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寧說:“要把幾百個這樣的先生毫不憐惜地驅逐出境。我們將長期凈化俄羅斯。”但如何凈化俄羅斯呢?新生的蘇維埃政權沒有創(chuàng)舉,繼承的依然是沙俄時代的做法,把不和諧因素驅逐到境外或流放到窮鄉(xiāng)僻壤,隔絕他們的聲音,然后自我陶醉于舉國上下高度一致的夢境。
當然,新政權的行動在規(guī)模上略勝一籌?!白€幾百人而且不必告知理由——先生們,請你們出去!”于是抓了幾百人,煞有介事地審問、判決。最后,這些不和諧因素攜家?guī)Э?,滾出了俄羅斯,俄羅斯于是凈化了,如真空一般。近70年間,蘇聯在凈化了的真空里,毫無阻礙地完成自編自導自演的社會主義大片——從階級專政到政黨專政,最后是個人專政。
“哲學船事件”發(fā)生70年后,蘇聯宣布解體,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變成俄羅斯聯邦?!罢軐W船”乘客缺席蘇聯生活70年,對蘇聯和他們自己都是無法彌補的損失。
被驅逐者對蘇聯如同隔岸觀火、霧里看花,創(chuàng)作靈感盡失:“盡管我們非常了解布爾什維主義的政治制度和俄國的經濟體制,它巨大的技術成就和難以忍受的道德悲劇、它的文化和科學、它的教會,所有這些我們并沒有真正感受到。我們了解事實和統計數據,卻沒有親眼看到活生生的、今天的俄羅斯。在我們腦子里一切都是清晰的,眼前卻一片黑暗?!?br/> 另一方面,被驅逐者的思想也不能有效服務于祖國。正如別爾嘉耶夫不無痛心的感嘆:“我在歐洲和美洲,甚至在亞洲和澳大利亞都很有名,作品被翻譯成很多語種,關于我的評論也很多。只有一個國家的人幾乎不知道我,那就是我的祖國。”
在“哲學船事件”過去90年的今天,更發(fā)人深省的問題是:一個政權該如何面對不同意見才能達成雙贏,而不是像昔日的蘇聯那樣兩敗俱傷?
流亡驛站
“哲學船”得以起航,乘客們應該感謝德國。正是德國在蘇維埃政府第一次參加的國際會議——熱那亞會議期間與蘇俄簽署了《拉帕洛條約》,成為西方“帝國主義陣營”中第一個與蘇俄建立外交關系的國家,為蘇俄打破外交封鎖撕開一道裂口。
為進一步擴大戰(zhàn)果,緩和西方國家眼里“野蠻專制政權”的形象,蘇維埃政權想出“行政流放”這一“上策”,以表現其“布爾什維克特色的人道主義”。德國政府也很配合,盡管以“德國不是西伯利亞”為由拒絕了格別烏為被驅逐知識分子辦理集體簽證的申請,但仍然滿足了他們的個人申請,使其最終得以逃離。烏克蘭格別烏因為德國最初的拒絕而轉投捷克斯洛伐克,后者同樣要求個人申請,但驅逐名單上的眾多人士拒絕填寫簽證申請,最后的結局是國內流放,接下來遭遇一次又一次追加清洗,直至完全消失蹤跡。
離開俄羅斯后,“哲學列車”和“哲學船”大部隊乘客駐留的第一站是柏林,他們與先前主動流亡至此的俄國僑民大軍會合,開始了前途未卜的流亡生涯。
待生活安頓下來,在德國政府和基督教青年會的幫助下,俄國僑民在柏林開辦了俄羅斯科學學院和宗教哲學學院,舊俄知識分子在其中繼續(xù)各自的科研和教學活動。
