨他啊?!?br/> “不是我念叨。你曉得不,我大姨媽到今天還沒來。都過了兩個星期了。我剛才還給我同屋的小女娃兒講,她喊我給醫(yī)生講,我咋個敢講嘛!”
“那咋辦呢?要是懷起了咋辦?”任萍萍在那頭急起來,說,“我去幫你找勇娃兒,找他商量一下。你等我消息?!?br/> 掛了電話,我發(fā)現(xiàn)外頭已經(jīng)黑了,屋里頭的燈亮了起來,那個叫丁丁的小妹兒也不在房里。估計她等得太久,一個人去了隔壁。我正好可以躺著不動。我又撥了一次勇娃兒的手機(jī)。
羅哥
酒精不太多了,明天還得叫小杜給我送些來?,F(xiàn)在火還挺大,先煮荷包蛋,再煮面,燙菜,應(yīng)該都沒問題。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徐潛說話,他傻在那兒,對著報紙,基本上沒回答過我的話,我覺得他也根本沒看進(jìn)去。還是以前的同屋好。以前兩任同屋,都比這個小徐好。這個小徐只曉得傻讀書讀報。他看的報紙不是《參考消息》,就是《環(huán)球時報》。讀的書都是些成功學(xué)。這么沒品位的年輕人還真不多見。這些報紙是醫(yī)院訂的,這個小徐平時處處謹(jǐn)慎,生怕和別人共用了啥子?xùn)|西,怕沾到啥子,怕交叉?zhèn)魅?,但在看報紙的事上,就搞忘了這一點。幸好這兩份報紙基本沒人看。
“這就是你的三鮮啊?”我抬頭看到231床的丁丁就靠在門邊,笑吟吟地,探頭探腦地往里望。我笑了,這個丫頭白天的時候還哭兮兮的,現(xiàn)在一下子就好了。我連忙說:“丁丁,進(jìn)來坐,喲,你把病號服都穿成時裝了!”
丁丁聽到這話,又害羞起來,露出剛見面時的神情。小徐也抬起頭來。我說:“小徐,給丁丁把椅子拿過來坐,我現(xiàn)在手上空不出來?!?br/> 小徐站了起來,從陽臺上搬了椅子進(jìn)來,請丁丁坐下。小徐也把他的椅子轉(zhuǎn)過來,對著中間。正中間就是我正在煮的那一小鍋面條。
“丁丁啊,幾年級了?”
“高一?!?br/> “生病怕不怕???”
我本來是隨口一說,結(jié)果她的小臉一臉嚴(yán)肅。我就想改變話題,她已經(jīng)開始問我:“羅哥,我想問你,病好了還看得出來不?”
我想起下午的對話了,趕快說:“好了就行了,白白凈凈的,我同屋的病友出院前都很好,氣色比以前還好?!泵黠@看得出她松了一口氣,在椅子上的坐姿也放松了。才高一的小丫頭已經(jīng)這么愛美了。
“那羅哥你咋個還沒好呢?”
畢竟是小姑娘,說話不知輕重。我也不曉得咋個回答她。小徐接話了,說:“這個病,新聞都沒報,不是啥子大問題。有些人兩三周就好,有些人時間長。好像跟吃的藥有關(guān),跟個人的反應(yīng)有關(guān)。”
我知道我的問題跟小徐認(rèn)為的不一樣,不過,我是不想跟他們解釋。
丁丁顯然對怎么才能快點好感興趣,連忙問小徐:“吃哪種藥好得快?我聽護(hù)士說,我是分到中藥對比組?!?br/> 小徐面露難色。我覺得很好笑。之前他已經(jīng)表示過,他不相信中醫(yī)。他剛剛進(jìn)來的時候就說,他信方舟子,所以,他要求分在西藥對比組。后來,聽說,中藥組好的還快些,就愣到那兒,也不說話。
我懶得提起這些,跟他們也沒多少可聊的,但小姑娘總比小徐有意思,我就逗丁?。骸暗谝淮坞x開家吧?想爸媽不?”這些話問出口,總覺得丁丁心事重重。我又改口問她在哪間學(xué)校讀書,結(jié)果是在一家本市很有名的貴族學(xué)校,可能家境不錯。我說:“聽說這種學(xué)校,學(xué)生都很有錢啊,老師都要對學(xué)生好,不然,家長就要去找麻煩?!?br/> 小姑娘面露不悅,說:“才不是呢!反正我們學(xué)校不是。我們學(xué)校管得好嚴(yán)的。平時都住校。從星期天晚上到星期五下午,都只能呆在學(xué)校,一步都不能離開。老師還愛告狀,啥子雞毛蒜皮的事情都要給家長說?!?br/> “那你喜歡你們學(xué)校嗎?”
“嗯……本來也不覺得。這兩周生病了,倒是很想念同學(xué),覺得還是上學(xué)好。覺得住校也好。永遠(yuǎn)都有人說話。”
“你喜歡說話?”我覺得她有點兒好玩。丁丁笑起來,臉往上揚,眼睛朝上望,隨即羞澀的表情又浮現(xiàn)出來,眼簾又垂了下來。
小徐插進(jìn)來,說:“羅哥也喜歡說話。一天都在說?!边@個小徐,從丁丁進(jìn)屋,已經(jīng)主動說了兩句話了,好難得,平時常常悶起,呆頭呆腦的。我又繼續(xù)逗丁丁說話。
正說得高興,就聽到有人說:“哎呀,有個新來的姐妹!”我心里說,糟了,最煩人的來了,比小徐還煩十倍。
馮小姐走進(jìn)來,操著她那四川方言味的普通話,對著丁丁說:“小妹妹叫什么,是哪床的,我是馮姐姐?!瘪T小姐講話的聲音不難聽,剛開始還覺得很溫柔。
我聽說,其實她的指標(biāo)早就正常了,上兩周醫(yī)院就跟她說,可以出院了,她說要留院再觀察一下。很多病人是要多住一周的,這也是慣例。但到了這一周,她都還不想走,在私底下跟病友說,因為她的任務(wù)還沒完成。
任務(wù)?瘋都瘋了。她看到丁丁,肯定心頭高興得很。果然,她就去拉丁丁的手。丁丁措手不及,被她拉了個正著,我看丁丁的表情有點別扭,估計是有些害怕。我連忙給丁丁說:“丁丁,馮小姐病已經(jīng)好了的。沒得事。”
馮小姐對準(zhǔn)丁丁,問了一堆:“生病怕不怕啊,第一次離開父母,想家嗎?”等等一大堆話。然后馮小姐就對丁丁說:“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你會生???”
丁丁愣到那兒,她遲疑了一會兒說:“我有點兒愛亂吃東西,生病之前還吃了我們學(xué)校門口的冰粉。其實其他同學(xué)也吃了,可能我運氣差。”馮小姐搖著頭,說:“每個人都是各種看得見的原因進(jìn)來的,有沒有聯(lián)想一下,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我對馮小姐這一套說辭已經(jīng)很了解了。她對誰都這么說。
“你說的運氣差,只說對了一點,這看起來是運氣的問題,其實,換個角度,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不是運氣不好,而的確是種機(jī)緣,讓你從你以前的生活中跳出來,讓你有了個新的開始?!?br/> 我看丁丁沒得反應(yīng),乖乖地聽著。這一套對這種半大不大的娃兒也許有效果吧。
我開始吃面,小徐也已經(jīng)轉(zhuǎn)回身子,繼續(xù)對著他的報紙。馮小姐還在往下說:“丁小妹妹,我們在這兒相遇,不是偶然的。”
我瞄了一眼,丁丁雙眼睜得溜圓。
“是因果福報把我們帶到一起來的?!瘪T小姐說到正題上來了,“你以前聽過這些嗎?”
丁丁搖搖頭。我看丁丁,一副糊涂困惑表情。
我想把話題引開,這擺明是欺負(fù)人家小女孩嘛。丁丁到我病房里來玩,怎么說也是我的客人。我說:“丁丁啊,你喜歡吃冰粉???你做過冰粉沒有?”
