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兒童就像蒲公英，隨勞碌奔波的父母漂泊異鄉(xiāng)。不滿6歲的孩子，被烙上了“打工子弟”的符號，享受教育的權利卻被區(qū)別對待。父母無暇照料他們，也無力為他們支付高額的公辦幼兒園學費，子女的入園難題讓在外打拼的外來務工者陷入困境。
　　為了讓流動兒童有學上，一些愛心人士自籌資金開辦打工子弟幼兒園，在資金困難、無人資助的情況下艱難地維持著。在艱苦的辦園過程中，幼兒園被迫多次搬遷，幾經(jīng)漂泊，孩子們屢屢面臨失學。偌大的北京城，鱗次櫛比的高樓，是否真的無處安放這些尚且年幼的農(nóng)民工子女的課桌？
　　驅逐：突如其來的變故
　　7月12日，北京大興區(qū)某打工子弟幼兒園的孩子們再次被驅逐出了校門，房東將學校大門反鎖，34℃的高溫天氣，校門外200多個孩子背著書包站在烈日下無處可去。
　　崔老師用力地敲打學校的大門，手掌發(fā)紅，但是院內(nèi)的房東不為所動，依舊不肯把門打開。
　　“這已經(jīng)是我們第二次被房東趕出來了。”該幼兒園園長告訴《經(jīng)濟》記者，前一天“收留”他們的是楊老師，200多個孩子擠在楊老師家40平方米的房間，“孩子們尿濕了楊老師家的床，還打碎了玻璃、弄壞了家具，今天實在不好意思再去楊老師家了?！眻@長說。
　　附近一位村民看到孩子被驅逐，便將自家的三間小屋騰出讓他們休息。五十多個孩子肩并肩、腳貼腳地擠在一個房間里，小屋沒有空調(diào)，也沒有電風扇，大滴大滴的汗水順著孩子們的額頭流下，上衣幾乎被汗水浸透。忍不住炎熱，年齡較小的孩子“哇哇”地哭著，老師們才哄好一個，另一個又哭了。
　　實際上，幼兒園的教室位于房東所開辦的打工子弟小學院內(nèi)，租期為一年，目前尚未到期。
　　園長告訴《經(jīng)濟》記者，幼兒園的孩子之所以被趕出門，正是因為幼兒園影響了房東的利益。房東打算將房屋用做其他用途，不想再續(xù)租。
　　在《經(jīng)濟》記者的勸說之下，學校門衛(wèi)同意打開大門讓孩子們回幼兒園吃午飯?；氐浇淌液?，有的孩子趴在桌子上很快睡著了，他們吮吸著手指，嘴邊還流著口水。
　　整整一上午，大部分孩子沒喝上一口水。3歲的女孩拉著《經(jīng)濟》記者的衣角，委屈地哭喊著：“老師我餓了?！?br/>　　眼看孩子們餓得哭鬧起來，負責做飯的大姐力不從心，只能匆忙將做好的茄子炒冬瓜混在了煮好的大米粥里，這簡單的蔬菜粥就是孩子們充饑的午飯。
　　負責做飯的職工告訴《經(jīng)濟》記者，她一個人給這200多個孩子做一日三餐，從早到晚，幾乎沒時間休息。但是仍然滿足不了200多個孩子同時吃飯，年齡大的孩子只能讓年齡小的先吃。
　　中班的孩子們大口大口地吃著簡單的蔬菜粥，有的孩子等不及老師把勺子分完，雙手端起碗直接吃了起來，也有的孩子直接用手抓飯吃。
　　已經(jīng)吃完一碗飯的小班孩子并沒吃飽，向老師要第二碗。趙老師告訴《經(jīng)濟》記者，中班的孩子連一碗飯都還沒吃到，所以只能先讓中班的孩子每人先吃一碗，如果飯有剩余，才能給沒吃飽的小班孩子吃。
　　一直到下午一點，孩子們才全部吃上午飯，但是老師們還沒來得及吃上一口飯。園長說，被趕出來的這幾天，她幾乎吃不下飯。
　　堅守：園長的苦苦支撐
　　破舊的民房擁擠在塵土飛揚的馬路邊，基礎設施缺乏，外來人口聚集，住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的流動兒童的父母通常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微薄的收入勉強支撐著一家老小的生活，公辦幼兒園讓他們望塵莫及。
