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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過年

2012-12-29 00:00:00鄧學義
山西文學 2012年12期

有錢沒錢,回家過年。

公交車在村口吐出任東鎖兩口子,門馬上咔嚓一關頭也不回地走了,沒有片刻的留戀。任東鎖在省城車站的臨時候車棚凍了一宿,鼻子嗓子都不舒服,清了清,一口吐在了路旁的地里,心中說老子回來了!忽然想起在南方那座小城上車時,看著周圍的高樓大廈,他也是這么一口痰吐在地上,嚇得老婆緊張了半天,還好附近沒管市容衛(wèi)生的。不過那時他說的是老子再也不出來了!心境也大不相同。

這大概就是家鄉(xiāng)與別的地方的不同。

家鄉(xiāng)是所有還在外邊不上不下漂著、沒有扎穩(wěn)根的人的根。這里山是熟的,水是熟的,人更是熟的,有你熟悉的一切與熟悉你的一切,看見的每一張面孔都似乎曾經打過照面,連路邊那些野貓野狗也感覺那樣的親切。耳邊再也沒有了那些陌生難辨的聲音,在這鄉(xiāng)音里就是跟人大吵一架也是痛痛快快的。

說起來回家這一路上并不比這一年里輕松順心多少,擠火車擠長途車擠船忍饑受凍顛顛簸簸就不說了,看見民工翻白眼的踩個腳跟你拼命的加完塞還罵人祖宗的什么都有??善鹣扔龅竭@些,任東鎖還指天罵地,后來粗口雖然還是習慣地要蹦幾句,但就算是車站買飯挨宰這樣的事情也已經影響不了心情了。反正是越往回走就越感覺一切都踏實了下來,想到以后再也不出去了,一切也就越來越成了雞毛蒜皮不在心上。不管在外邊是多么風光抑或多么無奈,回來心中一切都會平靜下來,這也許就是家鄉(xiāng)的作用吧?

只是村子的變化并不大,這些年變化最小的大概就是這些農村了。房子們一個挨一個地靠在那里,說井然有序也行,說橫七豎八也可以。倒是又多了幾棟,還是二層樓,不過夾雜在那些或高或矮或青灰或泛紅甚至土黃的同伴們中間,倒也沒有多少鶴立雞群的感覺。雖說到了年下,墻角街角的臟土垃圾也還是老老實實地待在那里,只有各家的門口附近掃得光光的,露著灰里發(fā)著一點黃暗的路面。黃昏這時早已收走了最后一縷陽光,整個村子都這樣暗暗的罩著一層土色。從西伯利亞游蕩而來的風暢流無阻,讓那些褪盡了綠色的禿樹枝與電線發(fā)出呼呼的聲響。

任東鎖并不留意這些,他一眼就找到了自家那幾間大瓦房的屋脊,把胸中最后那點悶氣徹底呼了出來。跟近幾年那些平房相比,這房子雖然似乎顯得有一絲落伍,卻也差不多算是他半生的心血了,當初也是流行的房型。他覺得就是沖這房子也不應該再出去,這些年在外邊住的那些房子低矮黑潮,有的咳嗽一聲都掉土,房東還總是想提價,以后再也不跟他們生這個氣了。

遠道歸來,村里人見了也比往常親切客氣許多,連年歲比他大不少的孫三碰上都是先打招呼,說回來了?

回來了!任東鎖答得中氣十足,又說這次差點都回不來。孫三不免疑問。任東鎖就說火車票買不到唄,汽車又是凍雨,他這次是從廣東繞福建繞江西轉了大半個中國曲線回的家。孫三說這路費恐怕就高了。任東鎖說那算什么,實在不行買飛機票也要回來。

村里其他那些在外打工的人回來,口氣大抵都是如此。

孫三倒不計較這些,說,那是,過年嘛。一看你這就是掙下錢了,看看這大包小包的,買的什么?

任東鎖倒又謙虛起來,把背上的包往上緊了緊,說沒什么,就南方那些特產,咱這兒沒有。過年嘛,年貨當然得買足了。

孫三又捧了幾句。他這人不錯,該讓人高興的時候幾句話就能讓你順心舒氣。在外邊很少能聊得這么痛快。

不過走的時候,孫三無意掃了一眼任東鎖的胳膊。任東鎖心里那縷暗色立時又回來了,忙抬手看了看,夾板在袖子里藏得好好的,應該沒讓看見。只是這只手總是像以前在脖子上吊著時那樣習慣性地放在胸前,這個得注意。

他又仔細檢查了一遍,把袖子使勁拉了拉,才到門口大著嗓子喊了聲小川,讓兒子也讓鄉(xiāng)鄰們都知道,又一個遠客回來了。

兒子這些天一直在支著耳朵,聽見門口有聲音已經往外走了,任東鎖剛喊完,他就出來,叫了一聲爸撲在了懷里。任家兩位老人也緊著腳步趕了出來,任東鎖和老婆忙上前叫了爸媽。任東鎖上下左右地看著兒子長高長壯了沒有,任家兩位老人也上下左右地看著任東鎖。在門口話就說不完,一家子邊說著邊一起把大包小包的東西提回了家。

兒子幾個同村的同學正在家里一起寫作業(yè),任東鎖就立刻打開包把給老人買的鞋給兒子買的衣服和一臺DVD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年貨都抖了出來,一樣一樣拿給父母和兒子。今年他本來計劃著怎么也得拿回兩萬塊錢來,可活兒不順心、他又受傷,兩口子加在一起剩下還不到一萬,都不如在家里安安心心地刨地,不過東西還是買了很多。其實多數在縣城也能買到,用不著大老遠背回來,可在外邊帶回來跟在家里買的那是不一樣的。

每年回來,給家里置一件東西差不多成了慣例。DVD是一個月前就買下的,任東鎖還不怎么會用,倒是兒子三鼓搗兩鼓搗硬是把線插好了,放入碟片播了出來??煲荒隂]碰電視了,想不到一回來就看上了電影,任東鎖高興,夸兒子聰明。母親下廚房給他們下了點面,一家人這么看著電影吃著面說說笑笑聊著,一年來那些事很快就這樣遙遠而去。

現在,年給人的感覺是越來越淡了,人們自然也覺得這年過得是越來越沒意思,言談話語中當然也是越來越不把年當一回事,年也就更淡了一層。碰見了聊天,說年貨買齊了嗎?回答大多都類似這樣:齊了!有什么齊不齊的?這過年就是瞎折騰,弄這個弄那個,把人累個夠嗆,最后也就是吃個餃子放個炮,沒球意思。

要是遇上打工回來的,他們有時還會這么說,可不沒意思,像我這在上海一個月就好幾千,都耽誤了,路又這么遠??刹换貋戆?,總是個年,回來,又能怎么樣,還不就這兩下子?

