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緣讀了2012年《山西文學》的中短篇小說,頗有感慨:感慨之一,作為在山西地方高校任教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教師,本應該對本地的文學創(chuàng)作給以及時的更多的關注,負有更多的責任,但近些年來,這種關注在高?,F(xiàn)行的學術考核體制下,是越來越少了,我自己也是這樣,對當下的山西文學創(chuàng)作,特別是知名度不高的作者的創(chuàng)作,頗為陌生。感慨之二,在今天這樣的“無名”或曰“多樣化”時代,雖然說文學日益邊緣化了,且在今天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是長篇小說成為重鎮(zhèn),中短篇小說則少有人問津,但即使這樣,你要在紛繁眾多的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把握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格局的形態(tài)、特征,并在此視野下,對你閱讀的中短篇小說作出價值判斷,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你不得不借助于你先前的對作者作品的閱讀經驗,或者通過創(chuàng)作研討會、他人對作者作品的評論信息,來選擇你的重點閱讀對象。而一旦如此,你就不得不面對“話語權力”在“信息”處理中,對信息的消減、刪除的危險,你就不得不感慨于在信息時代“話語權力”的“力量”。于是,你面對你將要閱讀、評論的對象,就會在發(fā)言時,感到底氣不足,你會時時懷疑自己,是不是遺漏下了那些真正值得提出來讓大家給以重視、研討的作品?而答案在我看來,則是一定的。于是,你不得不困擾在“惶惑”之中。感慨之三,在今天這樣的一個全民“浮躁”的時代,在今天這樣的一個文學邊緣化的時代,山西居然會有一批把自己的生命認認真真地投入于文學寫作中的作者隊伍。于是,在鋪天蓋地地滿足于將自己的“無能為力”宣泄于輕而易舉的“牢騷”聲中,你會對山西這批作家的扎實努力心生敬意。在這樣的三重感慨中,我寫下了自己如下的對2012年《山西文學》中短篇小說的閱讀感受,以就教于同好。
我首先讀田東照的一批中短篇小說,如《葫蘆》、《人與鬼》、《怪翁擇婿》、《小河神》、《葫蘆灣傳奇》、《三夫人》、《敗家子》等。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許多年前我僻居小城時,讀過他的《黃河在這里轉了個彎》、《農家》等作品,時至今日,仍然記憶猶新,且仍然認為那是非常優(yōu)秀的作品。目下的這組小說,以民間傳說的手法,記寫“葫蘆灣”傳統(tǒng)的風土人情,于樸素的鄉(xiāng)土真實之中,蘊含著非常豐富的世態(tài)人情,加之“絢爛之極而歸于平淡”的敘述文字,可讀性極強而又耐人回味再三。就以《葫蘆》為例,作者講了“葫蘆”這只狗的五個故事:神狗天目救主人于地震之中、狗知船翻救主人于渡河之險、狗撲祛病為主人朋友去除怪病、狗為瀕死于沙漠之中的主人、商人找到葫蘆泉、神秘失蹤。這些都屬于“人類一時解不開的死謎”。作者講述這些,不是讓讀者“獵奇”,更不是“迷信”,而是傳達了一種在飽經滄桑之后沉淀下來的對世界的“敬畏感”,這種“敬畏感”是我們今天這個普遍“失去底線”的社會所最為缺乏的。這種“敬畏感”,也是一個很長的歷史時段中所缺失的,且正因為這種缺失,造成了諸多的災難性后果。你只要想想在“人定勝天”的“人”的“自大狂”“人”的“自我迷失”中,我們曾經做過多少的蠢事,對此就會心有同感。