　　但是在北京市郊的這所幼兒園，農(nóng)民工子女享受到了和他們所支付不起的公辦園一樣的教育和關愛，不被公辦園接納的自閉癥、艾滋病兒童享受到了平等的待遇。
　　該幼兒園得到了越來越多的外來務工人員的認可，學生從開辦之初的100多名增加到現(xiàn)在的200多名。“幼兒園搬到哪兒，我們就跟到哪兒?！奔议L張先生向《經(jīng)濟》記者表示，“我們就是沖著幼兒園的教學來的，老師很負責，照顧得也很好。”
　　但是，幼兒園的條件遠遠不及公辦幼兒園。不足20平方米的簡陋平房內(nèi)，擺放了50多個孩子的桌椅，這便是中班孩子們的教室、同時也是他們的飯廳、午休室，孩子們吃飯、睡覺都在這一間教室。
　　唯一不同的是，小班孩子的教室里有幾塊毛毯，孩子們可以在中午躺下來休息，但是卻沒有被子蓋。而中班和大班的孩子只能趴在桌子上午休，“孩子們趴在桌角，頭枕著胳膊，嘴里含著手指就睡了，”園長說，教室空間有限，無法滿足所有的孩子躺下來午休。
　　學校院子里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由700多名小學生和200多名幼兒共用，十分不方便。老師只能在教室的墻角放置幾個小塑料桶，作為小班孩子的“衛(wèi)生間”。
　　這些流動兒童幾乎沒有玩具，一根橡皮筋都可以引發(fā)他們的爭奪。園長告訴《經(jīng)濟》記者，為了讓孩子們有玩具玩，她把兒子的玩具也拿到了幼兒園。
　　不僅如此，幼兒園還沒有操場。園長表示，學校不允許幼兒園的孩子們在學校的操場活動，孩子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小學生在操場上做早操、跑跳、嬉戲打鬧?！安賵鼍驮诮淌议T外，但是與孩子們之間的距離卻遙不可及。”園長說。
　　沒有操場、缺少玩具，小黑板成為了這些流動兒童知識和快樂的來源。崔博文和他的小伙伴們告訴《經(jīng)濟》記者，他們最喜歡的就是數(shù)學課。令人驚喜的是，5歲的崔博文已經(jīng)熟練掌握了20以內(nèi)加減法，還學會了列豎式。
　　在打工子弟幼兒園，老師承受著常人難以承受的艱辛，4名老師要負責200多個孩子的教學和看護，并且沒有節(jié)假日，工資只有1500元。因為勞累，牛老師多次暈倒。“我血壓低，早上忙，顧不上吃飯，所以犯了老毛病?！迸＠蠋熣f。
　　“老師的家人并不支持她們，有些女教師的丈夫甚至責罵她們，”園長告訴《經(jīng)濟》記者，當?shù)匾恍┺r(nóng)民不但不理解她們，還認為低收入的工作很卑微，以前每班2名老師到現(xiàn)在只剩下每班1名。辦學6年來，老師通常只能堅持半年時間。
　　盡管資金困難，園長每月卻只收孩子350元學費，還減免了貧困孩子的學費，免收老師孩子的學費。園長常常拿不到一分錢的工資，有時還要用自己的工作收入補貼幼兒園。園長在一家國企工作，每月收入7000元左右，不足以長期補貼幼兒園。
　　7月15日，是幼兒園發(fā)工資的日子，但是孩子們上交的學費已經(jīng)用光了。園長便把自己銀行卡內(nèi)的錢全部取出，給老師發(fā)工資，工資發(fā)完，她只剩下60多塊錢。園長告訴《經(jīng)濟》記者，不管多困難，她一直按時給老師發(fā)放工資，從沒拖欠過一分錢。
　　再搬遷：最艱難的時刻
　　辦學的人有很多，目的不一，有人為了獲取利益，有人為了得到美名，也有人別無所圖，只為了不讓孩子失學，園長便是這樣的人。