不過,不管嘴里說多么沒意思,多么覺得是瞎折騰是便宜小商小販,年該怎么過卻還是怎么過。特別是外出打工回來的,雖然多數回來就到年根兒了,事情一大堆,但往往比別人還更加認真一些,一件事也不能落下。任東鎖就是第二天一大早六點多,還沒把一路上的覺補夠就一轱轆起來,單手扶著自行車把去了大集,買菜買肉,燒酒飲料對聯門神鞭炮香燭香皂襪子等等亂七八糟零零碎碎。自行車載物有限,買齊了這些得跑好幾趟,任東鎖幾乎是天天上集,連大年三十上午因為忘了買新筷子還又跑了一趟。回來之后也不得清閑,殺魚宰雞燉肉劈柴火。老婆也一樣,掃屋子擦窗戶洗窗簾床單被褥。雖然像掃除一類的兩位老人已經干過了,她還是不太滿意,重新收拾一遍。其中蒸花饃是過年最忙的事情之一,依本地的老風俗,過年的花饃最好要能吃到正月十五以后,至少也得蒸一大筐?;x各式各樣倒是好看,但也費工,女人做饃,男人燒水上屜,一家人齊上陣也得忙活一天。說實話,回來這幾天,比在外邊打工還累。不過,嘴上抱怨著累,心里其實挺痛快的,唯一就是不能跟老人孩子好好聊聊家常。

聽老人說過,大年初一盡量不要吃藥,不然這一年都可能毛病不斷。倒是沒說過夾板,不過任東鎖還是早早地悄悄解了下來,反正除了隱隱還有些痛,倒也基本好了,使勁甩撲克都已經無礙——吃過餃子,給同村的長輩們拜完年,村里人大抵也都是這么聚在一起打撲克摸麻將,痛痛快快玩一整天。對多數人而言,一整年里大概只有這么幾天能夠玩,那自然也就要輕輕松松去玩了。

細細想來,其實走親戚才是過年最關鍵的內容,遠比放炮吃餃子重要。禮尚往來,從文化上就給你定下了基調,有的親戚甚至只是過年時見這么一面。于是,去的時候細心,親戚的遠近家境地位都要用心思量,以決定拿什么禮物合適;有客人來也一樣細心,準備酒菜陪客人聊天處處都不能馬虎。特別是這正月初二女人回娘家,更是重中之重。任東鎖老婆老早就起來了,做好飯,把老公兒子催下床,給神位燒上香上了供,一家人匆匆吃完早飯,立刻就出發(fā)。臨走之前老婆還簡單化了化妝,平時這些東西她一年也不碰一下。帶的禮物更是不必說,從南方買回來的那些特產大部分都拿上了。

老婆的娘家在一個城中村里,條件不錯。老岳父是退休職工,月月有退休金,大舅子這幾年經營高檔煙酒,生意紅火。家里的三層小樓剛又好好裝修了一遍,地板光可照人。任東鎖一家三口只顧了看頭頂上的歐式大吊燈和天花板,沒注意腳下。大嫂趕緊提過來拖鞋,他們這才看見,立刻換上,弄得很慌忙。后來就是換上了拖鞋,任東鎖走路也都是輕輕的。大舅子和大嫂跟他們一起哈哈一笑,說弄這地板就是麻煩。

任東鎖干過裝修,也算專業(yè)人士,大舅子就讓他幫忙給看看包工隊活兒干得怎么樣。任東鎖當然怎么著也得幫忙找一點毛病出來,何況毛病還真不少,但都不大,他就樓上樓下仔仔細細一一給指了出來。大舅子一臉的懊惱,說本來是準備等任東鎖回來收麥子時再裝修的,讓任東鎖幫忙看著,想不到任東鎖去年就沒回來過。結果這幫人果然一個比一個奸,見你沒人懂,就敢糊弄。

去年麥收時任東鎖還在工程隊,因為征地當地農民鬧,活兒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后來雖然是市重點工程,工程款一樣給不了,工程隊干脆自己也停了。沒掙著錢,當然不可能回來了。其實,他有好幾年農忙時都沒回家了。種地本來就是賠錢的買賣,回來一趟還得再搭好幾百路費。好在現在多數活兒都機械化了,兩位老人倒也能湊合著侍弄下來。他為沒幫上忙挺過意不去的,說去年活兒太忙,實在沒工夫回家。讓大舅子也不用為這點事煩心,一些小問題難免會出,也不一定就是裝修工人有意的。反正都是些小毛病,幾年也不會有問題,并不礙事。等以后萬一哪里壞了,他過來幫忙修一下就是了。

家里的大瓦房建好了之后就一直沒動,到現在還露著房梁??戳舜缶俗蛹业难b修,任東鎖也動了心,就盤算著等有空也裝一裝,至少把天花板弄上,老那樣也不是個事。自己上,老婆打下手,倒也花不了幾個錢。

老婆還有一個姐姐,丈夫給國土局領導開車,很有本事。任東鎖家小川想上縣城的中學,人家一個電話就給解決了。這次大舅哥家鑫升大學畢業(yè)找不著工作,也是他幫忙托人進的派出所。聽見門口車響,大舅子一家立刻就迎了出去,任東鎖兩口子也趕緊跟在后邊。連襟過年是最忙的時候,所以本來還以為今年也和往常一樣,只有大姨子跟孩子過來。結果領導出國考察,是連襟自己開車過來的。大家自然更加高興,把他們一家迎進來就開早飯。