丁丁很聰明,眼睛一下子活泛起來,她轉(zhuǎn)過眼對我微笑,換回四川話,說:“我聽說是可以自己做冰粉,我們有同學(xué)說在家里頭買冰粉粉來做。我也很想試試。你看,如果我當(dāng)時不吃外頭的冰粉,就不得生病了?!?br/> “冰粉果你見過沒?我們小時候是用冰粉果自己搓冰粉。不是現(xiàn)在外面賣的那種,現(xiàn)在外面賣的那個是化學(xué)的,不好?!?br/> “那咋個做呢?”
我于是賣弄地向丁丁講起小時候做冰粉的事來:“我們小學(xué)的操場后面,夏天就會結(jié)好多冰粉果。果子熟了后摘下來,用紗布包起,放到一盆冷開水里搓。就會有漿漿搓出來,是透明的。然后用一點石膏水來點。一般圖方便,用牙膏就行了。我們喜歡用中華牙膏,這個味道比較好,有點清涼的薄荷味。點好之后放一段時間就凝固了。放點白糖紅糖,好吃得很?!?br/> 丁丁說:“牙膏可以吃???”
“只用了一點點嘛。那時候,有的人家里沒有中華牙膏,就用四新牙膏之類的,味道就有點怪了。哈哈哈,其實都是牙膏味。不過,如果現(xiàn)在做好了給你嘗,你肯定覺得很好吃?!倍《÷犞哺ζ饋?,開始仔細(xì)打聽冰粉果長成什么樣子。我也慢慢給她描述。
我看見馮小姐終于不耐煩,站起來走了。
丁丁
進(jìn)來已經(jīng)第三天了。我坐在陽臺上看書。書是馮小姐給我的。她拿給我,說了一堆話。她人很好,講著些特別的話。我覺得她講的很玄。她說我們每個人遇到的事都是自己選擇的。這句話我就不能接受。難道我想生病,難道我想我媽和我爸那么鬧?
從陽臺望得見外面。外面有幾大塊荒地,荒地都圍了圍墻??隙ㄊ悄膫€開發(fā)商圈的地。不曉得圍了好久了,里面長了好高的草。圍墻邊上,有一條小路。小路的遠(yuǎn)方,連著一條大路。那上面車輛就多了。有時候能看見車會停在路邊,那邊應(yīng)該有一個公交車站。車站兩邊除了樹和圍墻,什么都沒有。但還是有些人會從車上下來,零零散散地,往兩邊走,一會就不見了。也有個別的人,會往這條小路走來??床磺宄J且恍┬〖t點小藍(lán)點小白點。我好羨慕他們。我第一次感到,那么自由地走來走去多好啊。什么也不干,就這么隨便走走。
小路向醫(yī)院這邊延伸,沒多遠(yuǎn)就被一些茂密的樹叢擋住了。所以,是些什么樣的人向這邊走過來,我一直不知道。中午吃了藥,睡了午覺,下午起來,我坐在陽臺上,拿了本子和筆,想隨便畫點什么。從陽臺上往下看,是個小花園,花園里的樹都長得很高,沒什么小花小草。這個花園很奇怪,就像沒人整理的樣子,只有高大的樹木。我想起昨天下午,護(hù)士忽然拿了幾顆白色的藥來給我。我之前都是喝的中藥。想著上午才抽了血,肯定驗了以后發(fā)現(xiàn)我的病情加重了。護(hù)士一走我就哭了。同屋的劉娜平時都不大搭理我的,但這次還是問了我。我跟她說,她叫我去問問護(hù)士,我說我不敢。
結(jié)果還是羅哥去問了,護(hù)士來說,藥發(fā)錯了。最后好幾個人來安慰我,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我坐在陽臺上,拿著筆,看著陽臺下面的花園。我想畫遠(yuǎn)處的那個車站。但我看不清楚。太遠(yuǎn)了。我拿著筆在那兒發(fā)愣。
忽然覺得有人站在我的身后,在看我的畫本。我一回頭,居然看見的是李義明。李義明沒穿校服,穿了件白色的短袖T恤。我猛地站起來,臉不由就紅了。然后就想到了身上穿的這件古怪的病號服。我說:“你怎么來了?”
“呃,你爸告訴我你的病床號?!?br/> 我覺得很驚訝。我爸自從我生病后,也沒來看過我。我還以為我媽沒告訴他。他要是來了,我媽不知道又要嘮叨多久。有時候我也可憐我媽,要不是我爸去找了那個鬼女人,我媽也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我媽一直反對我和李義明來往。其實我和李義明也沒怎么樣。但我媽就神經(jīng)過敏,不知道是不是汪老師跟她講了什么。我和顧斯語走得還更近些,她都沒說。
我爸是怎么知道李義明的?上一次見到他還是過年的時候,我不記得我說過李義明啊?!拔野秩ミ^學(xué)校?”
“嗯,他到學(xué)校找我,讓我?guī)湍阌浌P記?!?br/> “記筆記?”
“嗯,他吩咐我,讓我每堂課都好好記筆記,越仔細(xì)越好,以后復(fù)印一份給你。”
我爸這是啥子意思呢?李義明又不是學(xué)習(xí)委員,找李義明記筆記,好奇怪。
“我爸叫你來看我?”
“他沒說,他只是說了你的床號?!?br/> “今天不是探病的日子啊,再說,一般看病人都在前面院子里,不進(jìn)到這里面。你怎么來的?”
李義明神秘地笑起來,半天不說話。其實李義明很帥。如果他平時不那么裝深沉,不知道會有多少女生圍著他。
他還是忍不住說了:“我本來昨天就來過,結(jié)果護(hù)士不讓我進(jìn)來,問我跟你是什么關(guān)系。我今天就沒走前門,圍著醫(yī)院的圍墻轉(zhuǎn)了一圈,就發(fā)現(xiàn)進(jìn)來的秘密通道了。”
“秘密通道?”
他早就拖了一個椅子,放在陽臺上。我們就坐在陽臺上聊天。他突然站了起來,在陽臺上東晃西晃地往外看,忽然,他指著一個角落說:“就那兒!你快看!”
我隨著他的手指望出去,看見一大叢植物。我認(rèn)得那植物,在我們小區(qū)里有好多。是芙蓉樹?,F(xiàn)在沒有花,只有很多嫩嫩的葉子。
“看那幾棵樹后面的那段圍墻。”我沿著他手指的方向看。看見他說的那段圍墻了,那墻頭有個小缺口。但因為那一段正好隱藏在芙蓉樹后面,不細(xì)看真看不到。
“肯定常有人從那個缺口翻進(jìn)翻出,下面還墊了幾塊磚。使勁竄一下,就能翻進(jìn)來。”
“哦。明天就是星期一了,要期中考試了吧?”
“嗯。我跟家里說這兩天學(xué)校補課,才能溜出來。期中考試不要緊。你沒考也沒什么影響。”
李義明不知道,我現(xiàn)在突然好想上學(xué)。
他打量著病房,說:“怎么樣?住院是什么感覺?比住宿舍有意思吧?”
“嗯?!蔽乙幌伦硬恢涝趺凑f。我跟李義明講起給我看病的那幾個醫(yī)生。
“我每次生病,隨便什么病,我媽都要帶我去看周小兒。你知道周小兒嗎?一聽名字就知道是給小孩兒看病的嘛。我都這么大了,我媽還是要帶我去看周小兒。所以,我生了病就拖著不去,隨便吃了點感冒藥,在家里睡覺。最后我都覺得撐不過去了,才跟著我媽去了周小兒那兒。那周小兒一看就馬上來翻我的眼皮,說我眼睛黃成這樣,還不趕緊送醫(yī)院。我媽就按他的說法,把我送到這個醫(yī)院來了。”
講到這兒,我就想起我的臉很黃很難看。我覺得不好意思,把椅子轉(zhuǎn)向外面,看著外面。我希望李義明也學(xué)我的樣子,看陽臺外面,不要看我。
“呃,你來這個醫(yī)院看我,害怕不?”