這種“敬畏感”,在人生的閱歷不斷增加的過程中,在飽經滄桑之后,就會越來越多地體會到其中的深刻,因之,這樣的小說,看似平淡無奇,看似沒有我們在僵化的文學觀念中所形成的“時代” “歷史”“社會”“本質”的“深刻”,但卻在時光的流逝中,常讀常新,具有長久的藝術魅力。陳為人在《山西文壇十張臉譜》中,曾記寫了田東照“命在右,運在左”在命運的錯位中“三朝不遇”的故事,并以此問田東照是什么原因,田東照的回答是頗富哲理的:“這問題你不應該問老田,你應該去問老天”。我于是恍惚明白了,為什么田東照會寫出《葫蘆》這樣的小說。田東照的這組小說,值得評說之處多多,我不能再作“解語”了,否則,一路寫下來,這篇文字就成了對田東照的評論了。但我勸讀者及愛好寫作者一定找來讀讀,既好讀又耐讀,這樣的小說,只有步入老年的田東照才能寫出,青年、中年時代的田東照是寫不出來這樣的小說的,這可以視為是田東照創(chuàng)作的一個新的階段。當然,這樣的作品,早慧的生理上的“青年”,文化心理上的“老年”的作者也是可以寫出的。
山西省作協(xié)曾經在忻州給楊遙開過作品討論會,因了那次會,我讀了他的小說集《二弟的碉堡》等作品。寫的是底層人的生存狀況,卻時時用了西方現(xiàn)代派的手法,并因了這一手法的運用,深化、豐富了其小說的內蘊,這是我當時讀他小說時的感受。這次讀他的短篇小說《白馬記》,覺得他寫得更好了。作品寫了一個神奇的流浪漢的形象。在一個“惡”得以橫行的社會,大眾怕無賴怕暴力怕丑惡,于是,無賴、暴力、丑惡成為了社會流行的“時尚”,成為了“美容”的“標志”,而善良、忍讓卻成為了無賴、暴力、丑惡得以橫行的“溫床”,這就是王二、孫三、趙七、白牡丹形象的塑造。流浪漢“以惡制惡”,把善良、怯懦的趙七“美容”成了“一個滿臉橫肉的人,額頭上還有一道閃亮的刀疤……虎口上多了一個吐著信子的蛇頭,捋起袖子,一條青色的大蛇盤在他胳膊上……鼻子歪了,耳朵少了半截,眼睛里閃著兇光”,于是,兇神惡煞一貫欺負趙七的白牡丹的丈夫、把兇神惡煞的孫三嚇住的王二等惡人,紛紛下跪于趙七面前。但作者讓流浪漢“以惡制惡”并非是讓惡橫行,而是以此為手段,讓善良、美好,去掉怯懦,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上,得以實現(xiàn),這就是白牡丹由“白”而“黑”再由“黑”而“白”的脫胎換骨的過程:“像變魔術似的……她(白牡丹)身上的黑色消失得干干凈凈,連脖子上的那塊黑痣也沒有了,白得像鮮藕,嫩得像水豆腐,皮膚嬰兒一樣。她的美照亮了大家,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都變丑了?!比藗?yōu)槭裁窗l(fā)現(xiàn)自己都變丑了?那是因為人們都沒有經歷過趙七、白牡丹這樣的“脫胎換骨”的過程。特別值得稱贊的是小說的結尾,當新的現(xiàn)實到來之時,當大家去尋找流浪漢時,“流浪漢像他的白馬一樣,無影無蹤”。那就是說,雖然流浪漢在“以惡制惡”的過程中,賦予了“惡”以存在的、手段的合理性,但當善良、美好的目的達到后,親手創(chuàng)造了這一新的現(xiàn)實的創(chuàng)造者,卻沒有了存在的合法性。這篇小說讓我想到了魯迅的“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而將“殺”“憎”置于“生”“愛”的前面的人生哲學;想到了魯迅的讓曾經“被吃”也“吃過人”的狂人,發(fā)出的“將來的社會,容不得吃人的人存在”的“吶喊”,在這“吶喊”聲中,也體現(xiàn)了埋葬了“吃人社會”卻在這一埋葬完成時,在新的“不吃人社會”中沒有了自己存在合法性、自己存在位置的“狂人”的犧牲、奉獻精神;想到了我們在革命的過程中,曾經怎樣因為認識不到這一點,因而將革命過程的“手段”在“目的”實現(xiàn)后,仍然卻讓“手段”合法化,從而帶來的災難性后果;想到了因為這一災難性后果,從而在“目的”實現(xiàn)后,對“手段”合法性給以否認的幼稚。楊遙的這篇小說,結構緊湊,語言干凈,象征手法與作品意蘊的深刻、豐富水乳交融,很有些“經典”的意味。