任東鎖說自己一家已經吃過了,丈母娘就埋怨,說知道每年都有早飯還在家吃什么。大舅子和連襟也過來硬拉他,他就只好又坐下吃了幾口,陪大家喝酒嘮家常。吃過早飯,節(jié)目也是麻將。麻將打起來慢,等于又是玩又是聊天,岳父喜歡。任東鎖在外邊一年也打不著一次麻將,也喜歡,不過不經常打,人家出牌快,有時就反應不過來。老婆便干脆坐在了旁邊,一起幫忙看著,很投入。大舅子和連襟是麻壇老手,過年這些天很少有不陪朋友通宵的,對于這種一塊兩塊的,就等于是陪老爺子高興高興,談笑風生,不當一回事,主要是聊天。他們在縣城交際面廣,見的場面大,聊的都是些縣里的大事。特別是連襟,縣里那些部門亂七八糟的事沒有不清楚的。任東鎖和多數男人一樣,對這些都相當感興趣,就是不怎么插得進去嘴,也就照看著自己的牌點著頭慢慢聽。

男人聊男人的,女人就聊女人的。女人一回到娘家,就全剩下了心里話。說著說著,慢慢也顧不得別的,眼圈一熱,就把任東鎖受傷的事說了。丈母娘疼女婿,老人一驚,過來拉起任東鎖的胳膊挽袖子就看,陪著女兒一起掉淚,說怎么這么不小心呢。任東鎖很不在乎地笑,說早沒事了,還用拳頭使勁捶了桌子兩下證明。丈母娘立刻按住他手,讓他別逞能,好好養(yǎng)一百天。

說起來,他自己也感覺這傷差不多算是逞能逞來的。他那幾天感冒得厲害,老婆說實在不行就請兩天假,反正獎金也沒幾塊錢。他非覺得沒事,硬要去。那工廠本來每天就要干十來個小時,后來趕上訂單緊,老板漲了兩百塊工資又延長了兩小時。夏天還好說,冬天就有點不夠覺了。每天都是摸著黑騎車上下班,一睜眼就得趕緊走,回來一閉眼立刻睡著了。結果這天還在車上呢,就先閉了眼。背后過來一輛車,就沒躲開,讓剮了一下。等睜開眼才發(fā)現已經天為被地為床了,幸好沒怎么傷,只手腕子動不了。至于那汽車,自然趁著天黑杳如黃鶴。任東鎖在家躺了兩天,不見好,反倒疼得更厲害,只好去醫(yī)院看了看。好在只是普通的骨裂,上了夾板,住了幾天院,倒也沒花幾千塊錢。不過這已經是他折騰這大半年的收入了。

大家都挺關心的,連襟說這得找那個老板啊,他得管。

任東鎖當然也找過。那時,兩口子總吵吵鬧鬧唉聲嘆氣掛著個臉,給他看病的醫(yī)生是個好人,就告訴他《勞動法》上邊有規(guī)定,在上下班途中發(fā)生交通事故算工傷,廠方是應該負責任的。如果參加了保險的話,保險公司得賠付,倒也不用工廠出錢。任東鎖沒想到法上邊原來也有這么好的條文,當下就掛著膀子去了。結果,當然是讓攆了出來,老板說根本不可能有這么沒道理的法規(guī)。任東鎖牛脾氣上來,去了勞動局。趕上快年關,勞動局雖然人和火車站差不多一樣多,但接待的同志態(tài)度非常好,居然接了任東鎖遞上的煙,這么多年在外邊這還是第一次。勞動局的同志說雖然目前的主要工作是討薪,但其他跟勞動者利益相關的問題當然也是要管的。就在安排去工業(yè)園處理欠薪案子的時候,順道去了任東鎖那個工廠。因為時常打交道,這位同志跟老板還挺熟??上?,雖然見面非常熱情,一談到正事,這位同志嚴肅了下來,老板更嚴肅,油鹽不進,就一句話,隨便去告。這位同志怎么批評也沒有用,只好建議任東鎖去法院起訴,勞動局一定會全力協助,堅決維護勞動者合法權益。一聽法院和律師,任東鎖眼前都有些冒金星,這哪是小百姓能沾邊的東西啊,更別說自己這么一個民工了。何況雖說自己有理,可打官司不一定靠這個,到時候人家說你就是自己在家摔的,怎么辦?加之老板又訛人之類地說了很多難聽的話,任東鎖牛脾氣就上來了。他的確是心疼那幾千塊醫(yī)藥費,但為這幾個錢讓人罵他可不干,這輩子他還沒讓人這么罵過呢。罵窮可以,這是事實,但不能罵這個。人得做出個人樣來才能讓別人拿你當人看,任東鎖堅信這句話,也就決定不告了。實際上在他心里一直也覺得這事兒主要怪自己,確實是自己打的瞌睡嘛。勞動局的同志見他決意不告,勸了兩句,也只好說任東鎖人厚道,還留下了局里的電話,說明年來了再遇到什么事,盡管找他,他一定幫忙。

大家也不知道該說他什么,只得痛罵那些人王八蛋,說要是在這兒,他們敢不賠錢。大舅子拿來了好幾瓶中老年補鈣的藥,連襟說他家也有不少這類的東西,明天都拿過來,然后安慰嘆息一番,讓任東鎖好好養(yǎng)著,別干重活。

聊到下一步的打算,任東鎖說他不想再出去了。其實這個話說了好幾年了,今年才算是下定了決心。大家都很贊成,丈母娘說這就好,隨便找個活兒,掙錢少點也不怕。出去吃苦遭罪都是小事,跑幾千里有個什么事身邊連個認識的人都沒有,哪能比在家這么多親戚朋友照應著呢?