“怕什么?你看我什么時候生過病。從小學(xué)到現(xiàn)在,我還沒請過病假呢。要是來看你就生了病,我就正好住在你的隔壁?!?br/> 李義明這句話我是聽懂了。我覺得耳朵都燃燒起來,心撲撲地一陣亂跳。我第一次為我的臉色不對感到慶幸,這樣,他可能就看不出我的臉紅了吧。
“我這間房的隔壁都住了些怪人?!蔽壹傺b不懂他的那句話,開始給他講其它病房里的人。
劉娜
也不曉得那個小伙子是咋個進(jìn)來的。他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在我們病房的時候,還嚇了我一跳。他看起來是個成人了,高高大大的,后來走到陽臺上,跟丁丁說話,我才發(fā)覺,他還是個小娃兒。那兩個小娃兒,在陽臺上嘀嘀咕咕講個不停。這么丁點兒大,就曉得耍朋友了。
我本來在用手機(jī)打“憤怒的小鳥”,但他們坐在陽臺上說話,吵得我心神不寧,游戲都打不下去了。我煩躁地站起來,走到走廊上。
我就沿著樓梯往上走。我曉得天臺是上得去的。聽說,這棟樓每層住的病人都不一樣,所以,一般,不同樓層的人是不相互串門的。大家都覺得樓上的病要重過樓下的,大家就都愛往樓下走,不愛朝樓上走。大家都愛到花園,不會到天臺。
上到天臺,果然沒有人。正好可以安靜一下。這家醫(yī)院,也是馬屎皮面光,樓下的花園還熱熱鬧鬧的,紅紅綠綠的,假山也有,噴泉也有。樓上天臺啥子都沒有,連張坐的椅子都沒有。只有些塑料管、水泥管。只有將就在這水泥管上坐坐。太陽有點兒曬。但是清靜。
沒有人在的時候,我就忍不住打手機(jī)。又撥了一次勇娃兒的號碼。還是通了,但響了一聲就關(guān)掉了。再打,就是不在服務(wù)區(qū)的聲音。
我要瘋了。只有打給任萍萍。任萍萍馬上就接了電話。沒等她說,我就開口了:“你找到那個該死的沒有?他剛剛掛了我的電話!他躲了那么多天,還是終于忍不住了哇!他有膽量就永遠(yuǎn)不要見到我!我還想好心提醒他,他龜兒子死了還不曉得是咋回事!他到處傳染哇……”
我也不曉得我說了些啥子,一口氣喘不過來,大哭起來。
任萍萍好像也在電話那頭說,我聽不清楚。我邊罵邊哭,完全歇不下來。我也不想歇下來,這么多天,關(guān)在醫(yī)院里頭,沒得人來看過我,只有任萍萍給我打過電話。本來還有幾個好不容易跑下來的單子,這一下生病,單子黃了不說,以前的錢也都不曉得還領(lǐng)得出來不。
勇娃兒你莫得意,你的事情我清清楚楚,等我出來,一個電話就可以把你收拾了。那么久,我一直幫到你,衛(wèi)護(hù)到你。你的良心呢!以前追我的人那么多,還不是為了你,我才換了工作。開始我還以為你老實,你哪兒是老實,只是個孱頭兒!你在外頭吹你老漢兒好兇,還不只是個副所長,明年就退了!我跟到你,還自己租房子,你好久想過我!
我罵了一連串,又聽了聽手機(jī),任萍萍還在電話那頭,她喂喂了兩聲。唉,只有任萍萍還在聽我說話。她說:“娜娜,你別想他了,他就是個混蛋。你那個來了沒有?”
“來了個鬼!老子!看老子出來,一刀把他廢了!老娘是好惹的!”
“那現(xiàn)在你咋辦呢?給醫(yī)生說一下。檢查一下嘛?!?br/> 聽到這個,我就泄氣了。醫(yī)生會咋個說?得了這個病,還在搞這些!那個人呢!要檢查,不然這個病就到處傳起來!報名字,哪個單位的!戶口在哪兒!喊他來!
一想到醫(yī)生黑起的臉我就怕。我從小就怕醫(yī)生。也沒咋個看過病。小時候,也沒得看病的這個概念。我爸本來好好的,結(jié)果有天去鄉(xiāng)診所看了病就不對了,再到城里頭看病,就沒回去。我還記得,那時候我才十一歲,我去鄉(xiāng)診所問醫(yī)生,我爸到哪兒去了,那個醫(yī)生黑到個臉,把我吼出來。
這次就不該來這個醫(yī)院。說不定,不來這個醫(yī)院,就像勇娃兒一樣,也不會好嚴(yán)重,拖一會兒就過去了。就算拖不過去,至少傳給勇娃兒,大家都不要過!
現(xiàn)在月經(jīng)也一直不來。如果真的是懷起了咋辦?醫(yī)生肯定會說:還沒結(jié)婚就亂來,生病還亂來!打掉打掉!唉,如果真的懷起了,也只有打掉。勇娃兒是靠不住的。我媽也不會幫我??墒俏也环@口氣。憑什么!
想到這些,我的眼淚敞起流。我覺得旁邊有人,轉(zhuǎn)過身,是那個一直不想出院的馮小姐。她坐在旁邊的水泥管子上,見我轉(zhuǎn)頭看她,馬上送了一個微笑給我。
我最惡心這人了。她那種笑,虛偽得要命!不曉得她是好久坐在這兒的,我剛剛罵的那些話她都聽到了?
果然,馮小姐開始嘮嘮叨叨地給我講仁慈啊,愛啊,負(fù)面能量、正面能量啊,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完全不懂她在胡言亂語啥子。我都驚訝今天自己的好脾氣??赡苁莿倓偪捱^也罵過了。心頭松活了好多。要換了平時,我可能早就拿言語頂她了。
“這么說嘛,有些人得了絕癥,才想到趕快去實現(xiàn)心愿,其實每個人都是有絕癥的,這個絕癥就是死亡。”
我站了起來,我終于聽不下去了。絕癥,你才有絕癥!
我一句多的話都沒給她說,就直接下樓了。我現(xiàn)在回病房,希望那個男娃兒已經(jīng)走了。
我要清靜一下。
馮小姐
今天是星期天。要是平時這個時候,我肯定和我們小組的人在向姐姐的天祥精舍聚會。
住院醫(yī)生已經(jīng)說了幾次我沒事了,可以出院了。如果床位真的滿了,我就出院,讓別的病人能夠住進(jìn)來。我覺得我的口才還是太差了。要是向姐姐在就好了。她安慰人很容易的。我太差了。
剛剛230床的劉娜那么傷心,要勸說她,給她講道理,本來應(yīng)該容易的。這個女孩子,平時我覺得她挺俗氣的,性格又不好,臟話多,跟病友關(guān)系都不好。但今天看到她哭,我一下子就明白,這正是她需要方向的時候。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默了一會兒《金剛經(jīng)》。然后站起來,我打算去看看228床的羅兄弟。他其實最需要關(guān)心了。我曉得他的病不一樣,很難好。他進(jìn)來都已經(jīng)三個月了。
羅兄弟不在病房。229床的小徐正在打手機(jī)。
我聽到他說:“多謝多謝。這個工作我太喜歡了……等了好久,就在等你這個消息……呃……但是這兩周我還有事,一下子來不到,能不能稍微再等下我……”
我看到他的臉漲得通紅,急得語無倫次。我心里充滿了同情,我大致明白,他因為生病,又不敢對別人說。我開口對他說:“小徐兄弟,在找工作啊?”
他一聲長嘆,蔫蔫地說:“其實也不算啥子多好的工作,一個房產(chǎn)中介公司。我一個高年級的師兄在那兒干得還不錯。他說幫我留意有沒得空位?,F(xiàn)在有了,我又在生病?!?br/> 我很想安慰他,但又不知從何說起?!澳阋恢痹谡夜ぷ靼??”
“畢業(yè)出來兩三年,換了幾份工作了。我讀的大學(xué)沒名氣,又學(xué)的是個國際金融專業(yè),這個專業(yè)哪兒去找工作嘛。都只有去些歪攤攤兒。一般來說,攤攤小就垮得快。上回我工作的那個地方,頭幾個月還有工資拿,到第五個月就開始拖欠工資,到第七個月,我就走了。還有些同事在那兒等到補發(fā)工資,又白干了兩個月,結(jié)果老板都跑了?!?br/> “那現(xiàn)在?”
“剛才這家房產(chǎn)中介,是連鎖的,還比較正規(guī)。這幾年樓市好,我?guī)熜皱X掙得很多?!?br/> “樓市這半年不太好了吧?國家在打壓房價。”
“馮小姐,這個你就不懂了。國家咋個會真的打壓房價嘛。房價要是真跌了,那經(jīng)濟(jì)還不垮了。現(xiàn)在我們國家的經(jīng)濟(jì)蒸蒸日上,房價就會一直走高的?!?br/> 我覺得跟小徐對話很難。坐了一會兒,我說:“羅兄弟到哪兒去了?”