山西省作協(xié)曾經在陽泉給小岸開過作品討論會,那次討論會,我因故未能參加,但卻因此而讀了她一大批中短篇小說,如《水仙花開》、《溫城之戀》等等,并寫了一則關于她的小說的文字。她的小說,站在女性與神性互為一體的立場上,給殘缺的現(xiàn)實及有缺陷的人生,給世俗的生存法則,以呵護、溫情、理解、生存合法性的認可,并在價值形態(tài)上而非現(xiàn)實形態(tài)上,以超越。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小說中所體現(xiàn)的女性與神性的互為一體,互相生發(fā)、深化并以之面對社會現(xiàn)實的新的價值姿態(tài)。這次讀她的中篇小說《海棠引》,覺得她的創(chuàng)作勢頭仍然在上升之中。這篇小說寫一個名叫海棠的女子,在殘酷的社會生存競爭中,動用自己女性的美好身體、聰明才智、心機智慧、人際藝術,傷害自己的閨蜜,欺騙自己的丈夫,犧牲自己的性情,為自己及丈夫贏得了社會地位、聲名、財富、世俗價值標準的認可等等,但最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自認為的“高明”是多么的愚蠢;自己原以為對丈夫高明的欺騙,其實早已經“木訥”的丈夫識破,且自認為聰明的自己,其實是一直生活在“木訥”的丈夫對自己的欺騙之中;自己曾經以為自己擁有了一切,但自己其實原來一無所有。小說對生活、認可社會世俗功利生存法則中的女性的心機才情、情感形態(tài)的描寫,對男女之間力量懸殊的描寫,入木三分。但最為讓人稱道的,是作者在其中所體現(xiàn)的對女性自身的思考:什么是女性真正的自身。正是在這里,小岸再一次顯示出了自己超出許多作家的可貴之處。在作品中,作者寫了海棠欺騙丈夫、馬誠的心機才情,但也寫了她曾經有過的相濡以沫的日子,對丈夫的真情:“海棠的眼睛濕了,誰說她不曾愛過崔民才?她愛過的。她清晰地記得自己當時的心疼,她的心疼得擰成一團。她為他心疼過,她為一個男人心疼過。如果這不是愛,還有什么是愛?”最為有力的一句則是:“就算不是純粹的愛,也是愛的一部分,愛的一種。”在作品中,作者寫了社會地位、聲名、財富、世俗認可最終在海棠人生中的虛無,但與之對比的,作者也寫了海棠閨蜜水仙在失去了這些之后貧困中的不幸——這就是農婦不慎燒錢的故事。所有這些,都構成了海棠人生形態(tài)意蘊上的豐富性。整個故事的結構形式及敘述形態(tài),使海棠作為女性的美好身體、心機才情,都成為了一種無意義的生命破碎形態(tài),并在對此的揭示中,讓讀者發(fā)出了女性之美何以被扭曲被毀滅的質詢。小說的標題頗富象征色彩,將作品的意義予以凸顯:海棠是美好的,但海棠卻把海棠的影子當成了海棠自身,由此造成了海棠悲劇。這篇小說,較之小岸的《水仙花開》、《溫城之戀》內容上顯得更飽滿、更厚重,但對女性命運理解的深度卻不及《水》、《溫》,這或許是因為內容的飽滿、厚重,給作者的把握增加了難度,也或許是因為內容的飽滿、厚重,影響了價值向度的鮮明。
房光應該是位老作者了,記得在1990年代中期,他與曹乃謙、常捍江、李秀峰等人的作品,多次頻頻出現(xiàn)在省外大型文學刊物上,山西省作協(xié)還為他們幾個在代縣開過作品研討會。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小說《莜面謠》,通過生動傳神的對鄉(xiāng)俗形態(tài)的描寫,讓你看到了一個地域的鄉(xiāng)民們的生存、存在形態(tài),而其中的作者對此的溫情,給你一種超越鄉(xiāng)土局限的感動。當時,很為這批作家沒有在全國引起廣泛的重視而遺憾。因之,這次一看到他的小說《龍咀》就馬上打開來看。