大舅哥讓他不如跟自己一樣,學著做生意。任東鎖笑,說自己哪有大舅哥這么精明。岳父托連襟幫幫忙,說任東鎖裝修電工種果樹什么都會,墻砌得跟刀劈一樣,在村里也是個大能人。連襟點頭看著任東鎖想了想,讓他放心,包在自己身上。說前些天正好聽說有個小單位傳達室缺人,一個月六七百。要是嫌傳達室沒意思,那就找個小區(qū),看他們缺不缺電工。自己認識不少物業(yè)公司的,等過完年馬上就去看看,肯定沒問題。這些不怎么出力的活兒一個月六七百、七八百在這個小縣城也算是很不錯的了,連襟已經幫農村的好幾個上了些年歲的親戚安排了這類的工作。

走親戚、被走親戚,一直得過了初五初六才能清靜下來。這個時候往往比任何時候都覺得過年沒意思,就折折騰騰那么一回事。城里人一過了七天假期,就又回到了單位與家之間的日子里。農村人不到正月十五之后是不會有什么活兒的,很多人除了那幾畝地,一年也就是這樣。年過了,除了一些癮大的,打麻將打撲克跟老婆的理由也不多了,所以這時候常是村里大街小巷最熱鬧的時候,胡同口總能看到三五成群的人在扯閑天。

任東鎖給自己走完親戚之后日子的規(guī)劃也正是這樣。他是最愛跟人聊天的了,在外面,話也聽不懂、事也不搭界,這一年可是憋壞了。村里那些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又好長時間也見不了一面,所以有了空就往胡同口跑。

眾人早在那里聊開了,正在笑孫茂生的三輪車又讓人家收走了。孫茂生和任東鎖同歲,是他們這些人里學問最大的,高中畢業(yè)。不過終究沒讀上大學,倒是把眼鏡讀大了,厚bI8h08ZbodCvVNxaR8S6IiJ7Y3+tbIKNMvXWwFXp9uQ=得賽個大教授,還是看不清東西。眼神不好吧,就不要做那些高危的事情。他還偏不,進城賣水果總愛挑那些別人很少去的地方。沒別人,東西當然好賣一點,可你應該想想別人為什么不去???所以,人被趕東西被收車被收,別人遇見三次,他就得碰見五回,而且總是人家到了跟前他才能知道。有一回他還挺熱情地招呼:“要香蕉嗎?”結果自然是統(tǒng)統(tǒng)要走了。

不過好在他倒也習慣了,連自己都覺得想笑,說想不到人家那么敬業(yè),大過年的也出來。任東鎖說你都出來,人家當然也得出來啊。孫茂生說這次啊,完全是意外,要不是那兒拜年的車太多,他早跑了。然后還舉自己的例子,向大家傳授撤退經驗,說他十次能逃掉九次,只要掌握技巧,面對面也能跑掉。他唾沫星子飛濺,眾人卻誰也不信,說憑你那眼鏡,急了說不定干脆一頭就扎進人家大隊院里去了,還跑?

這種聚眾聊天,圖得就是這么一個輕松一個樂,大家都是從小到大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鄰里鄰居,互相逗是基本節(jié)目。但笑歸笑,笑完了大家也都勸他千萬不敢跟人家硬頂,要收就讓收好了。他把頭一側,說自己活這么大,這點還不知道嗎?反正又不是回回碰見,碰見也不是次次都收東西收車,一輛破三輪,收就收了。然后就問旁邊收廢品的王成有沒有收來舊三輪車,再給他弄一輛。任東鎖不想他這么快就要東山再起,跟眾人一齊哈哈地笑。

王成說目前手里沒現貨,不過倒是有一輛以前自己用過的,輪子有點小毛病,修一下就行。只是上邊有環(huán)衛(wèi)的字,要用得重新漆一下。孫茂生靈機上來,說不用漆,自己不嫌這個。到時候賣水果時帶把掃帚,說不定人家來了還能裝成掃大街的蒙混過關。王成嘴撇大了,說你以為人家都跟你那么大眼鏡?。?/p>

王成有個親戚在環(huán)衛(wèi)上,他以前一家人就都在那里干。不過三個人掙的加在一起還不如別人一個人多,就得靠掃馬路時順便撿些飲料瓶子什么作為貼補,維持生活。后來發(fā)現還不如干脆直接撿廢品,就轉了行。再后來,撿的人多了,城里人多數手也不再那么松,連個小紙箱也攢著等賣錢。王成就又轉成了收廢品,只讓老婆和母親繼續(xù)撿。他當時想得簡單,只看見人家外地人收著比撿著賺錢。問題是,以前來這里收廢品的都是那些老區(qū)的人,本地人就慢慢形成了一種觀念,覺得只有人家外地人收廢品才正宗,給的價錢才會公道才會合理。所以王成的生意很難做,人家收滿滿一車,他有時連半車都不到。去年在這兒聊天時,任東鎖就聽他咋咋呼呼說再也不干這個了,要再轉行,便問他怎么轉了一年多還沒轉出去。

王成笑,說以咱這本事,是別人得轉行。這個眾人都承認,說現在是外地人干不過他了。見任東鎖發(fā)愣,王成就說了一句,咦,你咋就看不出來俺也是勞鄉(xiāng)?任東鎖立刻噴出笑來,說你這口音差遠了,也就蒙蒙咱這兒這些人。王成得意,說這就夠了,又不是想到人家那里去落戶。然后隨口問任東鎖在外邊闖了這么多年,有沒有也學點方言。

任東鎖說那哪兒能不學呢?上次和幾個人欺負旁邊工地一個河南人,要不是他聰明,一直用河南話罵,還不早讓那家伙那一大幫看熱鬧的河南同鄉(xiāng)捶扁了?說著,他就“你咋咧”“龍悶陣”“雷好啦”之類的學模學樣的來了五六省的方言。王成對門的孫群立刻讓王成千萬小心他以后來搶飯碗。任東鎖一笑。其實這些也就是在這兒吹吹,說得再像,有時候也沒用。好多次都是這樣,穿著打扮也沒有多大區(qū)別,可人家本地人眼神語氣態(tài)度就是不對,趕緊學著說幾句,還是一樣,也不清楚是不是自己身上有什么標簽就給標明了你是個外地人。