但俄羅斯文化的繁榮在柏林沒能持續(xù)太久。由于納粹政治的影響,俄僑很快又失去來之不易的生存空間,不得已再次流亡。別爾嘉耶夫1924年就去了巴黎,弗蘭克和伊里因逗留至1937年,然后分別去了法國和瑞士。只有斯捷蓬一直留在德國,經歷了納粹執(zhí)政的黑暗時期,失業(yè)長達十年。他于1926年到1937年和1947年到1965年,分別在德累斯頓大學和慕尼黑大學執(zhí)教。其他人則接受捷克斯洛伐克政府的邀請去了布拉格。
1918年底才宣布獨立的捷克斯洛伐克,對俄國僑民給予了無私的援助。這多少得益于其首任總統馬薩里克的俄國情結。作為學者型的教授總統,馬薩里克對俄國有精深研究,與很多俄國知識分子私交不錯。他的政府通過“俄羅斯援助行動”持續(xù)十年撥??钯Y助流亡俄僑,數千俄國學生獲得助學金上大學,高校教師則獲得基本生活補助。同時,幫助俄僑先后開辦俄羅斯大學和俄羅斯人民大學,為俄國學者提供教職。
洛斯基、基澤維特爾、諾維科夫、索羅金等人從柏林直接去了捷克斯洛伐克?;鶟删S特爾1933年英年早逝,洛斯基和諾維科夫則先后在布拉格和布拉迪斯拉發(fā)等地的高校任教,到1945年蘇聯紅軍攻占捷克斯洛伐克后分別前往德國和法國,最后于美國聚首,終老彼岸。索羅金在布拉格只待了一年,因接到美國一些大學同行的講學邀請,1923年底就前往美國,在那里獲得教職,并成為世界知名的社會學家。
被驅逐出境的知識分子最終都以不同的方式回到了祖國——生前或死后。逝者隨思想學術成就榮歸故里,生者卻再次身陷祖國的牢獄,體味了真實的蘇聯生活。別爾嘉耶夫和卡爾薩文,便是這兩種回歸的代表。
相同的生活
創(chuàng)辦于柏林的宗教-哲學學院,繼承了彼得堡“宗教-哲學學會”和莫斯科“精神文化自由學院”的傳統。該學院隨別爾嘉耶夫遷到巴黎。在基督教青年會的資助下,宗教-哲學學院的機關刊物《道路》于1925年創(chuàng)刊,存在了15年,直到納粹軍隊攻入巴黎。別爾嘉耶夫是雜志的創(chuàng)辦人也是編輯,當時最著名的俄羅斯神學家、哲學家、史學家和作家都先后成為雜志的撰稿人。
別爾嘉耶夫對俄國僑民中占主導地位的反蘇情緒很反感,還在柏林時就因此與當年路標派戰(zhàn)友司徒盧威決裂,他也盡量不與有親蘇傾向的俄僑來往。但和在莫斯科一樣,他在巴黎的家里常高朋滿座。開始是在租住的公寓里,1938年后則是巴黎郊區(qū)克拉馬的一幢獨立小樓,那是一個朋友的遺產饋贈。
對于很多俄僑來說,別爾嘉耶夫的家就像托爾斯泰的雅斯納亞·波里亞納莊園,是精神救贖的城堡。每逢禮拜日,那里都舉行茶話會,人們喝著茶暢所欲言。后來有人這樣回憶:“我們圍坐在廚房里寬大的餐桌周圍,從廚房可以看到椴樹林蔭道,開花時節(jié)整個花園都飄浮著它的甜蜜芬芳。桌上擺著各種各樣的自制糕點,別爾嘉耶夫的妻子和妻妹都是能干的家庭主婦,閑暇時光都用在哲學思考和美食探秘上了?!边@樣的聚會即使在德國占領期間也沒有中斷。
相比其他俄僑,別爾嘉耶夫更能融入當地的文化生活,德國哲學家凱澤林稱他是“最像歐洲人的俄國思想家”。在柏林時,別爾嘉耶夫就認識了哲學家馬克斯·舍勒和赫爾曼·凱澤林。凱澤林后來幫助別爾嘉耶夫出版《歷史的意義》德文版并為之作序,還寫了很多文章推薦他的著作和思想,與他一直保持通信聯系。