“不曉得?!?br/> 我突然想到羅兄弟的情況,就跟小徐講:“其實羅兄弟就是開公司的,你以后可以去他那兒。”
“他……我覺得他的病一直不好,是他自己想逃避,想躲在這兒。這種人,最終也是個失敗?!?br/> 我很驚訝小徐這樣說。羅兄弟的情況是比較復(fù)雜。我也聽過一點。是有這樣那樣的傳說,說羅兄弟其實是個大公司的老總。他生病這么久,其他同期的病人都早就出院了,他還在這兒。我聽到好幾個人都在說,是他不想好。
我覺得羅兄弟應(yīng)該是有心病。在我們這個時代,有心病的人不少,心病還需心藥醫(yī)。人生無常,生死事大,把握光陰,才是覺悟。我覺得他的癥結(jié)就在這兒。但羅兄弟也是最聽不進(jìn)去的人。
我剛住院的時候就聽說,羅兄弟幫一個家里被強(qiáng)拆的病人付了全部的醫(yī)藥費。好多病人聽說這件事,都對羅兄弟很尊重。好像醫(yī)生護(hù)士也對羅兄弟很客氣。
可這么善良的也算是主動修福的一個人,居然還是被心魔所困。我覺得這些都需要一個契機(jī)。小徐可能太年輕了,看人的眼光有問題,他居然這樣看待羅兄弟。他的心態(tài)不太好。我覺得應(yīng)該讓向姐姐來幫他。
我主動寫了電話給他:“你出院以后,就給我打電話。到時候帶你去見一個師傅?!?br/> 他接了紙條。我很高興,今天總算有了收獲。
羅哥
現(xiàn)在樓下花園里的人比剛才還多了。那些午覺睡得久的人也都起來了。我好佩服他們,晚上睡,白天睡。一天加起來能睡十幾個小時。我進(jìn)來以后,總算比以前睡得好,睡得久了。中午晚上,一天加起來,六個多小時應(yīng)該有了。
我已經(jīng)覺得很幸福了。沒進(jìn)來的時候,有一陣失眠得厲害。甚至有一周都沒睡著過。后來車也不敢開了,覺得人恍惚得要出事。幸好進(jìn)來了。不然,說不定走在路上都要出事情。不曉得是不是我吃的藥里面,本身也有安神助眠的成分。能好好地睡覺,是我好長時間的心愿。所以,我可能是唯一不為生病住院嘆氣的病人。
現(xiàn)在外面的事,基本上煩不到我了。剛才小杜打電話,匯報說:“牛又死了一頭。”我都還是不覺得啥子?,F(xiàn)在我操心不到那些了。讓他們操心去。小杜在電話那頭都要哭了,說:“咋辦嘛?現(xiàn)在只剩十頭了。還是要一樣地請工人。牛死了工人又不負(fù)責(zé)。”
我對小杜說:“把牛都賣了,不養(yǎng)了?!?br/> “我們毛算了一下,現(xiàn)在牛養(yǎng)了一年多,死了兩頭,加上用掉的草料,花掉的人工,不但沒賺錢,反倒虧了將近十萬了。”
“那就賣了吧?!?br/> 小杜他們已經(jīng)初略算過賬了,說明他們也覺得牛不能養(yǎng)了,但我這么說,她在電話那頭又遲疑地不敢回話,可能是舍不得。我再次跟她強(qiáng)調(diào):“把牛賣了。便宜一點賣都行。不養(yǎng)了?!?br/> “好吧。”她的聲音低沉,似乎還在嘟嘟囔囔的。
我掛了電話,正坐在一架紫藤下面。紫藤剛剛開始開花。葉子翠得像琉璃做的,半透明?;ㄒ彩前胪该鞯?,淡紫色,一嘟嚕一嘟嚕地掛下來。蜜蜂也來了。熱熱鬧鬧地在花里爬進(jìn)爬出。我望到紫藤,腦袋里頭是空的。好久沒有這樣看過花了。哪怕就是自己農(nóng)場種的各種中藥開花,自己農(nóng)場養(yǎng)的蜜蜂釀蜜,我都沒有這樣安靜仔細(xì)地看過。
我想起以前的完美設(shè)想,自己搞一個生態(tài)農(nóng)場,產(chǎn)些自己吃的蔬菜瓜果,種些無污染的中藥來養(yǎng)活農(nóng)場。節(jié)假日就開車過去安靜一下,看書喝茶,親手勞作一下。結(jié)果做起來才發(fā)現(xiàn)根本行不通。搞得比公司里面的事情還要煩人得多。住院前的三個月,我差不多都不去了。以前覺得可以有一點田園生活,可以放松一點?,F(xiàn)在發(fā)現(xiàn)這比單做公司還要操心。
就像最開始因為要買牛糞做肥料,就想著不如自己養(yǎng)牛。養(yǎng)了牛才發(fā)現(xiàn)重要的是養(yǎng)牛的工人。工人也請了,工人卻出工不出力,完全沒法考核。牛接著就生病,又去找獸醫(yī)。
種菜種藥材也是一樣的道理。以前覺得農(nóng)民多淳樸的,去找地的時候,那兒的農(nóng)民老實得很。那個住在農(nóng)場邊上的魏老二,我開始覺得他智商有點問題,人憨傻憨傻的。我一去他就笑。后來,我就請他喝了點酒,聽他說話,說啥子石頭是從土里頭長出來的,土狗陽氣壯可以咬鬼,我覺得多好耍的。后來,農(nóng)場里的農(nóng)活就經(jīng)常找他來做,也跟其他人一樣的給全工資。但小杜他們后來對我說:我一不在那兒,魏老二就不干活,仍然要求拿一樣的工資。開始我還怪小杜,說人家腦袋有問題,幫一下也沒得啥子。但小杜他們越來越頭痛,跟我講,其他工人也有類似的狀況,反正干活是計時不計量,他們經(jīng)常一小伙人聚在樹蔭下面打牌。
我拿他們都不曉得咋個辦。后來,我對魏老二說重一點,他居然哭了起來,說:“羅哥,你不要欺負(fù)我!我和你喝了酒的。”我慢慢才明白,他哪里是憨,心里頭鬼得很。這也讓我對農(nóng)場生活重新審視起來。
技術(shù)支持也是個問題。好幾樣中藥開了花,卻結(jié)不到果。我還專門去找了農(nóng)科院的專家咨詢,結(jié)果說好像是蟲媒不對。我們養(yǎng)的蜜蜂不曉得為啥子就是不采這些花。去年春天這個時候,我還和小杜他們一起拿個刷子,在田邊忙碌,代替蜜蜂,給花授粉。當(dāng)時心情還好,雖然累,但邊干邊覺得有希望。
我想起來了,那一段,我的睡眠也還不錯。直到秋天,我的睡眠情況急劇惡化。秋天中藥收下來,發(fā)現(xiàn)產(chǎn)量太少了,根本無法抵充各項開支。雖然是生態(tài)中藥,不像市場上的那些有重金屬污染,但收購中藥的藥廠藥店,并不考慮這項指標(biāo)。
我在考慮咋個終止經(jīng)營農(nóng)場的事情。進(jìn)了醫(yī)院才想通有些事的。剛剛做農(nóng)場的時候,我還只是考慮咋個從公司里抽身出來,現(xiàn)在我兩樣都不想做下去了。
我轉(zhuǎn)到我們住的樓的后面。后面也有個花園,但跟前面的花園大不一樣。后面更像個荒園子。朝北,有些背陰。沒得啥子小花小草,樹長得很高大。有碎石鋪成的小路,小路也沒得啥子人走,從石縫中長出些雜草。
這個氣氛是我喜歡的。我隨便走了走。又找了一張椅子坐下?,F(xiàn)在就是有點累。走不了多久就累。我曉得這是因為病的原因。我坐在椅子上,靜下來,就聽得到已經(jīng)有蟲鳴了。
我朝我們所住的這幢樓望上去。我看見我所在的病房了。小徐正在陽臺門口打手機(jī)。又看到旁邊病房的陽臺,陽臺上的人應(yīng)該是231的丁丁。她坐在那兒埋著頭,好像在寫字。一會兒,又把頭抬起來,像在往花園里望。
我剛才應(yīng)該拿一本書下來的。這個地方,看書倒還不錯。
手機(jī)又響了。這次是公司副總張彬的。不接我也曉得會是些啥子內(nèi)容,肯定是招標(biāo)投標(biāo)的那檔子事。我已經(jīng)很不耐煩了,我直接把手機(jī)關(guān)了。
剛剛上到2樓樓梯口,我就聽到護(hù)士在驚抓抓地喊:“228!228——”