　　2006年，只有30歲的園長在網(wǎng)上看到了一則打工子弟幼兒園轉讓的消息，幼兒園有100多個孩子，如果無人接管，主辦人將解散幼兒園。從小在北京城長大的園長做了一個被大多數(shù)人認為是最壞的決定，用8萬元積蓄接管了這所幼兒園，那是她第一次從城市踏進農(nóng)村。在管理幼兒園的同時，她在市區(qū)有一份正式工作，每天奔波于工作單位和幼兒園之間十幾里的路程。
　　但是，接管幼兒園6個月后，拆遷的鏟土機突然撲面而來，所謂專業(yè)的幼師和職工竟然全都是房東的親戚、朋友，她們在幾天之內(nèi)紛紛棄幼兒園而去。
　　房東用2.5萬元的補償打發(fā)了園長，他自己卻得到了1000多萬元的拆遷補償。看著100多個孩子無處可去，園長毅然決然地帶著孩子們邁上了“流浪”之路。
　　6年來，6次搬遷，幼兒園經(jīng)歷了拆遷和多次的被驅趕，回憶歷經(jīng)艱辛與苦楚的6年辦學之路，園長說，任何一個階段都很艱辛，但都不像現(xiàn)在這么艱難，巨大的壓力讓她幾近崩潰。
　　雖然勞累，她卻沒有放棄自己在市區(qū)的工作?！拔也荒芊艞壒ぷ?，放棄了工作，補貼幼兒園的錢也就沒了。”園長說。6年的奔波和勞累，讓她幾乎失去了生活。關系要好的同事了解到幼兒園艱苦的條件，對她的執(zhí)著越來越不理解，甚至與她日漸疏遠。當同事們在繁華的城市逛街、聚會的時候，她卻在農(nóng)村的幼兒園里疏導家長。
　　城中村，泥濘的馬路，飛揚的塵土，歷經(jīng)6年，園長從未適應這樣艱苦的環(huán)境，卻又一直在忍耐。她的嗓子由干燥到發(fā)炎，聲音變得沙啞，氣管、甲狀腺病變、乳腺、子宮肌瘤各種疾病隨之而來。朋友勸園長去看病，她卻總是說：“過幾天再去?！币煌显偻?，醫(yī)生所囑咐的手術她遲遲沒有時間去做。
　　“我不會放棄幼兒園，如果我放棄了，那或許是我生命難以維系的時候。”園長這樣跟記者說。而她所承受的一切，卻從未向幼兒園的職工和孩子的家長提起，都是一個人在默默地承受。
　　但是幼兒園的老師不堪辛苦，在幼兒園被驅逐的幾天之內(nèi)，有兩名老師相繼辭職，棄孩子們而去，師資的缺乏成為幼兒園面臨的最大困難。
　　“‘后悔’這個詞無從談起，我從沒想過后悔，因為我真的沒有時間去想?！眻@長說，過去所有的艱辛她都撐了下來，但是面對現(xiàn)在這樣糟糕的情況，她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下去了，她害怕自己堅持不下去，如果她倒下了，幼兒園的孩子就真的失學了。
　　幼兒園的200多個孩子，數(shù)量不少也不算多，因為在城鄉(xiāng)結合部，聚集著大量的適齡農(nóng)民工子女。關閉一所幼兒園，就等于關閉了流動兒童通往教育之門。園長說，辦學過程中，很多人勸她放棄，但是她依舊堅持著。
　　流動兒童的父母為城市建設做出了不可小覷的貢獻，他們不滿6歲的子女，處在人生最敏感的階段——人格養(yǎng)成的關鍵期，卻很難得到平等的教育機會。包容的首都，是否真的容不下這些城市未來的建設者們的小小課桌？
　　7月16日，迫于房東多次驅逐，幼兒園搬到了當?shù)卮迕窦业淖越ǚ?。這是他們第七次搬遷，但是并不能停留多久，因為房子即將被拆遷。
　　園長告訴《經(jīng)濟》記者，她想帶著孩子們一起走，有一座大房子，有寬敞的教室，還有充足的師資。然而這一切她想了很久，卻不知道這一天什么時候能到來。她現(xiàn)在時刻都擔心的是，明天，孩子們可以搬去哪里上學？明天，幼兒園是否還繼續(x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