李天清從后邊走了過來,讓任東鎖教他幾句,說你不搶,我搶。王成說大款怎么也看上我們這行了。李天清倒也真不愧“大款”的做派,來了先把口袋里十塊一盒的煙給眾人派了一圈。見眾人看他真有些見“大款”的眼神了,又解釋說他在礦上,深山野地的,只有老板親戚開的一個小賣部,下邊三四塊的煙,在那兒都是十幾塊,還經常是假貨。這次下來,當然得好好嘗嘗好煙了,只是嘗嘗。

任東鎖回來還是第一次見到李天清,看他的一條胳膊也在脖子上掛著,不免有些同是淪落人的感覺。一問,說是在礦上干活不小心砸的。任東鎖看了看,比自己可重多了,從上到下厚厚一層石膏,還有幾根鋼針露在外面,不覺吸了一口冷氣,問老板賠了嗎。李天清說先賠了幾萬,給得倒挺痛快的。任東鎖沒再問。

大家問他下一步怎么打算。他說等傷好了再說,要是沒落下什么毛病,他倒是還準備回礦上,可就是老婆死活不愿意,想讓繼續(xù)回勞務市場跟孫三他們去干。他以前有輛毛驢車,在勞務市場上出租,到還湊合,不過這幾年特別重視市容,毛驢車、小四輪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都取締了。

孫三當李天清是拿他說笑,說勞務市場上扛鐵鍬的現在都快一個營了,沒了地的、有地的,是個人都往那兒跑。特別是那些山里新下來的,三十塊錢的活兒十塊就干,早亂了套。說我本來還尋思跟你去礦上混呢,你還來這兒?

李天清笑,說這倒簡單,礦上正缺人呢,去了保準要,就看你老婆愿不愿意了。孫三嘿嘿沒說話。旁人都哄笑,說他老婆肯定愿意,見錢肯定比見他親。

任東鎖以前也在勞動市場上,跟李天清挺近的,見他還是三心二意的下不了決心,就勸他,說既然家里都不愿意他干,就隨便再找個活兒算了,反正債也早還完了,錢多少是夠呢。

大家也都這樣說。孫群以前去過一次礦上,看著那黑洞子第一天就跑了回來,便說,可不是,就是跟著東鎖到南方和泥壘磚也比這強。算了,你干脆跟我去廠子里干得啦!我跟老板打聲招呼,沒問題。孫群工作的那個小化工廠在縣里工資算挺高的,每月能給一千多塊,他又吃苦肯干,現在已經當上了小組長,聊天時自然也就常愛提及。他跟眾人說這個廠效益特別好,工資從來沒拖欠過,活兒也不重。老板人又和氣,有事想請個假什么的都好商量,天熱了有時還給大家發(fā)冷飲。

李天清聽著感覺不錯,說等傷好了,去試試。

那廠子就在鄰村,離家挺近的,任東鎖也有些心動。不過就是味兒有點刺鼻子,在這里都能隱約聞見。他以前生過肺病,怕扛不住,只好作罷。

孫群見任東鎖有些想要說話的樣子,一笑,說廠子今年正要擴大規(guī)模,要不你也來?我跟老板說一聲就行!別出去了,泥里水里上高爬低的。

任東鎖看了一眼孫群,說自己早不在工程隊上干了。這個不算徹底的實話,他其實才離開半年而已。雖然他這幾年早把建筑這行兒給干煩了,但要不是這次干干停停還總拖工資,他也還是下不了決心。

孫群依舊那么笑著,他根本不信任東鎖四十大幾了,又沒什么技術,還能找著別的什么好活兒干。任東鎖清了清嗓子,說在那頭那些工廠早不敢怎么挑工人了,很多根本都招不夠人。他就是挑了好多家,才挑中了這么一家玩具廠,搬搬原料,還沒一口袋麥子重,風不吹日不曬的,一個月兩千多,就是工作時間長點,并不是像人家城里人那樣按一天八小時一星期休息兩天來算工資。孫群沒再說話,倒是其他人聽得眼睛有些發(fā)亮,說長點算什么,咱們農民出來,就是掙錢,哪還挑三揀四。任東鎖沒想到這么多人聽了都往他跟前湊,暗暗搖頭一笑,他當初也是這么想的。

在這個北方內陸的小村子,除了一些年輕人,上了些歲數外出打工的還是很少的。所以像任東鎖這樣被認為見過些世面的,在聚眾聊天時很快就會成為中心人物。他見眾人都等著聽,也就放嘴巴講開了。不過主要說的是南方那些迥異的風俗與方言的趣事,比如甜豆腐腦之類讓這里的人們聽了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聚這么多人,自然要被注意起來。任東鎖正說得痛快,村長開著車就過來了,笑著說,你們這些人哪,吃飽了就知道張家長李家短的聊著閑天曬太陽,跟一幫婦女似的傳閑話,閑球的!就不能干點正事?眾人也笑,任東鎖學了句四川話,你可讓我們干啥子喲?