丁丁
到明天,就正好三周了。我有一個小日歷,李義明送給我的。他讓我每過一天就劃掉一天,說這樣就感覺日子比較快。
他一般會在晚飯后打過來。他吃過晚飯,就去學(xué)校小賣部邊上打磁卡電話。剛開始他還約了顧斯語和閆莉莉他們一起給我打電話,可能是想安慰我。后來,就一個人給我打。前天我聽到電話那頭,有人在旁邊怪叫了一聲。我明白,肯定是有人在笑他。我在電話這頭,也覺得臉熱得很。我于是跟他說:“要不,不打電話了吧?!?br/> 結(jié)果今天護(hù)士就拿了封快遞過來。我知道是李義明寄來的。里面只有本小書。打開小書,才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個筆記本,里面寫著很多字。
是李義明的筆跡。我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他寫了一個本子給我。不單有字,還有些隨手畫的畫。這樣一個本子是寫寫畫畫好多天才能完成的。
有一張畫特別讓我驚訝,是畫的一段圍墻,好多在開花的樹從墻頭探出來,墻下面是一堆亂磚,墻上面有一個缺口。我也有一張相似的畫。我也畫了有缺口的墻頭。我畫的從墻頭越過去的視線,能看見遠(yuǎn)處的小路。
我忽然反應(yīng)過來,我畫的是從醫(yī)院看出去的樣子,他畫的是從外面看進(jìn)來的樣子。我給我的那張畫取名叫做“自由”。我看了看他這張畫,旁邊寫了幾個字“她在那兒”。我的心一陣狂跳,都聽得見聲音了。
我坐在陽臺上,坐了很久,才拿起這個本子仔細(xì)讀。其實不是讀得很明白。這個本子里的好多東西,似乎也不是寫給我看的。好像是他隨時想了些什么隨手寫下來的。我知道他最近在迷科幻小說,關(guān)于里面那些科學(xué)幻想啊,外星啊宇宙啊,他寫了好多感想。甚至還有些奇怪的公式,可能是他發(fā)明的。
我最后再看本子的封面。封面上有一個彩色的鈴鐺。
劉娜
謝天謝地!總算來了!我拆開衛(wèi)生巾的包裝時,激動得手都在打抖。一使勁,把外包裝整個撕爛了。擔(dān)心了那么久的事,我都以為成定局了,沒想到,是白擔(dān)心了。感謝上帝,感謝老天!
我簡直想馬上大聲宣布。打給任萍萍嗎?她可能會給勇娃說。我不能讓他曉得,讓他害怕去吧!我要他永遠(yuǎn)都不曉得是咋個回事!
我看見丁丁正在陽臺上看書。這個女娃子,平時看起多老實的,天天看書看書,她媽老漢兒肯定不曉得,有男娃兒經(jīng)常跑來看她。但我今天心情好,我就主動喊她:“丁丁!”她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我一高興就說:“要不要去隔壁耍一下?”
她慢騰騰地站起來。她平時多喜歡去隔壁耍的嘛,曉得她今天咋個了。她抱到一本書,說:“好嘛,去找羅哥哇?”
羅哥看到我們的時候,眼神有點奇怪,然后笑起來,說:“你們兩個,特別是丁丁,一下子都好了!丁丁昨天還不是這個樣子?!?br/> 我看看丁丁,不說我還沒注意,丁丁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再不是黃顏色的了,臉又白又粉的,眼睛也水汪汪的,還有點兒好看。我趕緊進(jìn)到他們的衛(wèi)生間,照了下大鏡子。就算在這么差的光線下頭,也看得到我的臉色也好了,不再是青黃青黃的了,白凈了,正常了。就算還差點血色,也是大姨媽的原因。
我從衛(wèi)生間出來,就聽到羅哥正在給丁丁說:“這個病怪得很,我看到前面的病人都是這樣子,到有一天,黃疸一下子就退了。就像從來沒病過一樣?!?br/> 丁丁多高興的,說:“那我的指標(biāo)可能都正常了,我可以出院了!”
“出院一般還有好幾天。小徐倒是明后天就可以出院了。算起來,你們進(jìn)來差不多也有三個星期了,差不多都是這樣一個周期。”
我轉(zhuǎn)過身去看了看小徐,小徐手上捏著報紙,側(cè)身對著我們,正在聽我們說話。他看我在看他,對我笑了一下。他的臉色也還不錯,雖然有點青,但一點都不發(fā)黃了。
只有羅哥還是我剛剛進(jìn)來的樣子,但他好像一點都不在乎。
我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我大姨媽沒來是因為病的原因嘛,現(xiàn)在病好了,就正常了。我之前太瓜了,還嚇了那么久。
羅哥
丁丁好了,還真有點兒漂亮。這個小丫頭,眼睛亮閃閃的,臉上脖子上,有層細(xì)細(xì)的絨毛,像龍泉驛的桃子,粉嫩粉嫩的。我一直覺得她有點面熟,對她有特別的好感,今天看到她才反應(yīng)過來,她的神情姿態(tài)有點像小杜。有時候多挺拔的,有時候又害羞,就像風(fēng)中的小楊樹。
也不太像現(xiàn)在的小杜,更像幾年前的小杜。小杜剛剛到我公司來的時候,剛剛畢業(yè),戴個黑框眼鏡,很不會打扮自己。其實她長得好看,只是自己不曉得。那個時候正在流行黑框眼鏡,好多女娃兒都在臉上架起。小杜臉本來就不大,眼鏡一遮,完全看不到臉了。
開始我也沒咋個注意到她,直到有一次發(fā)現(xiàn)她在資料室看書。我覺得她很勤奮,就把她調(diào)來當(dāng)助手。搞農(nóng)場的時候,一直找不到管理人員。小杜知道我發(fā)愁,她就主動要求去幫我照管農(nóng)場。我越來越覺得她能干。她近期好像心情很差,灰心得不行。我曉得,全靠她,農(nóng)場才有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就算搞農(nóng)場不可行,也是她做了我才會曉得。
昨天探視時間她又來了,給我?guī)砗枚嗟乩镱^自己產(chǎn)的蔬菜水果。我曉得她也送了好多給護(hù)士醫(yī)生,他們也喜歡得不得了。特別是櫻桃,自己種的和外面賣的完全不一樣。味道都不一樣,又沒打農(nóng)藥,沒施化肥。吃起來放心得很。
但她一點也不開心。坐在我的病房里。默默地玩著自己的手。我邊吃櫻桃,邊哄她也吃幾顆。她一句話都不說,也不吃櫻桃。坐了半天,站起來就走了。我還是覺得很奇怪,??偹阗u掉了,價格跟買進(jìn)來的時候差不多,雖然算下來是虧本了,但我又沒有怪她。
我其實多感謝她的。這番話我也對她說了。這個小杜,就是有時候,悶些話不說。我覺得她沒得以前可愛了。
我招呼丁丁和劉娜吃水果,跟她們說,是昨天小杜帶來的,再不吃就不新鮮了。她們明白水果都是小杜洗好的,所以,也放心地開始吃。丁丁邊吃邊說:“嗯,我看到過那個杜姐姐,多漂亮的。”
“說不上好漂亮吧,大方聰明,很能干?!?br/> “我覺得她對你好好哦。那么體貼?!?br/> 丁丁這句話就像有另外的意思。我覺得不妥。又不曉得咋個給這么小的一個丫頭解釋。站起來,說,“要是在外頭,我就請你們吃個飯,慶賀一下你們都好了。”
丁丁跳起來,說:“好呀好呀。我們到外頭去。羅哥你請客!”
劉娜也在說:“好久沒有出去了。關(guān)在這兒好煩人。”丁丁接著又說:“我們真的溜出去玩一下嘛。順便也給徐哥哥餞行?!?br/> “咋個出去?”我問丁丁,其實我曉得有辦法出去。
“這個很容易,后院圍墻有個缺口,翻得出去?!?br/> “你們女娃兒都翻得出去?”