這篇小說寫了當下的鄉(xiāng)村,雖然豐收在望,風景依舊,但鄉(xiāng)民們卻棄鄉(xiāng)而去,只留下了孤寡老人。作品通過兩位孤獨的鄉(xiāng)下老人,寫出了美好的鄉(xiāng)村正在被經濟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社會所遺棄。小說通過對成熟的莊禾的描寫,通過對鄉(xiāng)下老人對鄉(xiāng)村的依戀,對自己生命過程的依戀,對自己生命在歲月中流逝的感觸,通過兩位老人的孤獨感,通過對兩頭牛的描寫,對這種被遺棄的悲涼作了盡情的展示。小說筆力依舊,但與作者近二十年前對鄉(xiāng)村的把握與感1Z0fVGav1+2snJ9xpi/yfwum/PO3FCiW7/7MDLVj5TE=受,似乎沒有新的突破。一代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這固然是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但衰年變法,卻大有可能。前述田東照的創(chuàng)作即是如此,山西文學界衰年變法者,也多有其人,且成就顯著。在作品形態(tài)上,與房光之作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燕霄飛的《活化石》,且燕霄飛在創(chuàng)作發(fā)展上所面臨的問題,與房光也十分相似,只是他比房光要年輕得多。
不記得是山西省作協(xié)還是山西女作家協(xié)會了,在前年曾經為曹向榮等幾位女作家與幾位女批評家開過對話會,后來,我得以讀到了曹向榮的兩個中短篇小說集,那好像是在路途之中。具體故事已經不記得了,但讀時有種暖暖的溫情,卻是記憶猶新的,覺得作者是位對生活很寬容的人。這次讀她的《結婚照》,強化了我的這種印象。小說故事很簡單,以劉勇阿秀雖然結婚二十年,卻沒有正式的結婚證書,為補結婚證書而照結婚照,從而在補敘中寫了二人的夫妻感情。小說以寫阿秀的感覺為主,通過寫阿秀的感覺,寫出了現(xiàn)代社會所久違了的簡單而又淳樸、清新、健康的男女之間的愛情。譬如這種情感中,是不夾雜著任何物質的因素的:阿秀在與劉勇談朋友時,就想不到應該買什么樣的貴重的物品以顯示自己在劉勇及大家心目中的位置。譬如這種情感中,是不夾雜著任何互相不信任的因素的,阿秀對劉勇的所作所為,對劉勇的經濟收入,從來是完全信任的。譬如這種情感,是女性對男性的崇敬與依賴,作品通過阿秀坐劉勇裝載車時,對裝載車高大感覺的描寫,盡情地展示了這一點。如此等等。小說全文的散文化的抒情筆調,又強化了這種現(xiàn)代社會久違了的簡單、淳樸、清新、健康的男女之情:“阿秀想不到要問劉勇的事業(yè)。劉勇每天不著家。阿秀問劉勇每天都在做什么啊。劉勇說賺錢給你花啊……這是一句半真半假的話,有點開玩笑。阿秀聽了不知道說什么好。晚上,劉勇或早或晚回來。阿秀聽到大門哐啷的響聲,然后聽到熟悉的腳步,那是劉勇回來了。劉勇從炎炎的烈日下回來了,從秋天的雨地里回來了,從大冬天的雪地里回來了,一樣帶給阿秀溫暖和驚喜。”如果說,曹向榮這種在敘述中的抒情筆調對作品意義的呈現(xiàn)是“龍”,那么,《結婚照》在作品中對結婚、對男女情感真義的揭示的象征意義,確有畫龍點“睛”之妙。西諺云:嘴唇在不能親吻時,就去歌唱愛情。越是現(xiàn)實世界中缺乏的,讀者就越是要在文學的世界中去尋求,這正是曹向榮作品的魅力所在。在今天這樣的現(xiàn)實“語境”中,更使曹向榮作品這一“語詞”由于讀者在閱讀中,自身現(xiàn)實情感的參與,所以,具備了更多更豐富的“語義”,也使作品具有了大大超過作品內容本身的現(xiàn)實意義。