村長點著眾人,說,縣里就是為了防止你們這幫人這種德行,讓各鄉(xiāng)各村組織文化活動,豐富村民業(yè)余精神文化生活。咱村呢,搞鑼鼓。我已經買下了,下午就拉回來。到時候都到村委會門口集合,合上你們那閑嘴,動手好好練。元宵那天,縣里開旅游節(jié),咱還要匯演去呢。大家好好敲,給咱村好好長長臉!完了咱村開發(fā)啟動的時候再敲一次。這兩天村長逢人就愛聊這個。

以前村里鑼鼓隊秧歌隊都有,閑的時候也多,經常敲一敲扭一扭。后來,這些和別的一樣都慢慢淡了下來,家伙什兒就漸漸讓村里賣了?,F在,一聽又要重新搞起來,一是愛熱鬧,二是這里大多數人以前都敲過扭過,于是眾人想都不想統(tǒng)統(tǒng)相當雀躍,還生怕一會兒去晚了,輪不到自己。再聽說村里還要開發(fā),更加興奮,都圍在了村長身邊。

任東鎖說咱村還要開發(fā)?村長眼睛一瞪,說,咱村這么好的地段,當然要開發(fā)了!縣里這次剛換了新班子,魄力大,肯定要做出一番大成績來嘛!咱村這回是新城建設的重點,縣里今年的這幾個重點項目,示范高中、體育館、文化中心、會展中心都在咱這塊兒,每個都是投資兩三億的大項目!以后你們孩子上高中可就方便了,縣城里的那幾個高中都要騰下來遷到這兒,好老師全來!然后從咱村東頭鄉(xiāng)里那個半死不活的工業(yè)園到縣城這一大片,全部是房地產開發(fā),全部是二十層以上高樓。村長揮著手向遠處指指點點,自己的魄力也無窮大了起來。

眾人都是歡欣莫名。村長挺著腰拍了拍任東鎖,說等過兩年這些都建起來,你再回來,說不定還以為下錯了車,又到了人家南方發(fā)達城市呢。

任東鎖點頭,說可不是,那些地方有什么,不就也是些大高樓嗎?比別的他還不如咱這兒呢!咱以前那是不弄,弄就得把他們比下去!村長高興,說這句話你可說對了,咱縣這回就是要響應市里的精神,搞中西部明星城!

任東鎖這些年在外邊總愛跟人說起自己的老家,家鄉(xiāng)倒也真值得說一說,上下五千年的歷史里總是不時閃現著她的影子,地有名人更有名。特別是講到現在,他更是從沒說過一個不字,山好水好城也好。不過,每個出來打工的人都是這樣說,別人就顯然不是那么太相信。任東鎖心想這下可好了,等一切都建成了,好好拍上幾張照片,再跟人說時就拿給他看。

村長看眾人聽著起勁兒,就清清嗓子,把市里縣里的形勢詳詳細細給他們講了一遍。眾人聽得點頭連連。然后,他告訴任東鎖他們幾個在外邊打工的,把土地證都找出來交給老人,萬一征地時他們不在家,就讓老人把字簽了,工程可不會等你。

村長鉆進汽車走了之后,聊著聊著,孫茂生忽然想到,這些重點工程為了很多事方便,一般都是請外地工程隊,到時候肯定會有不少民工來村里租房,就讓大家回去把閑房都騰出來,預備好。眾人又一次興奮了起來,美美地討論房租應該定多少。以前村里住的那幾個外來收廢品的,一個月是五十。這回來的人肯定多,不行了,最少也得八十。

下午時,全村精壯男女幾乎都去了,男的敲鼓、女的打鑼和鐃鈸。村委會舍得花錢,鑼鼓買得很足,一時去晚了的也有得敲,大家都很滿意,練得也就起勁。任東鎖手腕剛好,敲著還隱隱有些疼,不敢太用力。但敲了兩天,反倒不疼了,任東鎖沒想到這居然還有些鍛煉的功效,就越發(fā)投入了。大家熱情十足,以前敲過,加之又專門花錢雇來了專業(yè)鑼鼓隊的人來教,所以雖然只有幾天的時間練習,但進步神速,很快就咚咚鏘、咚咚鏘有模有樣了。村長和眾人一樣都很高興。

正月十五一大早,村長找了幾輛卡車,拉著眾人浩蕩出發(fā),來到了新建的長城廣場。

這里原來只是一片麥子地,后來考古隊在幾個荒丘上發(fā)現了一些遺址,竟是戰(zhàn)國的趙長城,于是自然沒有不被重視起來的道理。縣里早就有發(fā)展旅游產業(yè)的想法,立刻就建立了這個遺址保護公園。按照設計思路,中間是趙長城,四周為了展現三皇五帝到而今的歷史文化,密密麻麻都是各式各樣古色古香的亭臺樓閣。分區(qū)被命名“上古探幽”“夏商風采”“春秋懷古”等等等等。塔樓林立、亭臺悠悠,古氣撲面而來,漫步其間,恍如步入遙遠的時代。最具特色的還是公園的圍墻,為了突出長城文化,完全是根據八達嶺明長城的樣式來修建。但其高度、寬度、堅實度數據,在全世界所有已知墻體中都是絕無僅有,上邊能夠并排跑數輛卡車,可謂天下第一。而“天下第一”的大匾當然也就高高地掛在了公園那城樓樣式的大門之上。至于吉尼斯認證證書則鑲嵌在城樓的五個門洞正中最大的那一個里邊,方便讓每個過往游客觀看。

這個長城廣場是去年的重點工程,規(guī)模也是數一數二。北邊是公園那個城樓般的大門,南邊是全省最為新穎的大型噴泉,西邊和東邊分別計劃建縣里的新行政辦公中心和世界墻文化博物館。再四周的地是商業(yè)開發(fā)。

村長經常開會,什么都比別人清楚,就趁還沒輪到他們表演,指點著這些今天還是麥地的地方,給大家講這以后哪里是行政中心、哪里是休閑娛樂中心、哪里是五星級迎賓酒店、哪里是購物中心、哪里是別墅群……眾人聽得是心潮澎湃,都大著眼睛虛望過去,眼前仿佛已經聳立起了棟棟高樓。

任東鎖這幾年來去匆匆,只聽說這里在建公園,還沒來過,想不到已經建得這么好了,就一狠心,決定豁出去了,一會兒敲完了買兩張票和老婆一起好好逛逛。旁邊孫群笑,說你穿這樣的衣服還逛公園,小心人家保安打120。大家穿的都是敲鑼鼓專用的服裝,的確良做的,花花綠綠,帽子上邊還有不少紅絨球。這種衣服敲敲鑼鼓還可以,要穿著到處亂逛,的確可能引起圍觀。任東鎖把嘴一撇,說,球,我就笨得不會脫了再進去啊?孫茂生忽然說,別脫,一會兒大家都穿這個往里走,就說縣里還要讓在里邊敲一場,說不定不買票也能蒙進去。這下眾人都撇嘴了,說孫茂生你怎么了,怎么現在總想這些個。