“沒得問題,兩邊下面都墊得有東西,娜娜姐姐都可以?!?br/> 劉娜接口說:“我最沒得問題了,翻墻爬樹,從小都難不到我?!?br/> 我其實早就看到過有人悄悄從后院翻進(jìn)翻出。我在后院看書的時候,也去那個地方看過,只是從沒想過自己也會這么干。如果被醫(yī)院的人發(fā)現(xiàn),還是太不成體統(tǒng)。我看著丁丁望著我的眼神,她可能關(guān)得很難受了,年齡這么小,承受力當(dāng)然差,心里不由得軟了一下。
好!我答應(yīng)她們,也招呼小徐一起。我招呼小徐,一方面是出于客氣,一方面也是怕他面對護(hù)士的詢問不知怎么回答。小徐猶豫了一下,就點了點頭。我們約好換了衣服到后院那個缺口旁邊集合。
兩個女娃兒高興起來,跑回房間去了。
小徐
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能出院了。進(jìn)來的時候那么盼到出院,現(xiàn)在反而有點兒不曉得啥子心情。
我生病的事都沒告訴爸媽,免得他們在老家亂操心,又幫不到忙,那還不曉得要急成啥子樣子。我最怕他們寄錢給我了,曉得我病了的話,肯定會想辦法寄錢來的。用他們的錢比沒得錢還心慌。地震后這么幾年,家里頭的事一點兒都理不順,我現(xiàn)在最想的就是在成都好好地立足,最好還能按揭買個房子,把爸媽接過來住。
但現(xiàn)在啥子都還是一團(tuán)亂麻。在醫(yī)院還能夠暫時躲一下,出院了就得開始到處跑。但是咋個跑,我都還打不到方向。
所以228,嗯,羅哥,說出去耍一下,我還是答應(yīng)了。本來不想答應(yīng)的,在醫(yī)院的清靜日子就最后的幾十個小時了。但我想,一起出去,找一下馮小姐,也許她那兒真的有些啥子人可以認(rèn)識,可以有些啥子機(jī)會。單獨見她說啥子,我還是沒得底,如果能跟羅哥他們一起約到見一下,開個頭,更好一些。
我換了西褲襯衣,就下到后花園。羅哥比我先下來。我看到他正躲在后面花園右邊的一個角落里抽煙,他朝我招手,我走過去,他說:“女娃兒出門慢,還要多等一會兒了?!?br/> 我問他今天去哪兒耍,他說:“好久沒出去了,哪兒都想去,還是看她們女娃娃吧?!彼覀兪遣灰粯?,可能在這兒關(guān)了要四個月了吧。見我沒接話,他又問我想去哪兒。
我想了一下,就給他說:“如果有機(jī)會,我想見一下馮小姐。她好像住在武侯大街那邊?!?br/> “你對參禪打座有興趣?”他的表情很怪,我不想跟他解釋。
丁丁小跑過來的,就像在躲貓貓。她見到我們就對著我們笑,好高興的樣子。她說:“娜娜姐姐讓我們再等會兒她,她說好久沒化過妝了,出門不化妝不得行。”
“不化妝還要好看些。”羅哥說。
“我也這么覺得?!倍《≌f。
羅哥就問丁丁想去哪兒。她望到我們,說:“你們?nèi)ツ膬何揖腿ツ膬?。平時上學(xué),沒有什么機(jī)會玩。都不會玩了?!?br/> 劉娜終于來了。穿著一件黑色連衣裙,還穿了高跟鞋。臉上化得多艷的,眼睛又黑又大,戴了假睫毛,眼睛眨起來一閃一閃的,手上還抓了個黑亮亮的包包。很有點明星的感覺。
她一來就拍到胸脯說:“呀,好險,跟張護(hù)士對穿對過,結(jié)果她沒認(rèn)出來我!”
丁丁就很著急,說:“那趕快走,不要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br/> 她跑在前面,我們幾個跟著,轉(zhuǎn)到一大叢樹林后面,就看到墻上果然有個缺口。開始聽他們討論的時候,我是聽到在說翻墻出去,沒認(rèn)真想,現(xiàn)在看到這個,還是覺得很不安。明天我就出院了,今天搞這個,真沒得必要。但到了這一步,退也退不回去了,只有硬著頭皮上。
羅哥給我們分配,他先翻出去,他接應(yīng)兩個女娃兒,我在后面,可以幫她們一下。
劉娜忽然說,“糟了,絲襪!” 她對著已經(jīng)出去的兩個人喊了一聲:“等一下?!本桶讶棺右幌伦訐屏似饋?,從大腿上把黑絲襪卷著褪下來,脫光了腳,把絲襪和高跟鞋、包包一起塞到我手里。我都不曉得把眼睛往哪兒看。只覺得手上一邊重,一邊又輕又軟。
她提著裙子,踩著下面的亂磚,兩下就爬了過去。我兩手拿著東西,反而爬的好艱難。上到墻頭,看到他們?nèi)齻€在下面。劉娜把手伸向我,我把手上提的東西遞給她,她一只手就接了,又把另一只手伸過來。
我沒敢去拉她的手,慌慌張張地爬下來。還好,很容易爬。只要反過背,下來一點兒就踩到了一堆石頭。
丁丁
我真的在外頭了!我都不曉得咋個形容現(xiàn)在的心情。好多次我都想過要來看一看這兒。只是那時設(shè)想的是出院以后,就到這兒來看。沒想到現(xiàn)在真的到了這兒。我那個時候好向往這兒,覺得這個地方就是我最想去的地方。一堵墻隔開兩個世界。再過一兩周,我真的出院了,還會不會到這兒來逛呢?
這個墻上的缺口,從這邊看來真的像李義明畫的。
我現(xiàn)在站在這兒,忽然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就像這個情景好久經(jīng)歷過一樣,就像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樣。難道是我做夢的時候來過?
等他們都出來后,我們沿著墻邊的小路往外走,我走在最前頭。我曉得路,他們不曉得。我在樓上,把這條小路看得清清楚楚了。
兩邊的其它圍墻,圈起來的是好幾塊空地,是不同的房產(chǎn)公司的。有一段路,緊挨著條小河溝,走到那兒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有時小河溝左邊的路是爛的,就得跳到右邊,有時,右邊的又是爛的,就得跳回來。
走到這里,我忽然想起我在樓上看到的情況了,我看到走到這兒的人,會左走走右走走,原來是這個情況啊。明白了這些我覺得很高興。羅哥在后頭說:“丁丁,一個人笑啥子呢?”
我扭頭對他笑了一下,他們都不會明白的。忽然我就感覺到了自由。真的是自由了。雖然只是幾個小時,幾小時以后還得回去。羅哥說了,下午醫(yī)生查房的時候要在,不然,讓醫(yī)院擔(dān)心還是很不好,搞不好護(hù)士還得受處罰。
自由是啥子?我現(xiàn)在最能夠體會。就是關(guān)著你,然后你偷跑出來,干你之前都干不成的事。我以前不懂。以前沒得這個概念。我看了下手機(jī),上午9點42分。他們在上第二節(jié)課吧?李義明在干啥子呢?他在一個新的本子上亂寫亂畫嗎?我覺得離他們好遙遠(yuǎn)。
羅哥在身后喊我:“丁丁,就在這兒吧,在這兒找一個車?!?br/> 我們已經(jīng)走上一條小公路。再往前走,會有一個公交站。公交站的車來得不多,我在陽臺上數(shù)過。
羅哥說:“我們打個野豬兒進(jìn)城?!?br/> “野豬兒”?我反應(yīng)了一下,明白羅哥說的是沒得牌照的出租車,我哧哧地笑起來。我跟他們在一起,是一樣的大人。我覺得我真的和同學(xué)們不一樣了。
羅哥
這樣一群人,走在外頭,看起來太怪了。劉娜濃妝艷抹,像個晚上才出來的小姐。丁丁穿的一身粉藍(lán)色運動服,看起來跟中學(xué)生校服還是一個樣子,她一看像個逃學(xué)的娃兒,而且她還背了個雙肩背包。小徐穿的藍(lán)褲子,扎個白襯衣,就是個公司的低等員工。
我呢,我臉色那么差,也很怪。說實話,我早就想溜出來逛一下了,只是我這個樣子,走出去太不妥了,皮膚這么黃,出去還不把別人嚇倒。今天跟他們一起,可能就沒人注意我了。就憑這一點,我都還是很感激他們。
去哪兒,其他人都沒得好多主意,只有劉娜的意見明確:“要逛當(dāng)然就逛春熙路!”