較之曹向榮的《結婚照》,陳春瀾的中篇小說《月光牡丹》則將溫情、博愛的情懷,直接引入到了現(xiàn)實的平民的世俗生活之中,并因之給讀者以深深的感動。小說寫了一位盼子成功的失去丈夫的獨身母親的悲涼命運與情感世界。羅青是一位醫(yī)院的護士長。年輕時,因為種種原因,她沒有如同她的妹妹或者醫(yī)院中的大夫那樣,讀大學之后找到一份受社會尊重的體面的工作,這成了她的一個心病。她把自己未能實現(xiàn)的愿望,全部放在了兒子身上,丈夫的去世,護士長職務的失去,更強化了她的這種愿望。但兒子卻連續(xù)三年未能考上她理想中的大學。為此,她送兒子出國讀書,并為之不辭勞苦,在本職工作之外,又兼課,又兼營刺繡,以賺取更多的費用以支付兒子的費用。但最終卻由于兒子不爭氣有負于她的愿望而服了安眠藥以尋求解脫于煩世。你可以說羅青的愿望是卑微的、庸俗的,但作者卻給了這樣的有缺陷的小人物以滿腔的理解與同情。很長的一個歷史時段以來,我們過多地受法德俄思想體系的影響,受我國傳統(tǒng)倫理道德“修身”“圣人”思想的影響,追求理想人格,完美人格,追求生命價值的無限,并將之設為大家應該追求的做人目標,作為對有缺陷的現(xiàn)實人生做現(xiàn)實超越的思想武器。在價值論上,我們不承認生命有限性的合法性存在,不承認有缺陷的普通人生日常生活的的價值性的存在。我們的“愛”是一種“有等差”之愛,而不是一種“博愛”。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受我們思想資源價值資源的影響,我們沒有重視甚至沒有認識到:凡人與超凡的人,將自己的價值目標定在自己個人的日常世俗的生存的人,與將自己的價值目標定在為了一個宏大理想而獻身的人,他們作為個體生命的社會價值的大小可以有所不同,但作為一次性的、不可相互取代相互通約的個體生命,在個體生命自身的存在價值上,他們是平等的,他們都有各自生存、存在的合理性、合法性。讀老舍的作品,你可以強烈地感覺到,老舍是將他的滿腔同情與理解,都給了那些生命形態(tài)有缺陷的普通人,并因此給我們以深深的感動,并因此溫暖了柔軟了我們在殘酷的現(xiàn)實社會生存競爭中漸漸變得像鋼鐵一樣堅硬的心靈。陳春瀾的《月光牡丹》其意義也正在這里。如果說,老舍曾經因此而倍受幾代讀者的垂青,那么,我要說,這樣的一條價值脈系,是我們通向人類之愛的我們不曾熟悉但卻是我們應該熟悉的一條康莊大道,也是我們在被普遍認為生活失去了詩意的今天,在生活的散文中,讓生活具有了詩意的家園所在。
絳云、鄧學義是我一點也不熟悉的作者,不知二位是男是女,年齡大小,創(chuàng)作經歷,但他們卻以作品中對社會現(xiàn)實的強烈關注、深刻剖析、尖銳批判,引起了我的注意。鄧學義的《東莊里點燈西莊里明》寫當下備受大家關注的農村基層的選舉問題。作者對農村基層選舉中的問題、矛盾,在選舉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鄉(xiāng)民們的心態(tài),有著深入的體察、了解,并在作品中作了非常細致、生動的描寫。故事也寫得有聲有色,波瀾起伏。特別值得稱道的是小說的結尾,在選舉中各方力量的競爭、制衡下,鄉(xiāng)民們的利益終于得以逐步地實現(xiàn),并因了這種實現(xiàn),強化了鄉(xiāng)民們的自我利益的保護意識、鄉(xiāng)民們的民主意識、鄉(xiāng)民們對民主權利的重視意識等等。中國鄉(xiāng)村的民主化進程大概就是這樣在曲折中在蕪雜中,得以慢慢推進的吧。絳云的《啞炮》寫政府與民眾關系的錯位與緊張,這也是當今非常突出的社會問題。民眾更多地為自身的利益、欲望所左右,譬如小說中的老梁,其男性生殖器因年輕女性的撫摸而反應劇烈,其對木炭、硝胺的購買,是因了生計的需要,其與城管的沖突,是因了自家生意被強行管制等等,但政府卻從對國家治安“維穩(wěn)”的角度考慮問題。因之,在錯位與誤解中,導致了政府與民眾關系的“惡化”與“緊張”。這一關系的惡化與緊張,不是一開始就形成的,而是在利益分配的沖突中,逐步形成的。