鑼鼓是最后一個登場,時間還早,大家也就這么嘻嘻哈哈地扯閑天。

舞龍、秧歌、旱船、高蹺、花鼓……一個一個地入場,快中午時終于要輪到鑼鼓了。各村領導忙讓大家都排好,站成方隊。主席臺上的領導聽匯報說這次鑼鼓隊特別多,突發(fā)靈感,讓所有鑼鼓隊立刻到迎賓大道另一頭集合,然后沿迎賓大道邊敲邊跑著沖進廣場。

各村領導慌忙就領眾人往兩里地外的路那頭跑。剛喘吁吁地跑到地方重新排好隊,就輪到了他們。一個個方隊于是便橫在這條七十米寬平平闊闊的新馬路上,吶喊著敲著鼓又小跑著沖去。鑼鼓轟隆,由遠及近動地而來,氣勢倒還真是更大了許多。

喧鬧的鼓聲之中,一切似乎都在顫動,敲鼓人的血更是幾乎慢慢要沸騰。拿著鼓槌,就好像他們就是一切的中心,面前的城樓、大墻、主席臺漸漸就都下去了,所有東西都只是在圍繞著他們,他們所要做的也就只剩下了讓自己的鑼鼓更加震天。

在這個時候,相鄰的鑼鼓隊往往就會互相較上勁兒。任東鎖他們東莊旁邊是小店莊的鑼鼓隊。小店莊人多,組了兩個方隊,隨著鼓點一變換隊形,突然就面對面地沖東莊來了。東莊眾人原先還只陶醉在自己的鼓聲之中,這下全打起了精神,他們雖然只練了幾天,但無比的投入?,F在都緊盯著負責指揮的守德叔手中的小旗子,鼓點敲得異常的齊,倒比人多的小店莊聲勢還大。小店莊的不免有些著急,手上加勁,敲得脖子青筋乍現。但敲鑼鼓并不是單純靠人多力氣大就能把人家壓住的。這么僵持著對峙了幾分鐘,曲牌一變,隊形也跟著要變,需要手腳齊動,站位得準確。小店莊的正在著急,忽然這么一下,就有點亂了,不是沒站對地方,就是鼓點跟不上。守德叔從生產隊時就指揮鑼鼓,老經驗了,馬上把節(jié)奏加快了那么一點。東莊的敲得正輕松,自然不怕。小店莊可就不行了,他們村長覺得不能讓壓住,就也提了上去。問題是正亂著,有幾個人跟得上?只好又降了下來。這下就徹底大亂了,有的人跟著降了下來,有的人被東莊的鼓點帶著走了,還有的忽快忽慢。曲不成曲調不是調,整個敲成了一攤糨糊。等他們把調兒找回來的時候,表演都快結束了,也就把氣泄了個干凈。東莊的就不同了,越敲越精神,全身抖擻著把最后一段敲完。然后大家又像剛才那樣,邊敲邊吶喊著沖向廣場之外,動地而去。

現在已經十二點多了,按之前開會定下的,表演結束之后,各村統(tǒng)一集合,然后聽鄉(xiāng)領導安排??傻攘硕畮追昼姡矝]見有人過來。時間不早了,村長們有些著急,都給領導打電話。鄉(xiāng)長接了電話,一聽是這件事,哦了一聲,立刻表揚各村組織工作非常得力,表演非常成功。然后讓各村組織車輛,把大家都送回家。

熱熱鬧鬧敲了這么一場,大家頭上都冒了汗。但時節(jié)不饒人,風還是很料峭的,靜下來一吹,汗就都消了下去。本來頭昏腦熱的這樣一來,應該立刻神清氣爽,可任東鎖卻忽然有些打不起精神,覺得渾身上下哪里都累。這些天都是整天整天地練,也沒怎么樣,想不到今天最高興,倒敲了一場就累了。也許是跑得累了,但似乎也不應該這么累。其實累也沒關系,好多年沒進過公園了,現在就在眼前,就是干上一整天的活兒,讓他進去游,他也能撐得下來,何況又剛大勝了那么一陣??伤粗硌莸谋娙嗣撊チ四切┗ɑňG綠的衣服,還原本來的衣衫從那高高的大墻腳下一叢一叢地走過,突然就沒了興致,一點都沒了。于是只好作罷,跟眾人又上了卡車,打算以后再說。

不過今天這鼓敲得倒是真痛快,好久沒這樣了,任東鎖是真高興?;貋碚靡拆I了,就把本來打算晚上吃的元宵都煮了。

過了元宵節(jié),年也就算是徹底過完了,一切都踏實了下來。任東鎖早上一起來,就有些發(fā)呆,不知怎么的沒著沒落的。老婆也不跟他搭話,掃掃這兒弄弄那兒,自干自的。吃過早飯,鄰居金升高找來聊天。其實,能聊什么呢?一年之計在于春,別人在春季里聊養(yǎng)生,他們只能聊生計。他們兩家處得很近,金升高也就沒多啰唆,寒暄兩句,跟任東鎖說,他想讓任東鎖過兩天去南方的時候,幫忙把他兒子大明帶上。金升高在一個小廠給人粉碎石灰,早上出去晚上才能回來,跟老婆離了婚,老人又在床上病著,家里全靠兒子放學回來照顧。任東鎖就問你讓大明出去打工,家里怎么辦?

金升高說他原本想著今年兒子不上學了之后也跟著他去粉碎石灰,覺得戴著口罩沒事,可前些天突然有些咳嗽,痰里都是白的,他心里就有些發(fā)毛。自己四十多了,也就這樣了,可兒子的路還長,不敢出什么問題,干脆還是放他出去闖闖吧。完了自己跟老板商量商量,看中午能不能回趟家,湊合過得了。

任東鎖說你還商量什么,趕快別干了,肺出了問題就完了。金升高說也可能就是個感冒,沒那么厲害。何況要真是有問題,就更不敢不干了,回來再病,誰管呢?