她在車上大聲感慨:“好久都沒有逛過街了!”
“我有個姐妹,在太升南路上班,她那個工作不咋樣,但好就好在離春熙路近,經(jīng)常在那兒逛,逛得都不愛了!啥子減價打折的消息都曉得。經(jīng)常買個啥子打折的衣服包包,便宜得很,比網(wǎng)上買還要便宜?!?br/> 聽到這個話,我估計丁丁和小徐都不爽。逛街對他們來說,可能太沒得意思了。我最想的是去找個露天茶館喝個茶,看報紙,再找人擦個皮鞋,掏個耳朵。啥子都不想,就聽一下周圍的那些人在擺些啥子。但我也曉得,總不能帶著他們?nèi)ズ炔杪?。平時都說不攏一堆,坐在茶館也不會有話說。
在紅星路步行街南邊下的車,這四個怪人,站在街頭。丁丁問劉娜咋個逛。劉娜夾著她的黑色包包,用手遮了太陽,望著春熙路,也有點拿不定主意了。她可能也意識到,沒辦法帶這三個人去逛街買衣服。我插話:“反正大家都好久沒來過了,就隨便逛一下街嘛?!?br/> 大家都輕松起來,走進(jìn)春熙路,東張西望的,一路看稀奇。太久沒出來了,現(xiàn)在看啥子都覺得特別有意思?;顒踊顒蛹绨颍X得一身輕松。就在這時,我忽然開始想念農(nóng)場了。今天這個天氣太好了,五月初的太陽,曬得人暖融融的,穿件短袖正好合適。要是這時是在農(nóng)場,肯定是身處一片花香中??磦€書,喝個茶,不亦快哉!
小杜正在做些啥子呢?我想起她最喜歡小花小草了,在農(nóng)場的主院周圍栽了好多開花的中藥。啥子都栽一點,我笑她這個搞法,咋個經(jīng)得起收。每樣收下來都只有一把把。她笑我不懂情調(diào)。
她現(xiàn)在在伺弄這些花草嗎?我曉得多半不會,現(xiàn)在的事情夠她煩的了。但這個天氣,要是在農(nóng)場,不喝茶看書栽花弄草,而是處理那些事務(wù),簡直可惜了。
小杜現(xiàn)在比剛?cè)マr(nóng)場的時候黑了好多,臉上曬出好多雀斑。我有次笑她,結(jié)果她竟然哭了。其實我覺得也好看嘛,讓我想起荷蘭的擠奶女工。以前天花在歐洲流行的時候,畫上的美女都是擠奶女工。這么一說,她還是不高興。
等會兒我問一下劉娜,看我給小杜買點啥子能夠防曬,她肯定懂。
春熙路好像正在搞啥子活動,伊藤洋華堂門口那一段路中間搭了好多展示婚紗、拍婚紗照的亭子。丁丁是個傻丫頭,盯到那些穿了婚紗的模特,眼睛都不眨一下。劉娜也在看。只是曉得掩飾一下自己的目光了。
只有小徐走得目不斜視。他一個人走在最前面,半天,才想起停下來等我們。站在花花綠綠的街頭,他格格不入,就像直接從辦公室走出來的,我覺得他等人的架式,也挺像帶人去看房子的房產(chǎn)中介。
前面有個小亭子排了一大堆人。好多人舉著夾肉鍋魁從里面往外擠。我招呼他們?nèi)齻€,要吃哪種口味的?
最開心的就是丁丁,她叫道:“嗯,鹵肉!”劉娜點了泡豇豆炒碎肉,小徐說隨便。劉娜便說:“那你就要回鍋肉的,那個也好吃!”他們真是好胃口,一點不怕油膩,看來真是好了。這個病的一大特征就是胃口完全敗壞了。我現(xiàn)在還是這樣,想著這些我都覺得膩得很,我只能要個素的拌三絲。
排了隊,買到鍋魁,幾個人邊吃邊走,丁丁說:“我們好像幾個外地游客哦!”
丁丁跟我聊天,問我是不是經(jīng)常來這里。我跟她說:“我有時候來買盜版碟,剛才我們路過的那個小巷子進(jìn)去就是。外地朋友來了,我一般就會陪他們到這兒來逛逛,陪他們來打望。你懂得打望不?”看她不懂,我就跟她解釋,說是看漂亮女孩的意思。丁丁就紅了臉,哧哧地笑了。
后來,又給丁丁和劉娜買了冰淇淋,劉娜陪我在太平洋買了防曬霜,春熙路就已經(jīng)逛完了。我看看表,才十一點過一點兒,我問他們,要不要現(xiàn)在去吃飯,都搖頭,說太早了。我說,我請你們看電影吧,好久沒看過電影了。
正好,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王府井影城了。
小徐
電影演的啥子,我看得亂,看完了也不記得了。出來他們?nèi)齻€還在討論,都說電影好難看。
羅哥說:“這個電影也太假了。還說是演的成都,哪兒有一點像成都嘛!放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行。其實哪個地方都不像。導(dǎo)演太不懂生活是啥子樣子的了。搞些概念?!?br/> 丁丁在說:“就是,好空哦。沒得啥子內(nèi)容。除了風(fēng)景漂亮。要不是在電影院,肯定看不下去?!绷_哥又補充:“風(fēng)景也是假風(fēng)景,成都周邊我熟得很,不是這個樣子。這個簡直是房產(chǎn)商的效果圖嘛?!?br/> “難得看場電影,結(jié)果是這個樣子。電影票那么貴。還不如去吃飯。不過,女主角還是漂亮哈?!眲⒛日f的。
“其實跟你有點像,只是沒得你漂亮?!蔽倚÷曊f,我忍不住了。其實劉娜有點兒那個女主角的味道,只是女主角牛高馬大的,劉娜還要好看些。我邊看電影的時候,就邊在想這個。所以,電影到底演了個什么情節(jié),我完全沒看出來。
我小聲說的,劉娜還是聽到了。她啥子都沒說,只是用眼睛瞟了我一眼。我忽然覺得多高興。我發(fā)現(xiàn)劉娜多有女人味的,還很能干,年紀(jì)小小的,卻在外面很吃得開。她身上的優(yōu)點正是我缺乏的。
剛才,劉娜提出去吃火鍋,羅哥卻一臉難色,丁丁提議的是去逛錦里吃小吃,羅哥就馬上附和。
我曉得我應(yīng)該站在劉娜這邊,但是羅哥出錢,我就沒好開腔。
劉娜悄悄恨了我一眼。我等會兒要找個機(jī)會跟她說,等她出院那天,我就請她去吃火鍋。
去錦里也好,那邊離馮小姐那兒近。在出租車上,我提醒羅哥,給馮小姐打個電話,約她到錦里見個面吧。
丁丁
羅哥很感激我的提議幫他解了圍,他表揚我:“丁丁,你咋個一點兒也不像獨生子女呢!”我對他一笑,其實我以后也算不上獨生子女了,聽說,我爸跟那個鬼女人要生娃兒了。我媽不曉得又會氣成啥子樣子。
不過,也怪了,這個消息居然是李義明帶給我的,我也不曉得我爸為啥子對他說。難道是要他帶話給我?我媽應(yīng)該還不曉得吧。如果我媽不曉得,我就不說。
剛進(jìn)錦里這條小巷的時候,羅哥悄悄問我:“你咋個曉得我不想去吃火鍋?”
我說:“剛才在春熙路,你吃一個鍋魁都吃不完,想扔到垃圾箱,結(jié)果看到有個叫花子在那兒翻垃圾,撿到啥子就吃啥子。我看你就不丟那個鍋魁了,強(qiáng)迫自己吃了下去。”我想起羅哥那個時候,吃得臉紅筋脹,又咳,不停地喝水,覺得多好笑的。
羅哥對著我笑,說:“你羅哥好吝嗇呵!”