到巴黎后,別爾嘉耶夫先后參加哲學家保爾·迪雅爾丹組織的每年一屆為期十天的“蓬蒂尼之旬”和“真理聯盟”以及存在主義哲學家馬塞爾的哲學集會及其雜志《精神》,與西歐知識界最活躍的人物有直接的交流和碰撞。他自己倡議舉辦的跨教派宗教會議,為天主教和新教人士創(chuàng)造機會面對面地討論問題。
別爾嘉耶夫的學術和社會活動為他在西歐知識界贏得很高聲譽,他的著作獲得“法蘭西學院獎”,1947年劍橋大學授予他名譽神學博士學位,他還曾獲得諾貝爾獎提名。甚至在德國占領時期,盡管蓋世太保數次光顧其住宅,可憚于他的名望,并沒有像逮捕其他人一樣逮捕他。
“二戰(zhàn)”結束,別爾嘉耶夫和很多俄僑一樣糾結于是否回國的問題。通過與蘇聯使館和其他來自蘇聯的人接觸,從他們那里了解到蘇聯的情況,他無法容忍在他魂牽夢縈的祖國“哲學處于非常不利的局面,沒有思想自由”,所以最終沒能下決心回去。1948年3月23日,別爾嘉耶夫突發(fā)心力衰竭,倒在書桌旁,案頭是尚未完成的關于新神秘主義的新著。
幾段人生路
20世紀數易其名的彼得堡見證了卡爾薩文令人唏噓的一生。他生長在沙俄的彼得堡,人文歷史傳統深厚的彼得堡,把他鍛造成了一名史學家和哲學家;蘇維埃俄羅斯的彼得格勒把他驅逐出境;蘇聯的列寧格勒送他去勞教;俄羅斯聯邦的彼得堡則策劃了他的風光回歸。
彼得格勒大學最后一位選舉產生的校長列夫·卡爾薩文,搭乘“普魯士號”去了德國,但只在西歐待了六年,期間輾轉柏林與巴黎,加入僑民新思潮“歐亞主義”運動,成為其巴黎小組刊物《歐亞洲》的編輯。隨著歐亞主義運動的瓦解,1929年他接受立陶宛考納斯大學的邀請北上,后隨學校遷至維爾紐斯,在立陶宛度過20年,享有“立陶宛柏拉圖”的美譽。
“二戰(zhàn)”期間,波羅的海沿岸三國先遭德國軍隊蹂躪,后被蘇聯紅軍“解放”,隨后成為蘇聯的加盟共和國,卡爾薩文就這樣被動地回到“祖國”。厄運在1949年降臨,年近七旬的他再次被捕,罪名是“涉嫌參與反革命白俄僑民組織及反蘇宣傳”。
隨后,他被押解至列寧格勒,在那里受審并被判處十年監(jiān)禁,1950年秋被解送到北極圈附近的阿別茲勞改營。1952年卡爾薩文死于勞改營醫(yī)療站的結核病隔離室。
因為寫詩進了同一勞改營的退役傷兵瓦涅耶夫見證了卡爾薩文生命的最后兩年,也正是他記錄了卡爾薩文最后歸宿地的準確位置。為了讓后人能夠辨識出卡爾薩文的遺體,瓦涅耶夫還曾在同情卡爾薩文的醫(yī)療站解剖醫(yī)生幫助下,把一個他手寫的紙卷放入卡爾薩文的遺體里。這個紙卷上寫著逝者的生平,被小心翼翼地折好裝進一個玻璃瓶。
1989年,人們根據瓦涅耶夫的描述,在阿別茲勞改營附近的凍土帶上,在千千萬萬座插著數字標牌的墳堆中尋覓,最終找到卡爾薩文的墳墓,為其舉行了一場遲到37年的彌撒。身在維爾紐斯的卡爾薩文的小女兒最終拒絕了重新安葬遺骸的建議,她認為:“他是俄羅斯人,也一直把自己當做俄羅斯人,盡管他也熱愛立陶宛。就讓他躺在命運把他拋到的地方吧”
作者為俄羅斯思想文化研究者