任東鎖想想也是,滿口把事情應承了下來,說,出去只要有我的活兒,就有他的活兒。大明這孩子我也知道,聽話能吃苦,沒問題的。反正只要有我這個叔在,就不會讓孩子受委屈,你放心!

他昨天下午聽說孫三的兒子上大學去買回校的票,已經讓人家?guī)兔ι恿藘蓮?。人家是上網訂的票,這于他們基本是兩個世界的概念,他就讓金升高趕快去車站排隊,買同車次的。直接去南方的票依舊緊張,他買的還是省城的臨客,打算先到省城再說。不行就還像回來時那樣再“曲線”去,國都可以“曲線”去救,這有什么不可以呢?

金升高千恩萬謝,立刻去了火車站。

任東鎖以為老婆在另一間屋里聽他們倆聊天,輕松了不少,可等金升高走了,出去一看,老婆根本不在家。這就不好辦了,買到票的事還沒跟老婆說呢,他不知道該怎么說。以前都是老婆老早就叨叨叨,一天三回地催他去買票。他這些年一直把“不再出去”掛在嘴上,去年亂七八糟沒一件事順心,他也就有理了,說自己早就說不出來,還不是你天天嘮叨。兩口子為這個沒吵十回也有八回。這次過年,老婆眼紅春節(jié)期間保姆工錢高,想過了年再回家,兩個人更是吵得翻了天,差點動手。結果回來之后,但凡跟出去打工有關,老婆一個字都不提。任東鎖氣得牙癢癢,也不好意思提,可又不能不趕快跟她說,總得提前收拾行李吧?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又不知道該帶什么。沒辦法,實在想不出來怎么開口,只好把車票擺在了桌子上,心想她要敢有一句不咸不淡的話,自己立刻把票撕了。

還好,老婆回來看見了票,倒是什么也沒說,然后打開一個箱子,把兩個大包提了出來,原來早收拾好了。任東鎖輕松了下來,可細一琢磨,牙不免又有些癢,不過沒撕票。

第二天早上,老婆早早起來,準備了一大桌子菜。只是吃得卻不那么熱鬧,誰也沒多說話。任東鎖心里話倒不少,想聊幾句,又不知道從哪里說起。后來還是兒子低頭吃著吃著,忽然說讓任東鎖下次回來,給他帶個手機。任東鎖笑,說你小子心思倒不小,這么點年紀就想要手機。一家人也就從手機這兒聊開了,說說笑笑著把飯吃完。吃完飯,兒子沒立刻去上學,坐在旁邊聽大人慢慢說話,蹭蹭磨磨等快要遲到了才跑出去。洗完碗筷,任東鎖這才跟兩位老人說自己又要出去打工了。每年他們都是在臨走時才正式跟家里人說。兩位老人點點頭,開始沒說什么,之后才把往年那些話又囑咐了一遍,然后送他們出了大門。

金升高給兒子買到了一張站票,已經等在了胡同里。石灰廠今天開工,他把兒子托付給任東鎖兩口子,又好好謝了一番,就趕緊去了。大明別看才十六,特別懂事,上來就要幫忙提行李。任東鎖當然不讓了,囑咐他照顧好自己就行,一會兒人多,千萬站穩(wěn)別讓擠倒了。春運時趕上火車進站,很多人雙腳基本就離地了,所謂“人海”就是人能漂在里邊的意思。然后問他錢裝在了哪里,可不可靠。去年剛下車任東鎖兩口子錢包就讓偷了,在橋洞子里忍了好幾夜。又讓他到了地方盡量少說話,別讓人聽出你是外鄉(xiāng)人來……反正能想到的任東鎖都嘮叨了一遍,這些他從來沒在兒子面前說過,可現在突然覺得也應該讓孩子早點知道一些了,就決定下一年回來好好念叨念叨。

大明以前連縣城都沒進過幾次,所以雖然聽著心里一陣陣的發(fā)毛,還是非常的興奮,一路上問這問那,問他們計劃去的那地方怎么樣。任東鎖說那也是個小城,跟咱們縣差不多大。大明奇怪怎么不去那些大城市。任東鎖知道在他的概念中,外邊大概就只有北京上海廣州這些地方,這個小城恐怕都沒聽說過。就說那些大城市當然好看好玩了,可這有什么用?工資是高點,但生活費更高,光房子就租不起。反倒是這些小城更適合咱們這些出力的。大明點點頭,說還是任叔闖蕩這么多年有經驗,我爸讓我跟你真是找對了人。任東鎖笑,說光憑嘴你小子以后就肯定能混出點出息來。

到了村外的子午大道,公交車還沒有經過,他們就等在路旁。任東鎖無意回頭看了一眼,才想起這幾年回也匆匆去也匆匆,都沒好好看過這個小村子。原以為它在印象里還是很清晰的,但細一想,一切都模模糊糊,連前些天回來時在村口看的那一眼都記不太清楚了。不過這些又似乎不太重要,反正村子就是那個樣子,北風趕著黑黃的浮土行走在房子們形成的胡同之間,老一點的房子青灰青灰的,近一點用的是紅磚,土紅土紅的,再近一點包上了水泥,又回歸青灰。只有各家院子里還有些五顏六色的東西。太陽剛出來不久,平平的把陽光扔了過來,然后被前邊建筑的棱棱角角割成了條條塊塊,啪的貼在了后邊的建筑上。村里每個房子每堵墻上都貼著這么一些棱棱角角黃閃閃的東西,把原先的青灰土紅搞得一塊一塊的,有些馬賽克的感覺。村子沒有什么聲音,平平靜靜的。

日子也像所有這一切一樣平平靜靜的,大家又都重新奔忙于生活,整個村子路上院子里都不見有什么人。任東鎖心想,這幾天光顧了敲鑼鼓了,沒跟大家再多聊聊天,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人也想出去。要有,大家結個伴互相照應,其實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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