我嘻嘻地對他笑,我曉得他怕自己的病傳染出去了。所以,在錦里吃小吃的時候,我還是很注意的,把吃過的方便碗筷都倒干凈,再扔到垃圾桶。羅哥心領(lǐng)神會地對我笑。
我們幾個,坐在露天的一張小桌子旁邊,買了各種小吃,邊吃邊聊天,我覺得好美好啊。旁邊來來往往的人都是游客,背著旅行包,說著外地話。我們四個坐在這兒,其實也是來旅行的。只是人家不曉得。
我想起我的同學(xué)們,我覺得我跟他們不一樣了。我想起李義明,我也覺得我跟他不一樣了。
我還記得剛剛進(jìn)高中的時候,李義明在我眼里面好神秘啊。那時,我覺得他好成熟。不說話,酷酷的。那個時候,我還夢到過終于和他說了話,醒來覺得好高興,還寫到了日記本里。但到今天,收到他寫的這一個本子,除了感動和激動,我還有種輕松和失落的感覺。
我悄悄問羅哥:“你喜歡過一個人沒有?”
他愣了一下,說:“你羅哥這么大,當(dāng)然有過?!?br/> “那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羅哥說了半句,忽然開始發(fā)了一會兒神,轉(zhuǎn)過頭來問大家:“還要吃三大炮不?我去買?!?br/> 我跟著羅哥一起去買,羅哥小聲問我:“小姑娘,你戀愛啦?”
我臉上一熱,說:“沒有。”
“那你懂啥子是喜歡?”
“就你懂!你懂你就說???”我不喜歡羅哥這種語氣,馬上頂回去。
“急啥子急呢。”羅哥笑著,說:“其實我也不咋個懂。”
我想起來了,剛才羅哥要劉娜陪他去買東西,我問他:“你剛才買東西,是送給哪個的?是送給她的吧?”
羅哥不回答我,端了兩份三大炮走在前面,嘟囔著:“馮小姐咋個還不來呢?”
我追著問:“不會是馮小姐,是那個杜姐姐吧!”我很得意,羅哥走得越快,越說明我正確!杜姐姐我見過好幾次了。她經(jīng)常來。不是探視時間她也會來。經(jīng)常大包小包的,搞很多東西進(jìn)來。我沒跟她說過話,但覺得挺喜歡她的。長頭發(fā),戴個眼鏡,斯斯文文的。
我有次去羅哥的房里,碰到了她,看到她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也不說話。其實進(jìn)門之前我都聽到了,她說:“醫(yī)生跟我說,你這個已經(jīng)轉(zhuǎn)成慢性的了,可以出院靜養(yǎng),每周來檢查,注意一下,也不會傳染別人。要不要先辦出院到農(nóng)場去養(yǎng)一陣??!?br/> 羅哥說:“我就想在這兒!”
羅哥對杜姐姐的態(tài)度真是不好,一點兒也不像他對其他人。
劉娜
馮小姐一直沒來。羅哥打完電話說:“她說她爭取趕過來,她有些事情還沒忙完?!蔽覀冊诔孕〕缘牡胤降攘撕镁?,啥子?xùn)|西都吃過了,再也加不下去了。她都還沒來。不來就算了。我也不想跟她講那件事了。
我覺得好高興,好輕松。覺得再復(fù)雜的問題我都可以解決。
小徐對我獻(xiàn)殷勤,我也都曉得。他是個大學(xué)生,人也長得伸展,混得卻那么挫。人有點笨,是那種讀書讀得好,腦袋不靈光的人。我聽他說,他媽老漢兒當(dāng)初供他出來讀書也多不容易,還是有點兒造孽。他還在找工作,這場病生得把工作都除脫了。我對他說:“以后跟到姐,包你有肉吃?!?br/> 他瓜兮兮對到我笑,真的想跟到我。我真不是騙他的。我剛好想到,我跟他搭檔去賣苗木,肯定很可行。
之前跟到勇娃兒,幫勇娃跑了好些個賣苗木的單子,我對這一行還是摸到火門了。勇娃兒他靠啥子,不過就是靠他媽老漢兒。不在他老漢兒的地皮上,他還不是完全莫法。有兩個特別大的單子,還全靠我?guī)退?,才搞下來的?br/> 現(xiàn)在上游我搞得清楚,我們溫江那邊這種想賣大樹、老樹的苗圃好多,他們愁的是下家。我如果拉到小徐伙起搞,當(dāng)苗木經(jīng)紀(jì)人,看起來還像模像樣的,小徐說點斯文話,我來直接的,一個紅臉一個白臉,說不定就搞得成。
退一萬步說,小徐看起來也比勇娃兒長得好,人又老實,他還不啥子都聽我的。這么一想,我心情就很好。老子出院后,先要帶到小徐去勇娃兒那個歪攤攤結(jié)賬,喊他把該給我的提成全部提給我。我以前不跟他說這個,是對他打讓手。
老娘還要對他說:“這是我現(xiàn)在的男朋友!”
我跟小徐講了一點,他完全想不到有這個行業(yè)。我們坐在小吃街就看得見錦里有好多苗木花樹,我隨便指給他看:“你看那棵樹,不算好大吧?桂樹,也不算稀有品種。但長到這個尺寸,就是五萬到十萬一棵了。還不要說那些老樹了。從苗圃賣到工程上,翻得上幾倍十幾倍。好多萬。里頭水深呢?!毙⌒觳煌5攸c頭,這些事他肯定聽到好新鮮。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盼到出院的那一天快點到。小徐說那天要來接我,我打算那天就去找勇娃兒。
羅哥已經(jīng)在看時間,說,要走了,早點回去,免得被醫(yī)院發(fā)現(xiàn)。丁丁邊答應(yīng),邊說:“嗯,本來還想見一下馮姐姐的,我剛進(jìn)來的時候,她對我說,進(jìn)來一次也是有原因的,是讓人從原來的生活中跳出來,打開眼界。我覺得她說得多好的。”她從包包里頭摸了本書出來,翻到最后一頁,說要我們寫下聯(lián)系方式,以后要聯(lián)系。
跟她一個小娃兒有啥子聯(lián)系頭。小徐和羅哥都寫了,還寫得多認(rèn)真的。小徐邊寫還邊說:“有點像寫畢業(yè)紀(jì)念冊呵?!?br/> 我最不喜歡動筆了,我的字丑,我曉得。但我最后還是拿過來,我看到他們不僅寫了電話,還寫了電子郵箱,還寫了一句話。
羅哥先寫的:“祝可愛的丁丁妹妹快樂成長!228 羅哥”,他后面還跟了一個新津啥子農(nóng)場的地址。我一直還以為他是在城里面開公司的呢,結(jié)果是在郊縣搞農(nóng)場的,不曉得他們那兒能不能搞到些便宜的大樹,我好久問一下。
小徐寫的是:“相識是一場緣分。229 徐潛”。
我要寫點啥子呢?還真的把我難到了。我只寫了電話號碼給她。
打車回去的時候,我都還在想,寫一句啥子話呢。
丁丁
羅哥跟司機(jī)說:“到川主廟街?!蔽覀兤綍r都不喜歡說醫(yī)院的名字,都說街道名字來代替。哪曉得司機(jī)也懂,咕噥了一句:“哦,傳染病院?!?br/> 下車了,我們幾個才笑起來。這到的是醫(yī)院大門嘛。我們偷跑出來的,咋個好從大門進(jìn)去呢。我們從旁邊小路繞過去,還是要翻墻回去。
我和羅哥走前面,娜娜姐姐和小徐哥哥走后面。我聽到娜娜姐姐在哼歌,那首歌聽得熟了,前一陣大街上都在放,歌詞多好笑的。
我開始以為,出來的時候那么高興,回去的時候肯定心情不好。
結(jié)果不是。我現(xiàn)在心情也一樣輕松,不覺得是要回去關(guān)起來。羅哥剛才還答應(yīng)了我,說我暑假的時候可以帶幾個同學(xué)去他新津的農(nóng)場玩,他說他到時會在那兒等我。他還說:“多帶幾個同學(xué)都住得下,十來個都可以,我那兒的工人宿舍馬上要騰出來了,房間和床位都多呢。你們來了可以下河摸魚,上樹摘果子。體驗一下鄉(xiāng)下的生活。不曉得你爸媽同意不?”
我已經(jīng)在考慮咋個說服我媽了,同時還在想,約哪些同學(xué)一起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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