小說對作為國家形象代表的劉處長與作為民眾形象代表的老梁的關系設置,就非常鮮明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二人利益相同時,原本是密友,但后來,由于社會地位的差異導致利益的不同,二人在現(xiàn)實中的關系就越來越遠了,甚至在表面的親密一致下,是實質性的對立。小說對現(xiàn)實的批判性不可謂不深刻,但由于作品在“錯位”中的喜劇效果,由于作為監(jiān)視老梁的政府代表形象劉處長與老梁多年密友關系的設置,又使這種強烈的批判性,充滿了善意。鄧學義的另一篇小說《回家過年》也寫得不錯。作品寫在外打工的民工回家過年的感受:在外打工的經歷,讓他們對家鄉(xiāng)的打量,具有了一種不同的眼光,卻也因為在外打工的經歷,讓他們對家鄉(xiāng)平添了一份不曾有過的歸宿般的親情,但最后,回家過年的民工,仍然還是告別家鄉(xiāng),再次走向外出打工之路。社會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變化及這一變化給人生形態(tài)、情感的變化,流淌在作品的字里行間。更為重要的則是,百余年來,中華民族在文化形態(tài)上,總是在不斷地外出及不斷地回家的歷史旅途之中,這種情感形態(tài)的感染性,使這部小說具有了超出現(xiàn)實層面讓作品具有一種歷史縱深感的可能,只是這種縱深感,作者似乎并沒有意識到,因之,也就筆力不到,少有描敘。這種“平面性”的缺陷,是近距離關注社會問題的小說中所普遍存在的,既如前述《東莊里點燈西莊里明》、《啞炮》中,也程度不同地存在著。因之,這種近距離關注社會問題的小說,雖然因其對社會問題的近距離關注,容易在短時間內,引起讀者比較強烈的普遍的關注,但時過境遷,作品的生命力就受到了影響。也因之,這類作品,常常在藝術表現(xiàn)力上,受到批評。這是寫作這類作品的作者不能不對此給以重視的。
我擔心我的這篇文字已經寫得夠長的了,是對讀者閱讀耐力的考驗了,但還有幾篇作品不提就太可惜了。
韓振遠以寫散文而著稱,但這次卻以小說讓我再次刮目相看。他的中篇小說《西馬村槍事》以鄉(xiāng)民賭博時偶得槍支而為公安所追蹤為線索,盡寫平靜鄉(xiāng)村因外來干涉而造成的動蕩及在這動蕩中的鄉(xiāng)村生活、鄉(xiāng)村的男女之情。孫頻是一位頗具才華的女作者,一向以寫“她世紀”中新一代女性的新的情感形態(tài)而著稱,如《耳釘的咒》、《合歡》、《魚吻》等等。但這次的《九渡》卻以寫監(jiān)獄犯人而作為作品的重點。此前,她也有以監(jiān)獄犯人為題材的小說問世,但我以為不夠成功。這次的《九渡》作者在監(jiān)獄這樣的矛盾、沖突超常的背景、情境下,寫奇異的超常的男女之情的“烈度”。小說寫得極富“張力”但也因之顯得似有面目不清之嫌。李燕蓉的《春暖花開》寫作為對現(xiàn)實生活超越的藝術對現(xiàn)實日常生活的誘惑與沖突,篇幅不大,但藝術含量十分豐富。手指的《小縣城》寫出了小縣城的世俗百態(tài),卻又在對這世俗百態(tài)的觀照、描敘中,體現(xiàn)了一種現(xiàn)代人的生命觀。楊鳳喜的《在陽光里奔跑》寫對生命頑強的留戀意識、這一留戀意識的各種各樣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及這一意識的不被理解,在給讀者以現(xiàn)實生活“逼真感”的同時,又對這一“逼真”進行懷疑性的重新審視。凡此種種,皆值稱道,不一而足。
俗話說,滴水可見太陽。又說,滴水在太陽下可現(xiàn)七色光。我以為,如果把我上面所提及的小說視為“滴水”,把中國的文學現(xiàn)狀視為“太陽”,這樣的比喻,對于二者來說,是十分貼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